顏澤文忍著手上的刺痛,深一腳淺一腳的跟著大隊人群行進,耳邊充斥著呵斥聲、鞭子抽打聲、呼痛聲、哭聲。
“啊!”前面有人摔倒,頓時扯倒了好幾個人,顏澤文忍著劇痛站穩,高舉著手,扯住前面的人,以免牽連后面的孩子。
顏澤文手上劇痛,心中更痛,他忍著眼淚抬眼看了一下前面不知延綿至哪里的長龍,后面亦是一眼看不到邊的長龍。
人就像畜生一樣,被一根長長的繩子綁成了一串,被驅趕著前進。
顏澤文乃是顏家堡人,他家里還算是比較殷厚,能夠供得起他讀書,這幾年本要去參加科舉,期待著能夠考上進士,越過龍門,脫離西北這個大兵營,沒想到西夏人又來了,攻破顏家堡,連帶著他一家都成了俘虜。
這下子,不僅理想完全破滅,連想要好好活下去,都成了奢望了。
此次被抓去西夏,命運之凄慘是可以預料到的。
顏澤文心中充滿悲痛,他眼睜睜看著祖父祖母、父母因為年老而被當場砍去腦袋,他的兩個妹妹,一個十六,一個十四,被黨項人拖走,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而他哥哥嫂子唯一的兒子,因為尚在襁褓之中,被挑在槍尖上,小小的身軀被長槍穿透,小腦袋在空中無力擺動。
“啪!”
一聲鞭子響動,隨后顏澤文感覺臉上被抽了一鞭子,那疼痛讓他的腦袋感覺到都無法正常運轉了,只聽到一個呵斥聲:“不許亂看,快點走,不然砍了你的腦袋!”
顏澤文趕緊抬腳就跑,沒想到將后面的小孩給拉倒了,小孩被拉倒在地,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腳,痛得哇哇大哭,隨后便聽到鞭子聲音響起,那黨項騎兵的鞭子雨點一般落了下去。
顏澤文嘆了一口氣,俯身撲在小孩兒的身上,任由背上被騎兵抽得皮開肉綻。
那騎兵見顏澤文毫無反應,頓時覺得無趣,抽了十幾鞭,便催動馬匹走開了。
顏澤文忍著身上劇痛,扶起了小孩,小孩也就十歲左右,見到顏澤文溫潤地看著他,頓時哇哇的哭了起來,抱住顏澤文的大腿哭道:“叔叔,我要娘親!叔叔,我要娘親!”
顏澤文頓時眼淚情不自主的流了下來,道:“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見到娘親!”
此話一出,周邊的哭聲頓時震天。
周邊的人,年紀小的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年紀大的失去了自己孩兒,壯年人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此去西夏,再無回大宋之日,此去西夏,他們便不能再做一個人了。
顏澤文仰頭看天,怒火、悲哀在胸膛之中激蕩,他哀聲哭道:“老天爺啊!百姓何辜!大宋何辜!我顏澤文何辜!竟要承受這等人間慘劇!老天爺啊!你這般玩弄我們,還不如落下一道響雷,將我劈死算了!”
“啪!”兩個趕過來的騎兵揮動鞭子抽了下來,大聲呵斥道:“再敢停下來,便砍了你的腦袋!”
顏澤文想要反駁幾句,讓這黨項并將自己給殺了算了,但卻感受到腰間緊了緊,低頭看了一下,卻見那小孩抱住他的腰,見他看下來,趕緊搖搖頭道:“叔叔,活下去,活下去!”
顏澤文罵人的話頓時堵在了喉嚨里。
暫時停下來的隊伍又緩緩起行。
顏澤文一邊走一邊落淚。
此時一位騎士從身邊經過,看他模樣,停了下來,問道:“讀書人?”
顏澤文聞言抬頭,臉色頓時變得傲然起來,道:“是讀書人,想殺便殺!”
那騎士呵呵一笑道:“我家將軍也好讀書,正想尋宋人讀書人切磋,輸了我們將軍的,直接砍腦袋,你不怕死就來。”
顏澤文一挺胸道:“怕死就不是大宋人!你們刀槍勝過我們,但論讀書,你們就是垃圾!”
騎士聞言頓時一怒,揮起鞭子便要抽下來,但卻是忍住了,笑道:“窮酸書生,死到臨頭還敢作妖!來人,將他們送去將軍那里!”
顏澤文被粗暴的解開繩索,推攘著前進,見到了一個與其他黨項人不太相同的黨項人。
這話說得有些拗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這個黨項人外表粗豪,但作態卻是有點文雅的意思,但看起來卻是有些別扭,類似什么呢,哦,是了,張飛繡的感覺。
這黨項將軍見到顏澤文笑道:“某乃是費聽晟,閣下怎么稱呼?”
顏澤文不屑一笑道:“某,唐朝顏應方公第七代孫顏澤文是也!”
此話一出,這沐猴而冠的黨項將軍費聽晟頓時有些茫然,道:“顏應方公是誰?”
顏澤文哈哈一笑道:“先祖顏應方,名真卿字清臣,唐朝名臣、書法家。秘書監顏師古五世從孫、司徒顏杲卿從弟!
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登進士第,歷任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
安史之亂時,先祖率河北義軍對抗叛軍,被推為盟主,一度光復河北。
后至鳳翔,被授為憲部尚書。唐代宗時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封魯郡公,人稱“顏魯公”!
你自詡你是讀書人,怎么連先祖都不知道?”
顏澤文夾槍帶棒輸出了一頓,費聽晟先是一怒,隨即笑了起來,道:“原來是名門之后,好啊,本將最喜歡跟名門之后打交道了,本將亦是名門之后,本將出身黨項大族費聽氏,亦是千年世家,身份也不比你低。”
顏澤文聞言大笑起來,道:“蠻夷之邦,也敢大言自己是名門,真真是笑死個人,還千年世家,再往前退兩百年,你們還是茹毛飲血的野人呢!”
費聽晟聞言也并不生氣,呵呵笑道:“你們既然這么厲害,那又為何淪為階下囚?”
顏澤文亦是冷笑道:“野蠻人也就只善于刀槍罷了,你以為就這,我們就怕了你了?”費聽晟認真道:“你們宋人還是這么自大,現在不是唐朝,也不是漢朝,你們現在北有大遼,西北有我們大夏,西方有吐蕃、大理,南方有交趾,群敵環繞,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早已不是萬國來朝的時候了,哪里還有這般自信?”
顏澤文昂首道:“我們漢人歷來不屈不撓,漢高祖有白登山之圍,唐高祖有暫避突厥之舉,可現在匈奴在哪里,突厥又在哪里?而我漢人,依然屹立世界之巔!
你們西夏、遼國等,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待我大宋出一絕世名將,到時候你們也就沒了。”
費聽晟聞言大笑道:“絕世名將……就你們宋朝對武將之防范,就算是有絕世名將,也是束手束腳,難以成事以,我聽說你們有一個叫狄青的,不也是憂懼而亡么,除非,你們宋朝改朝換代,才有可能啊。”
顏澤文聞言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始終相信,我漢人終有一位領著漢人前進的這么一個人出現的,到時候就是你們的末日!”
費聽晟聞言笑著搖搖頭,轉移了話題,道:“我看你也是個妙人,你便留在我的麾下吧。”
顏澤文昂起了頭顱,道:“我顏氏子,如何會從賊,你可以將我殺了,要么就放我回去。”
費聽晟勸道:“你跟著我回夏,一路上會舒服很多,你跟著那些俘虜一路,你可能活不到到達的一天。”
顏澤文呵呵一笑:“死又何妨?”
說著昂首挺胸便往外走,費聽晟的親兵拔刀要砍,卻被費聽晟給止住了,費聽晟道:“是個有骨氣的讀書人,罷了,讓他跟著其他俘虜一起回吧,等到絕望的時候,他的想法自然就有所改變了。”
佐將笑道:“這些宋人腐儒就剩一張嘴巴硬了……”
他頓了頓道:“……將軍,咱們就這么回去?這一次咱們費聽氏可沒有撈到什么好處,您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打過幾次仗,卻被派來押送俘虜,這梁家人也太欺負人了!”
費聽晟一聽,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哼了一聲道:“梁氏兄妹欺人太甚!我費聽晟戰功赫赫,不僅不讓我當主將,連一個前鋒都不給我,還讓我當押送俘虜運送戰利品的后勤官,真是氣煞我也!
不過無妨,現在這種打法看似有效,實際上也難以撼動宋朝的,讓他們去打吧,咱們正好保存實力,等到他們打不動了,以后就看我們的了。”
佐將嘆了口氣道:“這宋人也忒不爭氣,一點意思都沒有,就這么當縮頭烏龜,他們都讓我們大夏拔除數百堡壘,偏偏就是不敢出來堂堂正正一戰,看來永樂城一戰,他們是連卵子都沒有了。”
費聽晟一臉抑郁,道:“我費聽晟一世英雄,治平四年戰種諤,熙寧四年宋宰相韓絳統兵建撫寧、啰兀城以期控制橫山,我作為先鋒先后攻破二城。
元豐四年,宋朝悍然入侵大夏,五路大軍氣勢洶洶而來,涇原路劉昌祚部作戰勇猛,乘勝直抵靈州城下攻城,當時便是我守靈州。
呵呵,某守靈州經受數萬人圍攻十八日而不克,之后我掘黃河渠水灌淹宋軍營地,又斷絕其糧餉之道,宋軍士兵因凍溺饑餓而死者眾!
而在永樂城之戰中,我帶兵搶渡城東無定河,與宋軍激戰于城下曠野,我費聽部馳騁沖殺,銳不可擋,宋軍盡被擊潰,這才奠定了永樂城大勝的根基!
可恨那梁氏兄妹,大權獨攬,竟是將我費聽氏排除在外,著實可恨!”
佐將亦是惱怒道:“他們既然不用咱們,那咱們就走,咱們回部族去!”
費聽晟嘆了一口氣,道:“回去過小日子也是無妨,反正也餓不死。
只是,我費聽晟一世英雄,滿腹兵書,本可以成為名垂史冊的名將,但這宋人太膿包,竟是連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一個將軍,若無像樣的對手,又如何能夠成為名將?”
費聽晟哀嘆連連。
佐將安慰道:“您也別太難過,總有機會的,宋朝是膿包了些,但大遼那邊卻是有名將的,總有您發揮的機會。”
費聽晟聞言冷笑了一聲,道:“梁氏兄妹大權獨攬,現在還將我這個能打仗的排除在外,他們這幫廢物能打垮宋朝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打不垮宋朝,那又如何可能再去得罪遼國,所以,遼夏之間要起沖突的可能性并不大。
我已經四十多了,現在是我身體、經驗最為鼎盛的時期,這個時候不讓我打仗,再過些年,我就老了啊!”
費聽晟滿腹抑郁。
然則他很快卻是振奮了起來。
佐將隨后過來匯報,道:“將軍,斥候匯報,附近有宋軍的斥候出現。”
費聽晟聞言有些驚訝道:“此處已經是咱們的后方,銀州已經是近在咫尺,以宋軍的慫包性子,怎么會有宋軍出現在這個位置?”
佐將聞言搖頭道:“這個可就不清楚了,但斥候那邊回報,的確是發現了宋軍的斥候,而且說這斥候頗為精銳,咱們的斥候與之交手,損失可是不少。”
費聽晟眼睛轉了轉,忽而想起了一事,道:“前幾日我聽說野辭癡珊大發雷霆,是因為他兒子野辭山鬼出了事情是不是,還有房當氏那邊,說是有一部兵馬失了蹤,你說會不會跟這個有關系?”
佐將聞言倒是有些驚訝,笑道:“那野辭山鬼也就三百兵馬,說不定讓宋人給埋伏了,那房當氏說是一部兵馬,實際上不過百余騎,就是充當斥候而已,這兩部都深入宋軍堡壘群中,被伏擊也是正常。
咱們這邊是在大軍身后,后面又是銀州大本營,咱們又有四五千的兵馬,光是騎兵就有上千,又有您這個名將坐鎮,就算是那種諤不死,他也不敢跑來這邊來跟我們野外作戰啊!”
費聽晟聞言精神頭頓時一泄,以他對宋軍的了解,宋軍著實膿包,堡壘群都被拔除數百個,都能夠忍住不出來,怎么會有人敢這般行事?
唉,高處不勝寒啊,跟宋軍這樣的對手作戰,還真是無趣到了極點!
若是自己生在漢朝或者唐朝就好了,漢朝的衛青霍去病,唐朝的李世民以及一眾名將,那些人才是自己的對手!
而宋朝這些將領又算是什么玩意?
什么大宋將門,什么楊家、種家、折家,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費聽晟擺了擺手道:“繼續盯著,雖然可能性不高,但也要謹慎行事,讓斥候的偵查范圍擴大一些,小心無大錯!”
費聽晟安排了一下,便不放心上了,大約是宋軍一些大膽的斥候跑到后面來了,這種也算是常事,不值得那么上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