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彈劾李定之事,在朝廷上引起偌大的風波。
不過詭異的是,新法派的王珪、何正臣、舒亶,包括李定,都沒有人對此做出反擊,反而李定自己告假在家,等候趙頊這邊的反應。
老丁將這個反常的消息告知蘇允,蘇允卻是不奇怪。
他近來被人造謠,因此入崇書院著述之事,朝中大臣盡皆是知道的,這是官家刻意給蘇允營造的一個澄清謠言的機會。
所以蘇轍必定是得離開秘書省,至于擔任右司諫職位,則是給蘇允保駕護航的。
蘇轍兄弟兩個之前被李定他們給整得那般狼狽,這會兒回來,自然要還以顏色,出一出胸中惡氣。
不過蘇轍的彈劾書其實已經是十分克制了,并沒有當真要大戰之意。
因此李定趕緊告假在家,亦是釋放出來一些信號:官家此次撐你,我退讓三舍,讓你立威。
這般一來,李定那邊沒有實際的損失,蘇轍這邊算是將威嚴立了起來,而官家那邊也不會對蘇轍有意見,算是各得其所了。
蘇允這會兒對蘇轍做官的能力倒是頗有些欽佩起來,怪不得原來歷史上,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立馬便可以平步青云。
這等把握尺度的能力,算是用得爐火純青,而且能隱忍,不會因為王珪、李定、舒亶等人曾險些害了蘇軾的性命,便不顧實際情況發起沖鋒。
畢竟現在朝廷之上,站著的盡皆是新法派,舊黨寥寥無幾,力量對比懸殊。
若是此時生死相搏,最終結局便是蘇轍再次被貶謫,自己就算是將《四書章句集注》寫出來,寫得兒一樣,也難免要被封殺。
畢竟對于趙頊來說,新法與改制,才是他的命脈所在!
任何人想要破壞這個局面,他都會將其視作敵人!
果然如同蘇允猜測一般,之后蘇轍每日一個彈劾奏章,聲勢極大,言辭狠厲,讓新法派人人自危。
新法派被彈劾的人,紛紛告假在家,但實際上朝廷并沒有嚴厲的處罰。
先前被彈劾的李定等人,亦是在之后紛紛又出來主持工作。
但蘇轍并非沒有收獲,他不僅彈劾官員,還提出了一系列切中時弊的建議:
在用人上,君王要親君子,遠小人;
在民族關系上,主張恪守誠信,懷柔西夏,反對邊將尋釁生事,避免引起更大的外族侵擾;
在內政上,堅決反對全面廢除新法,主張趨利避害,用其所長。
經過這番上書,蘇轍看似得罪了新法派,乃至于對官家趙頊亦是有規勸之意,但尺度拿捏得極好。
不僅在舊黨之中贏得了一個敢于對抗新黨的贊譽,在趙頊這里,亦是贏得了一個進退有據的好印象。
作為舊黨在朝廷上唯一的言官,蘇轍竟是一時間成了舊黨的意見領袖。
蘇允寫書之余,從老丁那里得知這些,不由得再次贊嘆,蘇轍在做官上,的確是比蘇軾要強很多,甚至比章惇還要厲害一些。
汴京的十月,已經算是進入深秋了,天氣已經是變得頗為寒冷。
老丁一大早便燒好了熱水,以便讓蘇允起來可以用熱水洗漱,又煮了羊肉湯面,蘇允最為喜歡汴京的羊肉湯面,早餐吃了,可以讓他支撐一早上的消耗。
老丁對蘇允的時間掌握得極為精準,他才剛剛將熱水以及羊肉湯端到門外,蘇允便已經開門出來了。
蘇允打開門,被外面干冷的風一吹,頓時覺得渾身生寒,笑道:“老丁,桌上有兩本薄冊,一冊是《中庸章句》,另一冊是《大學章句》,你可以先拿去給官家過眼一番。”
老丁聞言大喜道:“您竟已經是寫好了兩冊,速度這么快么?”
蘇允笑著搖搖頭道:“不算快了,中庸與大學都只是一篇而已,在四書章句集注里,也不過是兩卷的篇幅。
若非我需要反復貫通前后,早就寫好了,不過這只是初稿,等到論語集注寫出來,再跟孟子集注一起統一一番,才算是最終的成品。”
老丁大喜道:“感情好,感情好,那您先洗漱吃飯,老朽趕緊去報喜。”
蘇允笑道:“你出去后,去蘇府一趟,讓我叔父幫我做幾件秋衣送過來。
天氣有些冷了,我帶的都是夏天的衣裳,雖然屋里生了爐子,但還是有些涼意。”
老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責道:“怪我怪我,竟是沒有將這個事情想在了前面,您也別麻煩右司諫了。
您給我一件夏衣,我拿去針工局讓他們依照著尺寸做幾套就好了,嗯,連這冬天的也給您一并給做了。”
蘇允道:“這針工局是?”
老丁笑道:“針工局乃是內侍省下的機構,我們的服飾都是針工局所制作,您放心,他們的技藝絕對比外面的裁縫鋪要好得多。”
蘇允笑道:“不是信不過他們的技藝,而是此事是不是會犯忌諱?”
老丁笑道:“看蘇大家您這話說的,不過幾套衣服而已。
官家專門說過的,您這邊一切所需,全都由宮中負責安排,務必讓你無須操心這些事情的。
給您洗衣做飯是如此,給你安排各季衣裳亦是如此,都怪老朽腦袋遲鈍,沒有及時想起來此事。”
蘇允笑了笑道:“我也是今日出來才覺得有些涼而已,天天在書房,哪里會覺得冷。”
老丁帶著蘇允的一件夏衣離去,不過幾日時間,便帶著幾人而來,還帶了一個不小的柜子。
老丁趁著蘇允中午出來吃飯的時候,將蘇允請到廳中,廳中像是搞展覽會一般,掛了兩排衣裳。
蘇允看了一下,頓時有些吃驚,道:“這么多?這春夏秋冬的衣裳都有啊。”
老丁笑道:“您這么辛苦,也沒有時間出去,于是便給您多安排一些。
您若是寫好了出去,到時候亦是不知道什么季節,臨時去做肯定是來不及的,干脆給您四季都做上幾套,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蘇允看向侍立在旁的人,道:“這幾位是?”
老丁笑道:“是針工局的裁縫。
雖說按照你的夏衣尺寸做了衣服,但您這個年紀,身材變化是很大的,夏衣穿著合適,但冬衣秋衣什么的,未必就絲絲入扣。
他們來了,現場給您改一下,免得浪費您寶貴的時間。”
蘇允失笑道:“其實差不多就行了,也不用那么高要求。”
老丁連連擺手道:“那可不行,您現在身份不同了,以前隨便穿穿就算了,現在可不能將就。
而且,您是大宋人樣子,穿得太寒酸了可不行,讓外國蠻夷看了,還以為咱們大宋朝窮困呢。”
蘇允哭笑不得,這番話語,倒是跟后世催更的讀者一般口氣了。
話都這般說了,蘇允自然說不了什么,看向那些衣裳,一看頓時笑了起來,道:“這些衣裳,是不是華麗了些?”
只見得這些衣衫色澤極為鮮麗,衣衫的材質一看便是高端貨色。而且衣服的領邊、袖邊、大襟邊、腰部和下擺部位分別鑲邊或繡有裝飾圖案,采用印金、刺繡和彩繪工藝等制作而成。
只是這么一看,這富貴之氣便撲面而來了。
蘇允苦笑道:“這樣的衣服穿上身,會不會過于騷包了?”
老丁斷然道:“蘇大家多慮了,您看著華麗,但穿上您的身上,就是尋常東西罷了,衣服再華麗,哪有您的容貌引人注意,您只管穿上試試,但凡覺得不協調,那全都都打回重做!”
蘇允見老丁堅持,便也試試便是,反正近來寫書辛苦,難免也有些枯燥,換換心情也好。
蘇允挑了一套秋衣,裁縫們趕緊將配套的內衣鞋襪等都給配齊,蘇允這才注意到,連內衣鞋襪,甚至有香囊配飾什么的都有。
蘇允在裁縫們的指點下將秋衣穿上身,不穿不知道,一穿嚇一跳,鏡子中的自己,比之后世的所謂全球百大美男子還要有魅力得多。
而原本覺得很是華麗的衣服,到了自己的身上,卻是顯得理所當然,仿佛就本該如此一般。
老丁眼神之中滿是贊賞,道:“蘇大家果然是神仙人物,就該穿這種衣裳,雖說以您的姿容風度,就算是披一麻袋都讓人驚嘆,但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蘇允只覺得有些羞恥,不太好意思,道:“太騷包了,太騷包了,根本不好意思穿出門。”
老丁痛心疾首道:“怎么就不好意思了,到時候蘇大家出去的時候,我會給您準備好鮮。
若是春夏,便給你準備芍藥、海棠、荷、薔薇、牡丹,石榴,辛夷,杜鵑、月季、茶、槿。
若是冬季,便給您準備梅,若是沒有鮮,定要給您準備上最好的翠玉金!”
蘇允:“……”
這宋人也太特么騷了!
不過,蘇允重生大宋亦是十來年,倒是知道宋人風雅,從官家到百官,從朝堂到百姓,無不如此。
宋朝民間,無論男女,簪一直是市井之間的時尚之舉。
宋詩中常可尋覓,如蘇軾的“城西亦有紅千葉,人老簪卻自羞”;
黃庭堅的“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倒著冠”;
秦觀的“制詔行聞降紫泥,簪且醉玉東西”;
陸游的“村女賣秋茶,簪髻鬟匝”。
簪早就是宋人生活的一部分。
風雅頌,名副其實。
也就到了元明時期,蒙古鐵騎南下,踐踏得民不聊生流離失所,兩宋王朝昔時的風雅不再,全民流行的簪習俗才被摁下暫停鍵,漸至失微。
不過對于蘇允這個后世人來說,穿一身華麗衣裳已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更別說簪這么騷氣的玩意。
但老丁卻是已經開始在盤算了,道:“以蘇大家的氣質,有大唐雍容之氣象,牡丹最為合適,芍藥次之,其余有些配不上大家的姿容風貌。
到時候老朽想辦法去御園摘上一朵最為艷麗的牡丹,給您簪上,定是人間第一風流!”
蘇允不太想接受這樣的好意,實在是太羞恥了,一個大男人討論簪什么?
蘇允只試了幾套,各有各的風格,但無不令得老丁嘖嘖稱贊,那幾個裁縫亦是滿臉滿足:
自己做的衣服,能夠穿在蘇大家這樣的人物身上,自己做裁縫幾十年,今天才覺得是最有價值的。
蘇允是天生的衣架子,衣服盡皆十分貼身,基本都不用改,老丁讓衣服盡數都留了下來。
蘇允穿上的秋衣也不用脫了,穿著便是,該說不說,這些衣服不僅很是華麗,而且穿著極為舒服。
不過這也就是蘇允寫書中的一點點綴而已。
接下來的《論語集注》,以及最后的前后貫通的工作,將是他面臨的最為艱巨的工作。
樊樓。
賀嘉瑞與柳香蘭相對而坐。
氣氛有些沉悶。
賀嘉瑞嘆息道:“不是我無能,而是世事無常啊。”
柳香蘭聞言抿嘴一笑道:“能讓神算賀嘉瑞都束手無措,蘇大家還是第一個呢。”
賀嘉瑞惱火道:“也不是他厲害,就是各種巧合湊在一起,讓我的謀劃處處落空,如之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啊!”
柳香蘭笑道:“那咱們的計劃還要繼續么?”
賀嘉瑞斷然點頭,道:“他越是受重視,越是要將他控制在手里。
此次所謂《四書章句集注》一旦功成,他不僅會成為唐宋以來最為杰出的經義大家。
而且有這個金身在,一旦他進入官場,那將是一路坦途,成為大宋宰執,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若是能夠控制這樣的人物,不僅大宋朝堂對我們不再有秘密,甚至可以通過他,影響宋朝的國策!”
賀嘉瑞眼神之中透露出來貪婪之色,對于一個間諜來說,若是能夠達到這種境界,那將是最大的榮耀!
賀嘉瑞似乎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隨即收斂了一下笑容,道:“柳娘子,你不必擔憂自己的命運,也不必擔心會家與國之間的沖突令你難以身處。
遼宋之間,想來接下來數十年時間,也不可能真正爆發戰爭的,所以啊,你只管做大宋朝最有前途、最有才華、最為出色的風流人物的妻子便是了。”
“妾侍。”
柳香蘭更正道。
賀嘉瑞呵呵一笑,道:“事在人為,今日是魁,明日未必不能是妾侍,明日是妾侍,后日未必不能是妻子。”
柳香蘭微微搖頭,其中溝壑堪比天塹,用一句事在人為是敷衍不過去的。
不過,作為一個間諜,有沒有一個正妻身份,那又有什么干系。
柳香蘭提醒道:“如今蘇允在崇書院修書,也不知道要修到何年何月,我這歲數,也等不了太長時間的,你卻須得早日籌謀才是。”
賀嘉瑞擺手,自信道:“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你只管等著成為大宋朝第一風流人物的妾……妻妾便是。”
柳香蘭聽得此語,想起那個才華橫溢,長得像是神仙中人的蘇郎,不由得有些微微出神。
好像……若是能夠做他的妾侍幾十年,為他生幾個孩子,死后葬入眉山蘇氏祖墳,似乎……自己的人生也沒有那么凄慘?
柳香蘭不知道,她的心態已經漸漸有些變化了,有一種叫做期待的東西,在她原本干涸的內心開始扎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