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
孫思恭匆匆而入。
趙頊屏退左右。
孫思恭道:“官家,孩兒們連夜拷問說書先生,但那些說書先生都說是一陌生人持大量錢財收買他們,但他們并不知道對方后面是誰,這線索算是斷了。”
趙頊點頭道:“這些人傳播謠言,送去開封府,流放千里吧。”
孫思恭趕緊應了下來。
趙頊道:“可有懷疑的人?”
孫思恭湊近了低聲道:“孩兒們懷疑的對象有兩個,一是與眉山蘇氏有仇的王相公、何侍郎等人,二是程門弟子。”
趙頊眉頭一挑:“程門弟子……嗯,《孟子集注》與洛學之根基相悖,有撅了洛學根基的嫌疑,程門弟子因此想要給孟子集注潑臟水,倒是極有可能。”
孫思恭道:“官家,那要不要提審一下程門弟子……”
趙頊搖搖頭道:“這是學術之爭,若沒有確鑿證據,朝廷不宜介入太深,否則有彈壓學派、肅穆學術風氣之嫌疑,秦皇漢武覆轍在前,朕不敢為矣。”
秦始皇、漢武帝二人武功何其偉大,但一個焚書坑儒,一個獨尊儒術,都遭受了諸多的批評。
孫思恭趕緊道:“是,那老奴讓孩兒們趕緊撤下。”
趙頊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撤下,按兵不動便是。”
孫思恭又應了聲是。
趙頊問道:“蘇允那邊如何了?”
孫思恭趕緊道:“蘇大家那邊已經開始動筆了,寫得很快,看著應該是成竹在胸了。”
趙頊聞言面有喜色,道:“那就好,若是完成了某書集注,可以先拿來給朕看看。”
孫思恭又應了聲是。
趙頊關心道:“生活起居,諸般用品都要用心,勿要使蘇允分心其他。”
孫思恭點頭道:“官家您請放心,老奴派去的人乃是宮人,自然可以將蘇大家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說完這話之后,孫思恭觀察趙頊神情,見官家陷入了沉思之中,正待悄悄退下,趙頊忽而道:“下一道任命去二府,調秘書省校書郎蘇轍為右司諫。”
孫思恭聞言暗自吃了一驚,但隨即了然,趕緊應了聲是。
一道詔書從宮內送抵政事堂。
王珪看完之后,雖然微微皺眉,但很快便簽字用印,不愧是三旨相公。
不過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諫官任命是官家的權力,雖說詔令需要經過二府,但就算是宰相,也不敢在這個任命事上有所置喙,這是屬于君臣之間的默契。
這道詔令流程極快,蘇允入崇書院第三天,蘇轍便得到新任命,從秘書省校書郎調為右司諫。
元豐改制后,這右司諫可不是之前的寄祿官階而已,而是真正的諫官,不過改制后諫院已經廢棄,右司諫歸中書省所轄。
蘇轍接到吏部調令,心中五感雜陳,兄長蘇軾托他照料蘇允,但沒想到自己沒有怎么照顧蘇允,卻讓蘇允照顧了個透。
原本應該在貶所度過四五年時間的,但卻因為蘇允而歸來。
初來汴京城,蘇允又是接送,又是買房子作為落地點。
現在更是因為蘇允,從一個閑職調任為右司諫。
右司諫可不是什么閑官,這個職位雖然只有七品,但言官歷來職卑但權大,當了右司諫,以后可算是朝廷的一個實權人物了。
右司諫是北宋時期的一個官職,設置于北宋太宗端拱元年,由右補闕改置而成,主要負責規諫諷諭,品級為七品。
在北宋時期,右司諫的職責包括對朝廷的政策和決策進行監督和建議,確保政策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嗯,換成大家可以看懂的字眼就是,這個右司諫相當于后世的監察專員,以及政策顧問。
就是說,蘇轍現在雖然品級低,但實際上已經有監督政策,甚至叫停政策的權力了。
至于官家為什么要給自己一個右司諫,是因為自己在秘書省。
改制之后,秘書省與崇文院有關聯關系。
因為蘇允在崇文院閉關寫書,自己在秘書省,傳出去難免又有自己代筆的嫌疑。
于是官家干脆將自己給調出秘書省,另加委任。
但是調出秘書省,還有諸多閑職可以委任,但官家就是給了自己一個右司諫的關鍵職位。
這是什么意思?
一是為了酬功。
蘇允寫出《孟子集注》,這是為官家的文治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原本官家該好好重賞蘇允的,但蘇允現在還是白身,也賞賜不了什么東西。
而這會兒又要寫《四書章句集注》,官家為了讓蘇允更有動力,于是提拔自己上來,以安蘇允之心。二是當下的形勢,自己作為蘇允的叔父,若還是身居閑職,如同之前有人造謠生事,但自己手上沒有半點權力,別人自然肆無忌憚。
但現在身為右司諫,手握監督官員的利器,任是誰想要再次對付蘇允,那可得好好想一想了!
要知道,雖說諫官與御史有所區別,若是唐代宋初,諫官只負責勸諫皇帝,并不能監督百官。
但現在言諫御史的職能已經慢慢混淆,御史可以勸諫皇帝,而言諫亦可以監督百官。
所以,自己這右司諫,完完全全便是因為蘇允而得。
蘇轍雖然因為又有施展才華之平臺而欣喜,但又再次承恩于蘇允,心中總是感覺有些羞愧。
別人家的侄兒都得依賴叔父余蔭,而自己這個當叔父的,不僅不能蔭及蘇允,還常常因為蘇允得到好處。
唉,想一想,真是慚愧難當,不過,午夜回思之時,又難免慶幸與欣喜。
嘿嘿,我有好侄兒,你們可沒有!
門外有輕微腳步聲起,隨后有放置東西的聲音。
蘇允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用毛筆寫書真是受罪。
寫了一早上,手腕已經酸得不行,干脆起身開門,見老丁正將熱茶、以及食盒放置在門口的桌子上。
蘇允笑道:“拿進來吧。”
老丁趕緊將食盒以及熱茶端進來,見書桌上鋪滿書本,趕緊道:“老朽先將外面的桌子搬進來權當飯桌,稍后我尋摸一張專門的飯桌給您。”
蘇允點點頭道:“好,辛苦了。”
老丁呵呵一笑道:“能夠服侍蘇大家,乃是老朽的榮幸,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大家,我來服侍您用膳吧?”
蘇允連忙擺手,失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個兒來吧。”
老丁笑了笑,將桌子搬進來,仔細擦了個干凈,然后將飯菜從食盒中一一拿出來放好,一邊說道:“大家,這些都是剛出鍋的,因為怕您一時放不下筆,因此給您蓋了蓋,裝食盒里,可以保持一個時辰內都有余溫,現在卻是不必了,您趁熱吃。”
蘇允自也是不客氣,坐下便吃了起來,老丁侍候在側,輕聲道:“今日蘇學士調任右司諫,可喜可賀。”
蘇允抬起頭來,看向老丁。
老丁神色謙卑,道:“官家說,居正只管安心著述,其余的事情他都會幫你考慮。”
蘇允聞言,朝北面拱了拱手,道:“圣上恩重,小子感激不盡,定會加倍努力,以早日成書。”
老丁笑著點點頭,隨后悄悄退出。
蘇允繼續吃起了飯,吃著吃著臉上露出笑容。
官家的確是有心了。
不過,王珪、何正臣那邊該翻天了吧?
蘇轍這個老憤青,讓他當上右司諫,嘿嘿。
蘇允很快將此事放下了,這會兒他的心思全在四書章句集注上,時間緊任務重,他還是想要盡快完成這著述,倒不是為了趕科舉,著實是打臉的心思過于濃烈。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蘇允看來太久了,君子報仇,就該當面打臉,只可惜這著述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但能夠快一天是一天。
不過第二日吃飯的時候,老丁給他帶來一個驚愕的消息。
蘇轍上任右司諫的第一天,便將大炮對準了朝堂百官最為懼怕的李定。
李定以翰林學士知諫院,后改制,諫院廢除,李定二度為御史中丞。
重回御史中丞職位的李定,氣焰更是囂張,最近更是連著彈劾三朝元老文彥博,遠程抨擊司馬光,令得朝中百官無不瑟瑟發抖。
然而蘇轍卻是毫不畏懼,第一炮便對準李定。
蘇轍彈劾李定三罪,一罪不為生母仇氏服喪,是為不孝;
二罪結黨以冒進,與舒亶、何正臣為御史期間,炮制諸多罪名,令得諸多正人君子被貶謫,是為奸邪;
三罪身為御史,卻對不法事視而不見,此為失職之罪。
蘇允聽聞之后笑了笑,心里為蘇轍點了一下贊。
雖說這種彈劾自然動不了李定,先是服喪之事,在熙寧年間已經是有定論了,王安石不惜貶謫幾個彈劾的御史,都要保住李定,這會兒時過境遷,想要再用此罪彈劾,卻是作用不大。
至于結黨之類的,若是治罪,豈不是說趙頊當時的決策亦是有問題,所以也不可能用這個來治罪。
還有那什么對不法事視而不見,蘇轍并沒有提及是什么不法事,含糊而過,因此治罪亦是不可能。
但是這個彈劾表明了蘇轍的態度:我不怕你!
能夠在李定的囂張氣焰之下,勇于發起沖鋒,這便是勇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