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允忽而抬眼看了一下章惇,道:“官家……要叔父主持此次改制?”
章惇看了一下蘇允,眼睛里露出滿意之色,道:“怎么猜出來的?”
蘇允笑道:“叔父回來了,這樣的大事,舍叔父其誰,而且……以叔父的性格,若非事關自己,怎么會隨意與我這等局外人說這等事情。”
章惇點點頭道:“這改制,很難。”
蘇允點頭道:“權力回歸三省,明確官員職責,官員的升遷都要參照《寄祿格》。
以后以階易官,使官員的職務與職稱相符合,可減少官員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現象。
也減少了官員之間職務界限不明,相互扯皮推諉的現象,從而提高了行政效率,減少了財政不必要的開支。
對朝廷來說是好事情,但對主持此事的人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眾矢之的啊。”
宋代前期,正官、階官、寄祿官實為一體,而都與職事相分離。
宋真宗以后,寄祿官每三年(后為四年)一磨勘,相當于唐代的官員考課,但只是官樣文章,防止作弊偽造而已。
只要沒有大過,就可以平平穩穩地升遷。差遣的升遷決定權在于皇帝及主管部門的好惡。
另外,如官吏獲罪,只要不是大罪,也只罷差遣而不降寄祿官。
這種制度自然被一般庸碌、腐敗的官員所歡迎。
誰想要打破這種局面,誰就是眾矢之的。
大家自然也知道這肯定是趙頊的主意,但誰來主持,誰就是眾矢之的,大家奈何不了趙頊,難道還不能整治這個主持之人。
果然,章惇道:“陛下許我一個參知政事。”
蘇允心中一動,原來如此!
歷史上章惇丁憂回來,知審官院后,改參知政事,隨后不過數月,便被貶職地方。
而章惇所犯之罪名乃是因為章惇的父親章俞侵占百姓沈立的田地。
然后沈立攔路向章惇告狀,章惇把他抓到開封。
大理寺彈劾章惇的父親太子賓客致仕章俞、弟弟潁州沈邱縣主簿章愷,侵占民田。
章惇奏事,及報上,不符實際,又按察裁決所開始時,追治堂吏王冕等,證實周之道等人的話。
章惇以為有司不當信王冕等語,想虛構捏造次數,強迫執政,以此報制勘所,仍稱請盡情徹底查究,不可以只信其謬說,坐不適當指揮制勘院,固有是責。
這里面有幾個問題,一是為什么沈立田地被章惇的父親弟弟所侵占,沈立卻攔住了章惇告狀,這就是什么‘堂下何人,竟敢狀告本官?’
沈立就那么相信章惇的操守?
不去開封府告狀,反而跑章惇面前去告狀?
二是這種事情章惇若是知道父親弟弟真做了這種事情,不想著趕緊掩蓋,還自己親自往上報?
三是章惇做了一輩子官,尤其是要說宋哲宗趙煦親政后,對哪位朝廷大臣最受寵信,那非章惇莫屬。
在趙煦親政以后,章惇第一時間從地方召回到東京汴梁城,出任朝廷的宰相,負責驅逐舊黨和恢復新法。
趙煦對章惇幾乎是言聽計從,就連廢除太皇太后高滔滔、皇后孟氏的大案要案,都要與章惇進行商量。
這一時期章惇在朝廷中的風頭獨一無二,他獨占宰相之位七年,是宋朝極為罕見的獨相,可謂是權傾朝野。
在封建王朝時代,如果出現這樣的獨相,那他的家族和子嗣肯定是雞犬升天的。
然而章惇卻對自己的四個兒子嚴加要求。
他的四個兒子中,除了第四子章援在朝廷中出任從八品的校書郎外,其他兒子都被他外放到了地方州縣。
他們或出任知縣、或出任州通判,都不在朝廷中樞任職,也沒有什么權力。
這樣的人,你說他會因為父親弟弟侵占別人的田地,然后與人對簿公堂?
還有一個是,有沒有侵占別人的田地,這事情是很容易查的,為什么還要章惇屢次稱請盡情徹底查究,不可以只信其謬說?
有沒有問題,查就是了,為什么不查呢?
章惇屢次請查,但就是不查,直接就將章惇給放置地方了。
嘿嘿。
蘇允之前還以為是章惇這人性情高傲的緣故,如今聯系上這個元豐改制之后,蘇允這才恍然大悟起來。
歷史是很奇妙的,有些東西你自己不深想,根本就難以接近真相。
若是這事是蘇軾所犯,那么里面的事情都會被一一考究出來。
但若是章惇這樣所謂的‘奸臣’所犯,那不過是這奸臣的另一個罪名而已。
至于真相,那并不重要,沒有誰在乎一個奸臣身上的冤假錯案。
在蘇允的那個時候,有人說起章惇,依然還是覺得這是個大奸臣,這是北宋覆滅的的原因之一。
而就算是有王夫之、梁啟超這樣的大學問家為其正名,但依然沒有什么用。
有的人看不到歷史背后的真實。
有的人看到了,但害怕這樣人,也將其打入黑名冊。
有的人將章惇這樣的人恨得牙癢癢,自然不會主動為其發難,還要將其踩上一腳才痛快呢。
蘇允沉默了一會,道:“叔父,事不可為,宜保自身。”
蘇允說的是真心話,這次的水很深,若是能避開,最好是避開為妙。
在王安石二次罷相、呂惠卿被貶地方之后,章惇和蔡確實際上已經新黨領袖,雖然王珪還掛著首相的名義,但并不管事,真正變法的是章惇和蔡確。
而在元豐改制后,章惇被貶地方,王珪被蔡確哄騙,名為首相,實則大權卻是蔡確所掌握。
最終這元豐改制最大的受益者除了宋神宗趙頊,受益最大的便是蔡確,而章惇、王珪全都是受害者。
從誰得益誰是兇手的的原則來看,章惇被冤枉貶謫地方的幕后黑手,只能是蔡確。
當然啦,也有可能是王珪,畢竟王珪被哄騙,認為自己一定能夠當上中書令,而章惇亦是他認為的唯一競爭對手,因此有所打擊也是有可能的。
章惇搖搖頭道:“新法需要改制,我怎么能因為自己保身而置之事外。”
蘇允點點頭,既如此,那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這對章惇來說未必不是好事。
如今已經是元豐三年,離著神宗逝世也不過四五年時間,章惇就算是掌權,也做不了什么。
這個時候上臺,反而風險極大。
蔡確雖然借著這次改制成了實際上的掌權者,但經過這次改制,大權被神宗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就算是蔡確的權重,也并不體面。
趙頊雖然按照順序任命王珪、蔡確為相,卻不加以禮重,多次因為小錯對他們處以罰金,每次受罰就去宮門謝罪。
宰相受罰金并去宮門謝罪這種事情是前所未有的,以前的宰相總攬政事,皇帝想要插手政事,都得跟宰相好好商量,何曾有過這種侮辱之舉?
而隨后哲宗即位,宣仁太后垂簾主政,立即引北方大士族代表韓縝為右相,并用韓縝兩個侄子為列卿,與蔡確相抗衡。
宣仁太后以蔡確在擔任宋神宗的山陵使時,靈車出發的前天晚上,他不在外住宿,在路上又不侍從,回來后,還不請罪為由,讓御史劉摯、王巖叟接連彈劾他。
隨后保守派陸續返朝廷,司馬光、呂公著被任用后,要全面廢除新法。
蔡確不讓,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說那是自己建議實行的。
于是元祐元年閏二月,被罷為觀文殿學士、知陳州。
第二年,因他弟弟蔡碩的事被削奪官職,轉任安州,又轉任鄧州。
又因《游車蓋亭》詩語涉譏訕朝廷而被追貶英州別駕、新州安置,后卒于貶所。
蔡確的下場極為殘酷,先是被貶為陳州知州,又被一步步轉任安州鄧州,隨后又被追貶為別駕,新州安置,最后死在了新州,若非死了,估計得被繼續貶謫,直至白身。
這一步步的,是為剝麻。
所謂剝麻,《朝野類要·降免·剝麻》中是這么解釋的:“本朝無誅大臣之典,故大臣有罪,亦多是先與宮觀,然后臺諫上章,得旨批依,別日又宣麻降之,漸次行貶。”這若不是深仇大恨,絕不至于做得這般過分!
至于宣仁太后為什么對蔡確這般狠辣,一是因為其中有吳處厚在其中推波助瀾,說蔡確的《夏中登車蓋亭》絕句詩句中隱喻宣仁太皇太后為武則天。
宣仁太后看到這些被人肆意曲解的詩句,大為震怒。
有宋一代對于唐人絕對是可以用“口誅筆伐”來形容的,對于武后的亂政和唐太宗的弒兄殺弟更是深惡痛絕,宣仁老太太在內心中是最害怕有臣子非議自己的。
當然,最為深層次的原因還是因為宣仁太后對新法深惡痛絕的緣故。
她最怕的是蔡確有朝一日再次得到重用,會再行新法,所以蔡確必須死!
哦,當然,章惇也一樣討不了好,一樣被一貶再貶,不過章惇身體好些,并沒有在貶謫途中死去,還有東山再起之時。
在宣仁太后、司馬光等人掌政期間,對蔡確、章惇新黨的打擊,是極為殘酷的,雖然沒有直接殺人,但剝麻的手段卻是一再上演。
后來章惇再次回歸朝政的時候,用同樣的手段炮制舊黨,也不足為奇了。
冤冤相報罷了。
想及至此,蘇允搖了搖頭,這就是他為什么不當官的原因。
這個時期,大家的重心根本不在治國理政上,全都是黨爭,這會兒進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一會你是奸臣,一會我是奸臣,相互攻訐,冤報不休。
章惇詫異道:“你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你想說什么?”
蘇允笑道:“點頭是我欽佩叔父為國的決心,搖頭是對此事的不看好。”
章惇道:“無論怎么說,這個改制總是好的吧,剔除掉那些祿蟲,總歸不會是壞事吧?”
蘇允笑道:“政事堂之設置,就是為了提高效率所置。
唐初確立三省制以后,由于三省事權分立,往往產生弊端,尤其是掌握出令權的中書省和掌握政令審核的門下省不時因政見不同而互相扯皮、推委搪塞。
有鑒于此,唐太宗遂決定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左右仆射合署辦公,其辦公地點稱為政事堂,
其后,由皇帝指定入政事堂議事,并以本官加帶“參知政事”、“參豫朝政”、“同中書門下三品”等名亦為宰相。
現在又要恢復三省的三權分立,屆時反復扯皮,效率并不會更高,而是會更加拖沓。
而京中好改,地方卻難,京中就算是改好了,真正施行政令的其實是地方,地方不改,政令一樣下不去,又有何用呢?”
章惇沉默了。
其實這些問題他不是看不出來,而是看出來了,但也無可奈何罷了。
蘇允又捅了一刀,道:“此次一改,宰相之權必然削弱,君主之權重矣。”
章惇猛然看向蘇允,忽而想起蘇允的那篇《論漢唐宋三朝之政治得失》中所說的君權相權之爭,心中頓時悚然一驚。
三省相互扯皮,必然要皇帝出來主持公道,到時權力定然歸于趙頊一身矣。
章惇思忖了一會,道:“好了,此事到此為止,你莫要跟外人談論此事,一旦泄露,你必危矣。”
蘇允點點頭,道:“待得面圣之后,小侄便回黃州矣,朝廷之事與我無干矣,叔父請放心吧。
若非叔父以誠待我,我亦不會多嘴,以后我守口如瓶便是。”
章惇點點頭道:“好了,今日便說這么多吧,手稿帶來了么,這幾日寫了多少?”
蘇允有些羞慚道:“只寫了三回。”
章惇點頭道:“聽你說已經差不多要完結了,盡快抽時間寫完。”
蘇允點點頭。
吃完了晚飯,蘇允便辭別回了小院。
回到小院時候,阿虎等人已經回來,一個個顯得很是興奮。
今日他們又去了大相國寺,雖然今日大相國寺沒有開市,但他們在外面擺攤,竟也是賣了上將近兩千灌餅。
這倒是令得蘇允有些驚詫。
阿虎解釋說,大相國寺平日里人也極多,雖然不如開寺時候,但亦是人流如梭。
今日經驗比較豐富,又多擺了一個車子,因此數量也上去了。
瘌痢頭又道,說他叔叔已經將攤子車改出來了,明日亦是可以試用了,說不定明日一輛攤子車,兩個人都可以滿足平時所用了。
蘇允勉勵他們一番,便躲進了書房之中。
今日與章惇一番談話,蘇允的心情并非很好。
想及接下來的黨爭之殘酷,蘇允也是不免心驚。
以前他是擔心蘇軾,現在與章惇接觸多了,亦是開始擔心章惇了。
在蘇允看來,蘇軾也好,章惇也罷,不能簡單用好人壞人來評斷他們,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為國家考慮。
蘇軾自不必說,王安石主持變法時候,他看到了變法的缺陷,不惜己身上書,因此被嫉恨被貶謫。
而后來司馬光等人要全盤否定新法,蘇軾看到了新法的可取之處,再次勸告,說不該全盤否定,應該有所取舍,但又被嫉恨而再次貶謫。
有人說蘇軾不會做官,但若是不顧良心,自顧惜身,只把升官當做會做官的話,蘇軾的確是不會當官的。
但是國家與百姓都需要有這樣的良心。
至于章惇,歷史上說他變亂名實,顛倒是非,拔擢群小,布列中外,陰邪慘酷,更相唱和,流毒四方,感動天變。
令得朝廷群陰廓開,俊杰勷征,奸回竄伏,當國七年,竊持威柄,禍及天下,勇于害賢,敢于殺人,臨大變,訂大事,包藏陰謀,發為異議……
這些不過是政敵的攻擊罷了,當我們評價一個人的時候,不要看他說了什么,也不要看對手說了什么,而是要實實在在看他做了什么。
章惇一生致力于恢復新法,并修正新法的諸多弊端,從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熙寧新法的缺陷,沒有一味的排斥元祐時期的政策而是學習其好的政策。
任三司使期間,提出天下財賦汗漫,無以察其耗登之數請選置才士,刪修為冊,每年校其增虧,以考驗諸路當職之官。
隨后設置三司會計司,把天下的戶口、人丁、場務、坑冶、房園、租額、年課之類,重新登記,使有無相通,以省察國家大計。
這些都是行之有效,對國家百姓有利的行政。
在用人上,章惇下令中外學官,不是治科、進士、上舍生而入官的人全部解除官職,解除所有憑借私人關系而任官之人的官職。
章惇獨相七年,從來不利用宰相的權利贈送官爵給自己的親信。
而且,章惇是真正開疆拓土的功臣,章惇開拓西南,從此四川南部、湖北西南、湖南西部、貴州東北、廣西西部被真正納入宋朝版圖,成為中國的一份子,再沒有脫離過。
而在章惇主政期間,宋朝對西夏的戰爭,基本上是占上風的,把西夏打得俯首稱臣。
當剔除打擊舊黨之外的章惇,我們基本上可以看到,這是個極為出色的宰相,能力過人,個人操守毫無指責,比起那個打戰不行,當宰相不行,但一人升天雞犬得道的韓忠獻,章惇不知道要強了多少。
蘇允同情蘇軾,亦是同情章惇,而且對于章惇,總是有一種悲情英雄的憐憫感覺,蘇允著實不愿意看到這樣的兩人最后翻臉成仇。
只是蘇允總是有些矛盾,他不愿意參與到這樣的爭斗之中,但想到以后,他又覺得有些不忍。
不過蘇允很快又將這些想法給拋掉了。
——特么的小爺只管吃好喝好,其余哪怕洪水滔天,又干我何事?
只是這一晚他寫完三國演義睡覺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面,蘇軾被一貶再貶,最后六十二歲的時候被平反,北歸途中死在了常州,極為凄涼。
夢里面,蘇軾臨終前跟蘇允說:“我很想念黃州的魚湯,什么時候讓阿回再給我做一次?”
而章惇被宋徽宗嫉恨,雖然已經七十歲高齡,但依然以近乎剝麻的手段,一貶再貶,最后死在了貶所。
夢中章惇道:“你不愿意做官便不做,但我還是愿意讓你當我女婿,你須得護你若姐一世周全,否則我做鬼也不饒你!”
咦?這是什么夢?
蘇允張開手指,擋住了外面傾瀉進來的陽光,有些愣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