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抿緊了嘴,繞到前面,站在院子問道:“請問,大春在嗎?”
少年從屋里走出來,他有點餓過頭了,身體微微靠在門上,他看不清站在陽光里的人,只能看到一抹輪廓,但他面無異色,也盡量不讓人看出自己的異狀,他道:“大春哥去衛所了,你是誰,找大春哥做什么?”
潘筠見他臉色發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中的光渙散沒有焦點,就急忙走上去,回道:“他一個朋友托我給他帶口信,你是不是頭暈?”
她取出一個荷包,摸出一把糖,這是妙和買的,放了好多在她這里。
潘筠撥開糖紙,一把塞進他嘴里:“這是糖,吃一點,家中有白糖或紅糖嗎?喝一點糖水會好得更快……”
少年沒回答她,舌根卻壓住了嘴里的糖塊,甜絲絲的糖暈開,他慢慢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人。
是一個不比他大多少的女孩子,一身道袍,卻跟他娘一樣令他覺得親切可親,他已經很久沒夢見娘親了。
見到潘筠,他不由眼眶一紅,喃喃一語:“娘親……”
聲音很低,幾不可聞,但潘筠耳尖,還是聽到了。
她“哎”了一聲,又剝了一顆糖塞他嘴里:“多吃點,好得快。”
少年下意識的含住糖,等暈眩徹底過去,他站穩身體才深覺得不好意思。
他紅了臉,訥訥道:“我,那個,大春哥去衛所當兵,全家都搬離了這里。”
“沒關系,他朋友說了,話傳不到也不要緊,”潘筠越過他看向廚房,問道:“你家只有你一人在家嗎?”
少年連忙側身讓她進來:“是,我爹和大哥被征去大熊山那邊干活了,天黑后才會回來,家中只有我一人在。”
少年看到鍋里的東西,有些窘迫,臉越發紅了,很不好意思的問潘筠:“姑娘,你,你餓不餓,我給你煮飯吃吧?”
潘筠笑道:“我吃了早食出門的,這會兒離晚食還早,我想借碗水喝。”
少年一聽,立即拿了一個碗出去,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捧給她。
潘筠雙手接過,大口喝了半碗才放下。
少年悄悄松了一口氣,身體沒那么僵硬了。
潘筠笑著問道:“我叫潘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沈叔康。”
潘筠:“你現在能上學嗎?”
“能,”少年頓了頓后道:“軍中有學堂,凡軍戶子弟都可免費入學,只是……”
潘筠含笑問他:“只是什么?莫非你沒書,所以沒去學堂?”
“不,不是,”少年紅了臉道:“書是有的,我兄長也曾上過學,他留下的書我可以用,鄰居家中也能借到書,只是學堂現在不包飯食,我一天只能午后去聽一個時辰的課,其余時間要去找吃的。”
潘筠:“吃都吃不飽,怎么習武,怎么練習排兵布陣?”
少年垂眸道:“我父親少年時還學著的,等到我大哥去上學時,這兩樣都沒有了。”
“那練兵呢?這個時間是農閑時候,按規定,你父兄不是應該去練兵嗎?”
“早改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去給馮千戶干活。”
“這個時間有什么活可干?”
“那可多了,平整土地、修繕水利、道路,還有砍柴燒炭,馮千戶家各處的房子也要修繕,下水道也要都通一遍,反正一直到臘月,大家都是不得閑的。”
潘筠氣笑了,問道:“你們全無怨言嗎?”
沈叔康垂眸道:“誰敢有怨言?去年海上倭寇大盛,有怨言的人都上船出海去阻擊倭寇,十人去,一人回,從那以后,再沒人有怨言了。”
潘筠緊抿住嘴巴,頓了片刻才問:“你知道潮州的軍屯、衛所所在地嗎?還有哪些是馮鴻德的私田、房產?”
沈叔康驚訝又隱含期待地看向她:“你,你是什么人?”
從潘筠不斷地問話開始,他就隱有期待,此時似乎美夢成真,讓他看著她的眼睛亮閃閃的。
潘筠低聲道:“我是朝廷派來的,可以拿捏馮鴻德的人,只是,我們缺少證據。”
沈叔康猛地站起:“我有證據!”
他粥也不吃了,拔腿就往正房里跑,不一會兒就捧了一個布包出來,當著潘筠的面打開。
上面是一沓信紙,他頓了頓,按住信紙沒有動,只抽出最底下兩張紙,其中一張畫著圖:“這就是我們知道的所有軍屯和他私田的地點。”
上面有村屯的名字,還有大致的方向和路程。
密密麻麻的一片,星星點點將潮州城圍在中間。
潘筠接過,眸色低沉:“不愧是馮半城。”
沈叔康把另一張紙遞給她:“這是大致的畝數,這些地方都是我們出去干活時和同袍們收集來的,潘姑娘,你要真能拿下姓馮的,我們潮州軍戶,一定給你立長生牌位,今生但有所用,我等必以命相報。”
沈叔康眼眶不由自主的泛紅,眼淚嘩嘩的落:“我,我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馮家派下的任務越來越重,我娘,我娘當年就是活活累死的。”
他胳膊一擦,抹去眼淚,梗咽道:“我等是軍戶,但我等是大明的軍戶,可為國盡忠,為君盡力,他一個姓馮的憑甚把我們當畜生使?”
潘筠捏著兩張紙的手指微微用力,沉聲道:“是啊,憑什么?”
她一把按住少年的肩膀,鄭重承諾道:“你放心,不把他扳倒,還你們應有的權益,我潘筠把名字倒過來寫!”
潘筠目光從他布包里的信封上掃過,沒有問這一沓信寫的是什么,她拿著兩張紙起身告辭:“我來的事情你要保密,在馮鴻德未被收押前,你什么都不要說,保護自己和家人要緊。”
沈叔康應下,愣愣地看著她出門。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布包,咬咬牙,追上去道:“等等!”
潘筠回頭。
沈叔康抱緊布包上前,想了想,還是將布包遞給她道:“這,這是我們各軍屯寫的請愿書,一封信一屯,上面有大家按的手指印,還有之前被征調出海去抗擊倭寇的士兵遺書。”
潘筠愣了一下后接過。
摸著這一沓厚厚的信封,潘筠更加鄭重,她沖他狠狠地一點頭:“你放心!”
潘筠拿著東西離開。
沈叔康愣愣地將人送到門口,目送她走遠,直到背影消失了才回過神來。
他手腳發軟,臉色發白,惴惴不安,不由的質問起自己來:“我,我就這么把東西給她了?”
沈叔康既覺得自己大膽,又覺得自己的感覺沒錯。
糾結之下,連粥也吃不下了,一直在院子里坐到天黑,直到父兄推門進來,他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呆呆地抬頭看向門口的倆人。
沈安見小兒子傻了,就問道:“被人欺負了?”
沈伯修聞言笑問:“打回去了沒有?”
“我把東西給出去了。”沈叔康聲音沙啞的道,話一出口,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壓力驟減,他更加用力的抬起頭看向父兄,眼淚汪汪:“我覺得她是好人,可以相信。”
沈安父子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待對上他的眼神,父子兩個臉色大變,丟下手中的鐮刀和鋤頭就朝正房狂奔而去。
不一會兒,倆人先后沖出來,沈安隨手抄起一根大棒子就朝沈叔康打去,被沈伯修從后面抱住:“爹,爹,你冷靜,冷靜點!”
他一邊抱著父親,一邊沖還呆愣的坐在小凳子上的弟弟怒吼:“你還愣著干什么,跑啊!”
沈叔康僵硬的站起身來,沒跑,只是一再強調:“爹,大哥,你們信我,她是個好人,她說能幫我們,就一定能幫我們。”
“你放屁,在這潮州城里有誰可以幫我們?那些東西是要帶去京城告御狀的,你就這么給出去了,你給出去了……”沈安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絲來,他不由大哭:“那可是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是我們潮州軍屯所有人的命啊,你這混小子,你要害死所有人啊——”
“爹!”沈伯修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安撫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我們先把人找到,把東西要回來,叔康,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有何特征,他說了他是什么身份,往哪里去了?”
“她叫潘筠,看上去比我大一些,她沒說她是什么身份,但她說了,她可以辦馮鴻德,她,她往那邊去了。”沈叔康紅著眼睛強調道:“爹,你相信我,她真是好人,我看見她就像看見娘親一樣可親,像娘親一樣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呢?”
沈安暴怒之中生起一絲不可思議:“你說什么?像你娘親?他,她是個女的?”
“是個女的啊,就比我大一些。”
沈安氣了個倒仰,連打人的力氣都沒了,他從前怎么會覺得小兒子聰慧?
沈安身體一軟,沈伯修卻愣在原地,總覺得潘筠這名字過分耳熟。
他仔細回想,一時沒抱住父親,由著他滑倒在地。
沈叔康連忙上去扶父親,被沈安趁機擰住耳朵,左手摸索著拿到木棒就要揍他,剛抬起來又被沈伯修一把抓住。
沈安怒目而視。
沈伯修卻一臉激動,全然不見剛才的惶恐不安:“爹,潘筠,是潘筠啊!”
沈安怒問:“誰?”
沈伯修丟掉木棒,一把抓住弟弟的肩膀,急切的問道:“你沒記錯,她說她叫潘筠?”
“是,她就是叫潘筠。”
“是不是一身道袍,比你大兩三歲的模樣,說的江西口音?”
沈叔康咽了咽口水道:“是一身道袍,對了,她還扛著幡,但幡進院子的時候放在了門口,離開的時候才扛上,我看到了,上面說是神醫在世,還給人算命,是什么口音我聽不出來,我就覺得她說話很好聽,像娘一樣。”
“屁,你娘是潮州人,她啥時候有江西口音了?”這時候沈安也覺得潘筠這名字很耳熟了,卻想不起來是誰,不由看向大兒子:“潘筠是誰?”
沈伯修按下激動,壓低聲音道:“爹,是國師啊,國師就叫潘筠!”
沈安瞬間瞪大了眼睛:“什,什么?”
沈伯修激動的來回轉動:“二弟遇見的一定是國師,一定是的!”
沈安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半晌后問:“要是假冒的呢?”
沈伯修臉上的激動一頓,他垂下眼眸道:“要是假的,通知各軍屯的人,能逃就逃了吧。”
沈安嘴巴顫抖,喃喃道:“逃兵,不僅會株連全家,還會連累鄉鄰。”
“全都逃,就無所謂連累鄉鄰了,”沈伯修道:“這幾年我們潮州城的逃兵還少嗎?”
“但也沒有這樣大范圍的逃過。”
沈伯修眉眼中升騰起一股煞氣,他道:“人都快沒命,反正都沒活路,不如拼死一搏,出去當流民,總比留在原處等死強。”
沈安無話可說。
沈伯修看向沈叔康,催促道:“去收拾行李,一旦有異動,你們先走。”
“大哥!”
“把屯里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都聚起來,不論男女,你們這個歲數的孩子最不引人注目,所以你們第一批走,我們殿后。”
沈叔康心中悲傷,眼淚嘩啦啦的流:“大哥!”
“別哭了,出去以后自己掙命,你們能在一處就在一處,半大小子,要是擰成一股繩,外人不敢欺負你們,但你也小心點,別什么都扛在肩膀上,要是在一處活不下去就散開。”
沈伯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這一出去,我們兄弟可能一輩子都見不著了,可不管咋樣,你都得活著,好好地活著!”
沈叔康抱著沈伯修大哭起來,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
他要是不把東西給出去,他好歹還能留在自己的家里。
這個家雖然破,卻還能遮風擋雨,這一走,可真是要流落天涯了。
沈安抱住腦袋,只要想到一會兒要去通知各家、各軍屯,他就想死一死。
大家把東西交給他,是信任他,結果……
沈伯修到底年輕,也更理智,他道:“也不一定就是假的,爹,這事先告訴屯里的叔伯,我今晚就帶人去潮州城,明天一早城門一開就進城打聽消息,總之你們先準備著,要是有異常,我立刻叫人通知你們,你再讓二弟他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