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海岸線很長,大明水軍再強大,也不可能看住每一個口子,只要有心,下海并不難,難的是能在茫茫大海中活下去,還能回來。
房東顯然是個利害角色。
在他來前,潘筠就把人祖宗三代都給摸清楚了。
等房東帶著小舅子把烤魚抬上來時,大家默契的轉開話題。
但潮州城有什么好聊的呢?
潘筠和薛韶引導著話題,大家就西家長、東家短把自己看到、聽到,甚至心里揣測的東西都給倆人掏出來了。
在這院子住的人,有給各個店鋪扛包打零工的,有給各官吏士紳家搬運東西的,還有給地主家打短工的……
甚至,有一個的母親是在同知大人府上做奶娘的,地里的活忙完了,他想到城里來找他娘給他安排一個長工做。
但同知大人家境一般,不想再養一個長工,他就只能租住在這個院子里,跟大家伙一起在城里找短工。
“干到臘月我就回家,我娘說,這個年月做長工不如在家種地,好好把地伺弄好,比在外頭生死由主子要好得多,我覺得我娘說的對,但我也得娶媳婦,以后還要養孩子,得在年輕的時候多賺點。”
潘筠撥下一塊魚腹肉,聞言笑問道:“除了娶媳婦養孩子,你就沒想別的了?”
“除了娶媳婦養孩子,還要想什么?”
潘筠:“養大孩子之后呢?沒有想做的事了嗎?”
“給孩子攢錢,讓他娶媳婦生孩子。”
潘筠筷子一頓,追問道:“那等你兒子生完孩子呢?”
他黑黝黝的臉就舒展開來,樂呵呵的道:“我那會兒要是還活著,我就把種地的事交給我兒子,我還到城里來做短工,給我孫子攢錢娶媳婦生孩子。”
潘筠看著洋溢著歡快的笑臉,一時眼中酸澀,她壓下心頭的悵然,微微頷首,把撥出來的那塊魚肉夾起來放在他碗里:“吃吧,多吃點。”
他歡快的吃了:“潘姑娘,你剛才想問誰來著?”
“馮家,知道嗎?”
“知道呀,這城里誰不知道?潮州城有一半的地是馮家的。”
來回好幾趟,終于把所有烤魚都送過來的房東聞言嗤笑一聲道:“什么馮家的,那是皇帝家的,不過被姓馮的拿去用而已。”
短工們一臉懵逼,不可置信的追問:“啊,皇帝家的?皇帝老爺子不管,就這么給馮老爺拿去用了?”
“馮老爺和皇帝老爺子的感情真好啊……”
“好個屁,”房東道:“皇帝知道姓馮的是誰?他怕是連這號人都沒聽過。”
短工們聽了著急起來:“皇帝都不知道他,那不就是偷了嗎?那么多的田地,老爺子就不管了?”
房東:“皇帝嘛,家大業大,這點田地在我們這等屁民看來很多,但在皇帝眼里,九頭牛上的一根毛罷了,不值一提。”
短工們嗟嘆:“這也太敗家了,老爺子是不是老糊涂了?”
潘筠忍不住道:“皇帝年紀不算大,還未及冠呢。”
短工們:“又是個小皇帝?不會跟上一個一樣,身邊也養了太監吧?”
房東不在意的揮手道:“皇帝身邊都有太監,這個是上個的弟弟,年紀肯定更小呀。”
“上個不是長了好久嗎?十年前還是十多年前說是小皇帝,長了這么多年,也老了吧?”
除了京城腳下的老百姓對皇帝的年齡有個大致的認識,其余民間百姓,尤其是往南,往山里去的百姓,他們不認字,連年號都記得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說知道皇帝的年齡了。
要不是每次換皇帝官府都要讓里長和保長敲鑼打鼓的告訴,讓他們把家里的紅收起來,掛上白麻,不然他們連皇帝換了都不知道。
甚至,連上任皇帝是死在戰場上的事他們都不知道。
也就北方、中原和江南的普通百姓,一個因為生活在其中,兩個是因為經濟發達,消息靈通,傳播速度快,所以他們知道。
而過了福建,不,應該說,越過泉州之后,越往南,普通百姓的消息就越阻塞,官府不特意宣傳,他們就幾乎與世隔絕,什么都不知道。
官府公開的信息,讀書人知道,士紳知道,像房東這樣認識南來北往的人多也知道,但像短工們這樣的,他們一無所知。
而在他們之后,還有很多居留村中山里的農民,他們當中,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沒離開過村莊,在他們的記憶里,皇帝似乎還是老一輩口中頂天立地,將漢人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的洪武大帝。
他們并不知道,外面的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現在皇位上的是洪武大帝的玄孫。
今晚的烤魚宴被動成為了一場信息交流會。
潘筠和薛韶從他們那里知道了,原來馮半城手中的土地一半是軍中屯田,一半是他購買、圈占、侵占的良田、官地和屯田。
他們還知道,潮州城千戶所的士兵幾乎都成了馮半城的私兵。
一個短工嘖嘖道:“我家就在陷龍灣,聽我爹說,以前陷龍灣東邊那一塊全是我們村的地,結果馮半城直接帶兵把那一塊圈了,說千戶所要在那里練兵,籬笆一扎,繩子一拉,那邊一百多畝地全是馮家的了,”
“那么大一塊地,連個莊子都沒有,每年春耕秋收才有人去,那些人瘦得很,一家好幾口都給馮半城干活,我問了,戶主就是軍戶,我跟他家兒子熟,他兒子叫大春,他說他要娶個好生養的媳婦,生很多兒子,這樣以后就只留下一個入伍參軍,其余的送出去干別的,不然像他爹一樣只生一個,他就得一直等著接位置,一輩子都要給馮半城種地,他比我可慘多了。”
薛韶:“馮半城占了你們村的良田,你們村一點沒鬧?”
“鬧了呀,所以縣衙把陷龍灣北邊那片地賠給了我們,那邊地差很多,但再鬧下去也討不著好,我爹他們就不鬧了。”
薛韶眼睛微瞇,瞬間了然:“北邊那片地是官田吧?”
“對啊,你怎么知道?”
潘筠嘖嘖道:“這樣查起來,姓馮的是侵占民田,還是侵占官田?最后是一筆糊涂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