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房屋越低矮,房子也從磚房慢慢變成泥房,而泥房旁邊偶爾還搭建著草棚。
一開始路面還是青石板,很快就變成了土地,地上有些坑洼,但還干燥,走著也不難受。
但到了草棚越來越多的地方,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泥濘。
不少人家都沿著墻體往外搭建草棚,把半條路都占了。
棚子里的哭聲、罵聲、呵斥聲,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刺激著人的大腦,挑動情緒。
灰暗的空間里突然出現朱祁鎮和朱祁鈺這樣明亮、干凈又正常的人,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坐在路邊搓麻繩的人目光幽幽地注視著他們,房子里、棚子里的人也走出來好奇的看著他們。
朱祁鎮被他們看著,心口不由自主的一緊。
他并不缺少注視,他九歲登基,一直萬眾矚目,文武百官的目光他都習以為常了,但這時候,被幾十個人普通百姓默默地注視,卻讓他有點緊張,有點無措。
潘筠扛著幡布走在最前面,回頭招呼越走越慢的五人,“快走啊,還沒到地方呢。”
薛韶也是第一次來京城的貧民窟,發現這里和其他縣城的貧民窟并沒有什么不同,便收回目光問:“潘道長要帶我們去哪兒?”
潘筠意味深長地道:“去聽好玩的八卦。”
朱祁鎮疑惑:“八卦?”
他眼睛微亮,“莫非這里有高人作卦?”
潘筠:“不是作卦,勉強算得上高人吧,說的是自己聽到或看到的小道消息,簡稱八卦。”
朱祁鎮:“……這算什么八卦?八卦包含萬事萬物,宇宙浩渺,就被你用來概括成小道消息了?”
“哎呀,衍生之意嘛,你不覺得它們相通嗎?”潘筠搖著腦袋道:“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所以八卦就是類萬物之情,這小道消息亦是世間所生,世間所起伏,當然算在其中了。”潘筠道:“看開點,看開點,不要那么嚴肅嘛。”
朱祁鎮皺著眉頭想了想,竟然覺得她說的還挺有道理。
“那個高人是誰?”
“就在前面不遠處了。”
往前去三百多米轉彎便是一口井,這是這一片貧民窟共用的井。
井口旁邊平整的鋪著大石板,挑水、洗菜、洗米和洗衣服,都是從這口井上來。
所以此時井口邊坐著不少人,只留出兩個口子給人進出打水,其余地方都被占了洗衣服。
在這里洗衣服有一個好處就是,水打上來就能用,不必挑回家去用。
井邊蹲滿了洗衣服的人,在她們身后還擺著幾個裝滿衣服的木盆,那是排隊用的。
而排隊的人此時都聚在不遠處的大榕樹下。
大榕樹和古井,將這一片隔出了半個足球場的空地,也因此,這里成了這一片人群聚集之地。
甚至還有貨郎特意挑了東西過來這里擺攤賣東西。
這一片被人收拾得很干凈,地面依舊是泥土,卻踩得很實。
明明有很多人在這里洗衣服、淘米洗菜,但路面卻一點水漬也沒有。
所有的水都順著石板向下,流入溝渠之中,就連朱祁鎮都體會到了他們對這片地方的愛護之情。
潘筠扛著幡布一出現,正蹲在地上拋石子玩的孩子立刻丟下石子沖上來,沖潘筠道:“道長,我給你占好位置了。”
其他小孩也沖過來,紛紛道:“我的位置更好,你用我的吧。”
潘筠大手一揮道:“我這次帶了五個朋友來,所以我們要六個位置。”
幾個小孩一聽,歡呼起來,立刻簇擁著他們走到榕樹底下。
榕樹邊有不少石頭,圍著榕樹的還有一圈石臺,上面都坐滿了人。
幾個孩子帶著潘筠他們一過去,立刻就有小小孩乖巧的起來,揮著小手叫:“哥哥,哥哥,我在這兒。”
小孩將小小孩拉起來,讓他們把位置讓給潘筠,還有兩個小孩則是去拽兩個老人的胳膊,“爺爺,爺爺,把位置讓給道長的朋友坐吧。”
老人們笑嘻嘻的,順著他們的力道站起來,把位置讓出來。
潘筠就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是十多塊姜黃色的糖,
每一塊糖都有三指那么大,潘筠給了他們六塊糖。
孩子們捧著糖歡呼起來,哥哥掰了一塊塞進弟弟嘴里,然后掰一塊塞自己嘴里,剩下的就用一張樹葉包著藏進了懷里。
兩個小孩也掰了一塊塞進自己嘴里,剩下的都交給爺爺,還往他們嘴邊送,“爺爺你也吃。”
老人偏頭躲開,嗔怪道:“甜不拉幾的,我不愛吃這東西,留著,晚上拿回去給你弟弟和姐姐吃,留到明天你們吃。”
大人們嫌棄幾個小孩吵,紛紛沖他們揮手,“拿了糖就快走,自己玩去。”
小孩們含著糖快樂的跑了。
潘筠讓朱祁鎮三人坐在石臺上,她則把幡布插在地上,攏著手站著。
四周的人紛紛和她打招呼,“小道長又來聽故事了?”
潘筠笑著點頭。
榕樹下大約有二十來個人,老人、男人、女人、小孩都有。
大家要么坐在石臺上,要么坐在旁邊散落的石頭上,還有的小孩是直接爬到了榕樹的樹杈上。
朱祁鎮目光掃過,每一個人身上的衣裳都帶著補丁,小孩的臉上是無憂無慮的笑,只是臉色都蠟黃,頭發稀松枯黃。
朱祁鎮便不是太醫,也知道他們這是餓出來的。
而大人們臉上皺紋,斑點一大堆,眉宇間雖有憂愁,臉上卻是帶笑的。
他們正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說話。
朱祁鎮忍不住豎起耳朵聽。
很多老人說話都帶口音,他需要停頓一下才能聽懂,但很快,他就適應了他們說話的習慣,耳朵再聽時就自動轉成自己能聽得懂的話了。
潘筠最怕的就是朱祁鎮聽不懂,所以問道:“大公子聽得懂他們的口音嗎?”
“一開始不太懂,但多聽幾句就懂了。”朱祁鎮道:“我身邊也有人說過類似的口音,只是沒那么重而已。”
說的是朝中的大臣。
朝中的文武大臣來自五湖四海,自然是什么口音都有。
朱祁鎮在這一方面很有天賦,多聽幾遍,不僅能聽懂他們的口音,甚至還能模仿。
潘筠目光復雜起來。
要不是他身上沒有靈力波動,她幾乎要懷疑他和她一樣有天生的異能了。
不過我也不差,潘筠暗暗在心里想:我一遍就能懂,根本就不用第二遍,天賦就是這么強。
潘筠用糖買了六個位置,但其實坐著的只有朱祁鎮和朱祁鈺。
曹吉祥不坐,云晏更不可能坐了,他抬頭仔細看了看頭上的樹杈,確定上面最大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這才收回視線。
但他也不敢放松。
這里人太多了,而且還都是陌生的窮人。
朱祁鎮此時就坐在這群人中間,云晏武功是高,確定自己能以一打十,卻不確定自己能在以一打十中還保護好皇帝。
潘筠和薛韶也沒坐,把蹲在地上的兩個老人家拉起來,依舊讓他們坐在石頭上,然后問道:“今天田大叔怎么這么久啊?”
老人家笑呵呵的解釋道:“今天早上他們夫妻倆干了一架,他被他婆娘撓花了臉,估計是不好意思出門了。”
“小道長,今天田大牛不出來,你怕是聽不到故事了,不然我給你講吧,我也有一肚子的故事呢。”
“可拉倒吧,你有什么故事,小的時候給地主家放牛,長大了給地主家做長工,娶了個媳婦,生兒子還是給地主家放牛,兒子又生兒子,兒子成了長工,孫子又去放牛了,這一生有啥可說的?”
“就是,你的一點也不好聽,小道長,聽我的吧,我好歹干過別的事,不全都是給人做長工。”
潘筠先是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銅錢給一個老人,請他去請田大牛出來講故事,然后才順口問那個老人,“老人家干過什么事?”
“我呀,我給太宗皇帝拉過軍糧,還上過戰場,殺過敵咧,”他笑得眼角都是皺紋,高興地道:“小道長只管聽,我們不像田大牛,我才不收你的錢呢,你聽高興了,免費給我算一卦咋樣。”
潘筠點頭,“好呀。”
老人家就說起來當年他是怎么被征到軍中,被當做力夫去送軍糧,到了前線,又是怎么陰差陽錯跟北方蠻子干了一架的。
“我們三個人合殺了一個蠻子,拿著他的人頭跟一個校尉換了三百文錢,我們一人一百文,我就把這錢捂在懷里帶回來,就是靠這一百文,我才娶到了媳婦,要不然,我得光棍一輩子,哈哈哈哈……”
“你還驕傲呢,要是不換錢,記成軍功,說不定你現在都是個將軍了。”
“哈哈哈哈,我跟我家婆娘也是這么說的,她差一點就嫁不成將軍種子了。”
“去去去,不害臊,還將軍呢,你們不知道他多守財,一百文,從北地回京城,他愣是一文錢沒花,人回到京城的時候差點餓死,身上只剩下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