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璁張大了嘴巴。
寒夜中,一陣清風吹過,王璁打了一個抖,他張大的嘴巴立即合上,低頭垂眸,恭敬無比的站著。
四野無人,只有一陣清風,潘筠卻呼出一口氣,抬著下巴沖王璁道:“走吧。”
這次王璁再沒有意見,乖巧的背著一包銀錠跟在她后面。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王璁就跟在后面目睹了潘筠的花式摔跤。
有兩次,她都腳下一滑,半條腿都落進山崖里了,卻啊啊啊大叫著又爬回來。
王璁捂著心臟跟在后面,看到山門口前提燈站著的人,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
自力更生跟在后面的潘小黑也眼淚汪汪的,差點當場落淚。
潘筠跌跌撞撞爬上山門,抬頭就對上王費隱同情的臉。
“大師兄,那么晚你們不睡覺,來這兒干什么?”
王費隱:“我已經泡了腳準備睡了,衣服都脫了,然后就聽到有人在山里大喊師父。”
“我在山門這里站了一個時辰,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聽人在山里啊了一個時辰,罵了一個時辰的賊老天,每當我以為那人下一刻就能上來時,她卻總還能再罵幾句,”王費隱嘆氣,“師妹啊,你的腳力還得練啊,爬山竟然爬了一個時辰。”
潘筠眼里盛滿了淚,“大師兄,那么高,那么彎曲的山道,我只爬了一個時辰,又是晚上爬的,難道不值得表揚嗎?”
“對我們這等人而言,黑夜和白天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不然你兒子為什么要勸我天亮了再爬山?”
王費隱搖了搖頭問道:“你今天又賣符去了?這是賺了多少錢?你這不會是一路摔上來的吧?”
“就是摔上來的,”潘筠前后看了看,問道:“我貓呢,我家小黑上哪兒去了?”
“喵——”潘小黑從黑夜中的樹底下跳出來。
潘筠就呼出一口氣,“哦,你還活著啊,活著就行。”
我一路上倒了幾次霉,怎么倒霉的,你都看在眼里了吧,記下來,全部給我記下來!
潘小黑:“喵……記下了。”
潘筠沖王璁伸手。
王璁愣住,“什么?”
潘筠:“錢啊。”
王璁回神,連忙把肩膀上背著的袋子給她。
潘筠拎起錢袋就沖王費隱等人揮手,“我先回去了。”
陶季:“小師妹,你不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嗎?”
潘筠立即回頭,“也行。”
陶季:……
他把人帶回大殿,照著燈仔細的檢查了一下,她一路摔上山,胳膊腿全是挫傷,撞擊傷,青紫一片。
陶季皺眉,“躺下來,我按一按你身上,看有沒有傷到其他地方。”
潘筠立即把地上的三個蒲團排成一排,躺下。
陶季一手按下,她就嗷的一聲叫,陶季立即掀開衣裳看她的腰腹,這才發現腰腹上也是青紫一片。
陶季:……
玄妙微微皺眉。
王費隱在一旁嘖嘖兩聲,同情不已,安慰道:“習慣習慣就好了,想當年,這些為兄都是經歷過的。”
潘筠忍著痛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很快就能擺脫這種情況了。”
王費隱一臉不相信,哼哼兩聲道:“你知道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多少年才擺脫嗎?”
“多少?”
王費隱伸出一個巴掌,“六年。”
潘筠的“五”字就堵在了嗓子眼里,頭砸在蒲團上,她一臉生無可戀的看著房梁,“大師兄,你別跟我說話了,我現在脾氣大,我怕我壓不住火。”
王費隱連連點頭,“我理解你,當年我也壓不住火,你二師兄、三師兄和大師侄那會兒沒少被我揍,唉,你還是壓一壓吧,不然你又打不過我,最后還是揍你。”
他嘆息道:“和你同輩的師弟妹們都被我揍得不輕,我實在是不想揍你,回頭傳出去,我名聲多不好聽啊。”
陶季和玄妙面無表情的聽著。
潘筠也面無表情起來,她這會兒實在是做不出表情來。
陶季檢查完了,道:“幸而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和內腑。”
他起身道:“我去給你配藥,你去沐浴,一會兒讓四師妹給你上藥療傷。”
玄妙就將她扶起來,對還要絮叨的王費隱道:“大師兄,我扶她回屋了。”
王費隱只能咽下到嘴邊的話,揮手道:“去吧,去吧。”
妙和、妙真和陶巖柏三個早已呼呼大睡,誰都沒法吵醒三人。
王費隱笑著看她們回后院,這才偏頭看向王璁,笑容淺淡了許多,“你就這么看著你小師叔一路跌跌撞撞的爬上來?”
王璁提著心道:“您不是說過,這是天罰,無人能代替,靠近也是平白受苦,所以……”
王費隱啪的一聲拍在他腦袋上,“那是我,你小師叔才多大,你就這么看著?”
王璁低頭認錯。
王費隱哼了一聲道:“去山門前跪著。”
王璁老實的出去,跪在山門前。
陶季從煉丹房拿了藥回來,路過山門嚇了一跳,忙跑上去看,“璁兒?你怎么跪著?大師兄罰你?”
王璁低垂著腦袋“嗯”了一聲道:“我不該袖手旁觀,看小師叔一路摔上來的。”
陶季一臉糾結,遲疑片刻還是蹲在他身邊道:“雖說這霉運是天罰,旁人不能插手,但上次小師妹倒霉,大師兄還是第一時間沖上去。”
“我們也不知到底是霉運到那里結束,還是因為大師兄阻止了事態發展,所以才到那里,但我們生于世,不能只看老天爺的眼色過日子,當盡力就盡力,無愧于心便好。”
陶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一次,大師兄讓我緊跟在小師妹身側,帶她去縣城花銀子,你還真以為大師兄是怕她被人坑嗎?”
“既然是天罰,銀子被坑掉就是最好的解難方法,借錢消災,總比身體受損失要好,可大師兄還是讓我帶她,就是怕她路上出什么事,大師兄是讓我保護她呢。”
陶季道:“小師妹幾次下山,不是我跟著,就是四師妹跟著,都是這個意思,你……”
王璁張了張嘴巴,垂下腦袋悶悶的道:“我知道錯了。”
陶季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我去和大師兄求情,雖然可能沒用。”
陶季嘆息一聲,抱著藥回去找玄妙。
玄妙便知道王璁被罰跪的事了,她對陶季道:“你別去了,小心大師兄連你一起罰。”
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過,有時候王費隱脾氣上來,山門前能跪一串的人,從二師兄到大師侄,一個不落。
“那怎么辦,總不能讓璁兒在山門前跪一夜吧,他都多少年沒跪過了,現在晚上又冷,萬一生病……”
“你們別嘀咕了,快進來給我涂藥吧,”潘筠仰著腦袋沖窗口叫道:“等我涂完藥,我去找大師兄。”
玄妙就對陶季點點頭,進去給潘筠涂藥。
玄妙一低眸就看到趴在地上的黑貓,不由皺了皺眉,拎起它就放到門外,啪的一下將門關上,“涂完藥之前不準進來。”
剩下陶季和黑貓在門外大眼瞪大眼。
陶季上下打量黑貓,無奈,“四師妹,你現在連一只貓都要防備了?”
玄妙根本不搭理他,撩開潘筠的衣裳就給她擦藥,問道:“你都聽到了?你打算怎么求情?”
潘筠一邊嘶嘶的忍痛,一邊哼哼道:“你們這藏來藏去的性格是跟大師兄學的?我還以為是天生的呢。”
玄妙將藥膏在手心搓開,按在她的傷口上,潘筠痛得抬起頭來,哦哦的叫了兩聲,“大師兄看著也不像是這性格的人,沒想到卻是罪魁禍首,有什么事不能坦坦蕩蕩的說出來?”
玄妙道:“二十年以后,你若還能說出這番話來,我才會服你。”
雖然前世她并沒有活到二十八歲,但也活過二十了好不好,她兩輩子都坦坦蕩蕩!
“我對親朋從來坦蕩誠懇,敵人除外哈,沒有人會對敵人坦蕩誠懇的。”潘筠舉例道:“比如我爹,他一問我,我立即就告訴他,我天賦超群,所以修道來了,不隱瞞一點。”
玄妙冷哼一聲,“有沒有隱瞞,你自己知道,還有,你以為大師兄罰璁兒單純是因為你受傷了嗎?”
“大師兄罰璁兒,一半為你,一半則是為璁兒自己。”玄妙道:“大師兄在教他做人的道理,他沒有幫你,傷的不僅是你,更是他自己的道心。”
“道走偏了,就難以改正了。”
潘筠一愣,扭頭看她,“那你希望我去求情嗎?”
玄妙低頭看她,直直地看進她的心里去,反問道:“那你想去求情嗎?”
潘筠想了想后點頭,“唉,是我讓他不要管我,離我遠一些的,我覺得他沒錯,萬一他幫我沒用,還被霉運一起影響怎么辦?”
“無謂的犧牲有啥好的?”潘筠頓了頓后道:“而且我看他是個通透的孩子,三師兄那么一點,他肯定就知道錯了。”
“孩子嘛,沒必要罰得這么狠。”
玄妙道:“明年他就及冠了,而你才八歲,你才是孩子。”
那我前世也比他大一歲,潘筠在心里接了一句后道:“我是他長輩,我心理年齡大。”
玄妙哼了一聲,不過涂藥的動作越發溫柔小心了。
費了兩刻鐘才把藥涂好,潘筠就穿上里衣里褲,套上一件外套就去找王費隱。
王費隱已經和衣躺下,都快要呼呼大睡了。
潘筠鍥而不舍的敲門,終于把他從床上給敲起來。
王費隱一臉黑的低頭看她,“大半夜的,你有話就不能留到明天說嗎?”
“明天我那大侄子就成冰雕了。”
王費隱:“現在才是秋末,夜里哪里就那么冷了?”
潘筠:“我最討厭體罰孩子的先生和父母了,有道理就說道理嘛,這樣罰人除了傷害孩子身心,還有什么意義?”
“晚上那么靜,一個人靜靜地跪著,便以反思,若是如此深刻的反省都找不到自己錯在哪兒,那就是無可救藥,你說這法子有沒有效?”
潘筠:“我和您的教育理念有沖突,但我現在身心俱疲,不想與您爭辯,您就說,讓不讓他起來吧?”
王費隱:“他知道錯了嗎?”
躲在暗處的陶季立即冒出來,連連點頭道:“他知道錯了。”
王費隱:“他知道錯哪兒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陶季看了一眼潘筠,將剛才他和王璁的對話描述了一遍,眼巴巴的看著王費隱道:“大師兄,璁兒是真的知道錯了。”
王費隱這才揮手,“既然知道錯了,那罰他跪的目的就算是實現了一半,讓他起來吧。”
陶季應下,立即跑去找王璁。
王費隱低頭看還站著的潘筠,“你還有什么事?”
潘筠皺著眉頭道:“天罰,這天罰是針對我們三清山一脈嗎?”
王費隱點頭,“沒辦法,我們拜了山神為師,承了師父的好處,自然要分擔一些師父身上的天罰。”
潘筠就湊上去,小聲問道:“大師兄,你知道師父為什么有天罰嗎?”
“你見師父可比我容易多了,你咋不問祂?”
潘筠很坦誠,“我不敢。”
“我也不敢,”王費隱忍不住一笑,“不過你別怕,我才是大弟子,就算是有天罰,更多也是落在我身上,你是小弟子,在旁邊小小承擔一些就行。”
潘筠抬頭仔細打量王費隱的神色,心里有點小感動,“大師兄,我……嗷!”
潘筠捂住額頭,瞪大眼睛去瞪他,王費隱收回敲她腦袋的手,“別墨跡了,再不去睡覺,天就要亮了,你就不怕抹黑回去再一路摔回去?今天的澡白洗,今天的藥白擦。”
潘筠一聽,立即扶著墻小心翼翼的往回走,每一步都要踏實了才走下一步。
心里的感動早煙消云散丟在了腦后,她扶著墻走出院子,就碰上把王璁帶回來的陶季。
王璁看到她一瘸一拐的,眼圈就一紅,小跑上前扶住她道:“小師叔,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沒事,你可別哭啊,我沒糖哄你。”
王璁苦笑不得,干脆將她打橫抱起,“我送您回去吧。”
潘筠緊張的不行,“那你可得抱緊了,別把摔了。走路摔和被抱著摔的痛感和受傷度可不一樣。”
王璁應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踏實,將人送回屋里放到床上。
王璁順手給她把鞋子脫了,低頭輕聲道:“小師叔,對不起。”
潘筠揮揮手道:“這與你不相干,你不要往心里去,孩子啊,不要大人說啥你就認定啥,要懂得在心里反駁,反思……”
王璁額頭滑下冷汗,沉默了一下后道:“小師叔,你快睡吧,小孩子要多睡,不然要長不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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