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孫家百米外的路上,孫家擺了一張桌子,專門接待分流客人。
一個一身補丁的老人弓背彎腰的走在他們前面,手里還緊緊地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孩子身上的衣服補丁少一些,卻也縫了好幾塊,勝在干凈。
老人牽著孫子走到桌子前道:“我是牛頭村的,孫老爺給我們村修了一條橋,我來送孫老爺一程。”
管事一聽,就讓他進去了,還給他指路,“在門口那里哭,然后去村后路那塊吃飯。”
老人應下,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兩文錢給管事隨禮,然后牽著孫子進去。
陶季則是有帖子的,他將孫家的帖子給管事,管事立即叫來一人,恭敬的道:“道長可直入靈堂,靈堂東側已經有其他僧道等著,去了那里后自有人安排。”
陶季應下,將騾子和車交給管事去安排,他們抱上自己的包袱就往孫家去。
孫家大門一片縞素,里面的哭聲已經暫停一段落,他們到大門口時,那對祖孫也剛到。
老人拉著孫子跪下,沖著門內磕了三個頭就大哭起來,哭聲悠遠而哀痛,有種奇怪的韻味,似唱似念的細數孫老爺做過的好事,以及他對孫老爺逝世的想念和痛心……
見潘筠聽得認真,王費隱就拎著她往里走,“走吧,先去見同道。”
孫家不止請了一家道士,甚至不止請了道士,還有和尚尼姑呢。
如今佛道一屋,王費隱他們一到,一個一身孝服的青年便在管事的陪同下過來,道:“我們老爺仙逝,家人悲痛,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諸位見諒。”
佛道兩門的人都立即站起來回禮,表示菩薩(三清)不會怪罪。
孫家的人打算佛道都用,道士們在左邊開一個道場,和尚們就在右邊超度。
總之目的只有一個,讓孫老爺走好,將到陰間的路給他打通,讓他到了地下也能衣食無憂,對陽間少些牽掛,知道子孫都孝順就行。
這話聽著就不是很孝順。
尤其孫家還要求,停靈七天,法事也要做滿七天,這七天里,佛道每天都要派一個人和孫家的孝子賢孫們一起守靈。
因為這一點,做法事的錢按人頭算,翻倍!
就連潘筠他們這樣來湊人頭打下手的也拿了一份工錢,于是諸位道長和菩薩們都答應了。
王費隱也想讓潘筠他們多學一點,他計劃得很好,“你們跟完這一場喪事就知道喪禮法事要怎么做,孝子賢孫們要怎么守靈盡孝了,將來你們下山都可以用上,這可都是吃飯的本事。”
潘筠:“孝子賢孫們守靈盡孝的規矩我們也要學?”
“那當然,”王費隱道:“棺材怎么擺,孝子賢孫們怎么哭,怎么上香,回頭怎么封棺,出孝,你們都要學的。
總有些人不懂這些規矩,而家中又沒有可以教的長輩,這些錢你們都可以賺。”
“再有堪輿風水,算出門的時辰等等,都可作為謀生的手段,”王費隱一邊打開包袱一邊道:“記住,我們道士和一般人家的孩子不一樣,我們無家無宗,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不要以為修道之人有多不一樣,我們不過比常人多了一點東西,卻也少了許多東西。”
潘筠此時體會不深,但妙真妙和卻是一點就通,若有所思起來。
王費隱拍了拍他們的腦袋,道:“去打水來,我們要沐浴凈手,準備搭法臺。”
潘筠他們來就是打下手的,立即出門去找下人,問到打水的地方就要去打水。
陶巖柏經驗豐富,看見旁邊房間出來一個小道童,立即開跑,“快——”
潘筠她們反應也迅速,拔腿就沖。
那小道童和出來的小和尚小尼姑們看見,也立即拔腿沖。
潘筠他們跑得最快,沖在最前面,快速搶了四個木桶,然后沖到燒熱水的地方舀水。
燒水的仆婦問清楚是道長們做法事要水,雖然不太高興,還是讓他們打水。
潘筠他們打了滿滿的四桶熱水,追上來的小道童和小和尚小尼姑們只找到余下的三只木桶,根本不夠分,就扭頭瞪向潘筠幾人。
潘筠目不斜視,左手拎著自己的木桶,右手去抓妙和的木桶的一邊,給陶巖柏使了一個眼色道:“還愣著干什么,大師兄他們還等著熱水呢。”
陶巖柏回過神來,立即上前幫妙真拎一半的木桶,四人就這樣兩兩作伴把四桶熱水給提回去了。
初戰告捷,王費隱很滿意,沐浴凈手過后就親自教他們各類法器要怎么用,法事的法臺要怎么搭,時辰要怎么算……
其實就是大家看著他們干,等他們干完,就有管事過來帶他們出去吃飯。
天色已暗,只隱約能看到人影了,跪在大門外哭的祖孫倆已經不在,他們也吃飯去了。
等潘筠吃完飯出來,便看到祖孫倆跪在大門外朝著門內的靈堂磕頭。
潘筠不由停住腳步,問王費隱,“大師兄,孫老爺是個大好人嗎?”
王費隱也看到了那對祖孫,道:“怎樣的人算是好人,怎樣的人算是壞人呢?我不知孫老爺生平,但對這對祖孫倆來說,他應算好人吧。”
潘筠沉思。
也有管事注意到了這對祖孫,很快有管事出來領他們去外面的靈棚住下,“我們家三少爺聽說你們特地從牛頭村過來哭喪,很是感動,今晚你們就在靈棚住下,明日用過午飯再走。”
潘筠目送他們走遠,王費隱見他們走了,便也轉身,“走吧,今夜我陪孫家的孝子賢孫們守孝,你也一起?”
潘筠應下,立即跟上。
她對這位新死的孫老爺還挺好奇的,死了都這么富貴,活著的時候更富貴吧?
真羨慕啊,有的人出生富貴,死了還富貴,一生就沒吃過一點苦。
潘筠一踏進靈堂,就聽到一連串的怒罵聲,“逆子,不孝的蠢貨,不準你給我哭靈,不準——”
潘筠一抬頭,就看到棺材板上正站著一個鬼,此時正唾沫橫飛的指著跪坐在席子上的中年男子怒罵。
中年男子一無所覺,正一邊抹眼淚,一邊往火盆里燒紙錢,有客人來祭拜,他就時不時的嚎兩聲,擦擦眼角。
進來上香的客人們都嘆氣,紛紛出言安慰他。
王費隱見潘筠一進門就呆住,便扯了她一下,目光快速的掃過棺材頂,若無其事的將她拉到角落里,拿了一個蒲團給她,自己也在蒲團上盤腿坐好,“別看了,今晚我們只要守好靈堂就可以。”
潘筠聞言看了大師兄一眼,也盤腿坐下,對哦,玄妙都能看到周王,大師兄看到孫老爺,也沒什么稀奇的。
潘筠坐在蒲團上,左耳朵聽著客人們夸贊孫家人孝順,“你們爹知道你們孝順,這喪禮辦的這樣好,你們爹可以瞑目了。”
右耳朵就聽著棺材板上的孫老爺“呸”了一聲后怒罵,“你眼睛瞎了,哪里看得出他們孝順了?
這喪禮用的全是老子的錢,拿老子的錢給老子辦喪禮,真是孝死老子我了!最好以后你家的子孫也都這么孝順,把你氣死了以后拿你的錢請和尚道士來鎮壓你……”
潘筠眉眼一跳,王費隱也皺起眉頭。
師兄妹兩個對視一眼,開始認真打量起這間靈堂來。
仔細尋找之下,還真在不少貼著的送靈、祈福符箓中看到了夾雜著的鎮靈符。
王費隱心中不悅,不由坐直了身體。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正道,同理,沒拿錢,卻替人消災,這可不是長久之道。
他們拿的是做法事,送亡靈往生的錢,可孫家干的卻是鎮靈的事,這價錢可不一樣,因果也不一樣。
拿一份的錢,卻要他們擔百份的因果責任,虧本的買賣也不能這么做。
王費隱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炒豆子,右手悄悄的捏起一顆,咻的一聲彈出,正中一張鎮靈符的符文,符文被穿透打斷,一張符瞬間就沒了效用。
才捏起一枚銅錢,暗搓搓要搞事情的潘筠見狀,立即把自己的錢收好,快速的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他們,立即就從王費隱掌心里抓了一把黃豆。
王費隱扭頭看她,無言的道:你抓太多了。
潘筠則去看他的袖子,袖子里沒有了?
倆人無聲地對話了一陣,一起扭頭回正,各自捏了一顆黃豆,兩雙眼睛在黑夜中就跟探照燈似的從屋子四周貼著的符箓上掃過,發現一張就彈一張,不一會兒,屋子里眼睛能看到的符箓壞了有四分之一。
不過也沒人發現,因為每張符箓都是中間破了一個黃豆般大小的洞。
棺材板上的孫老爺罵累了,這才停了下來,他罵罵咧咧的跳下棺材板,“我就不信,我還出不去了,我……咦?”
孫老爺跨過了門檻,他有些驚訝的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腳,再回頭看向靈堂。
想了想,又往外蹦了一腳,發現他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反彈回來,不由高興的哈哈大笑起來,“損樣,就你們這樣的,還想鎮住老爺我?你們的爹終究是你們的爹。”
他袖子一甩,背著手就邁著八方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