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鐘鼓吏立于崇禮關關樓之上,一手持朱筆,一手捧晝夜簿,眼睛緊緊盯著一旁的更漏。
一抹橙色斜陽透過鏤空雕花的窗戶,照在他的側臉上,以鼻梁為分界,將臉頰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待更漏里最后一滴水落下時,他用朱筆在晝夜簿上的“戌時”畫圈,一旁赤著膀子的軍漢擂起鼓槌。
暮鼓聲敲響了第一聲,還有七百九十九聲,一聲不能多,一聲不能少。
崇禮關平安門外,修筑城墻與墩臺的軍漢陸陸續續走進甕城,灰頭土臉、神情疲憊。
就在此時,他們身后響起馬蹄聲。
軍漢回頭看去,洪祖二一馬當先從官道疾馳而來,軍漢們當即來了精神:“洪爺回來了!”
可洪祖二沒有回應,連平日里,句句有回應的阿笙也在馬背上抿著嘴沒說話。
軍漢們自覺讓開道路,看著洪祖二、高原等人風馳電掣而過,扇起劇烈的風將他們衣袂刮得貼在身上。
穿過平安門,未等戰馬停穩,洪祖二已翻身跳下馬去,往城南跑去:“擺子你去喊咱們的人,高原去喊萬歲軍,我去勸五軍營的周讓,阿笙你去找神機營的吳毅航。平安門從不等人,暮鼓聲盡之前務必回到此處,不然今日誰都出不去了。”
說話間,洪祖二抬頭,正看見崇禮關總兵張瀾津身披金甲站在鼓聲里,默默注視著他們。
沒支持,也沒阻攔。
洪祖二有些失望的低下頭,他知道,即便是總兵張瀾津也不能隨意調動兵馬出崇禮關,必須有兵部文書才可以。
而且以這位總兵沉穩的性子,絕不會參與截殺景朝使臣之事。
洪祖二對幾人使了個眼色,各自分頭行動,鉆進磚房胡同之中。
此時,一直守在崇禮關內的齊斟酌見他們急匆匆的神色,當即跑回羽林軍所在的軍舍:“都督!”
軍舍院內,李玄正坐在石階上,用一塊灰布沾了棕油,擦拭著自己隨身佩劍“飛白”。
其他人正光著膀子,看多豹與周理摔跤。
李玄聽見動靜,抬頭看向齊斟酌:“探到消息了?”
一眾羽林軍朝齊斟酌看來,齊斟酌低聲道:“萬歲軍的夜不收去而復返,還帶著崇禮關的夜不收洪祖二,他們匆匆忙忙的模樣,似是還要糾集所有夜不收趕在落閘前,出崇禮關去……我覺得肯定與我師父有關。”
多豹好奇道:“怎么說?”
齊斟酌思索兩息:“咱們來崇禮關后,所有人都對咱們橫眉冷對,搞得好像咱們成了通敵賣國的罪人一樣,他們是不希望兩朝和談的。我先前打聽到,那個洪祖二和我師父一起出去探查敵情來著,結果現在就他回來了,我師父卻沒回來……我師父雖然被貶來當夜不收,但以他的本事,這個節骨眼被派來當夜不收肯定不簡單,我懷疑他就是那個新的總督京營儀仗使,正接了景朝使臣往回走,這些夜不收要截殺他。”
陳跡接的是密旨,所以羽林軍也不知他身份,只知道要在崇禮關等候儀仗使。
此時,李玄起身將飛白還鞘,肅然道:“有長進,備馬!”
第三百聲暮鼓時,張擺失領著十六名崇禮關夜不收,牽著馬趕到平安門前,夜不收們有人在束腰帶、有人趿拉著草鞋、有人歪戴著六合帽,狼狽不堪卻來得最快。
第五百一十七聲暮鼓時,高原領著二十一名萬歲軍夜不收策馬而來,人手一張纏著紅繩的九十斤硬弓,羨慕得崇禮關夜不收眼都直了。
張擺失身旁一名夜不收高喊道:“黃阿月,你帶這么好的弓浪費了,不如借我使使。”
模樣秀氣的黃阿月斜睨他一眼:“你那手弓術,與我之間還差了兩個張擺失,滾一邊去。”
第六百九十聲暮鼓時,神機營的二十余名夜不收也到了,并不與其他夜不收交談,神情倨傲。
領頭的吳毅航挺直的坐在戰馬上,冷聲道:“還在等誰?”
高原冷眼看他:“洪祖二和五軍營還沒回來。”
吳毅航問身邊的人:“多少聲暮鼓了?”
神機營的夜不收回答道:“七百三十八聲。”
“平安門要關上了,”吳毅航撥馬往城外走去:“不等了,五軍營那群軟慫不會去的,我等先走一步。”
高原沉聲道:“現在不是你托大的時候大馬群山里來了個尋道境的女刀客。”
吳毅航頭也不回的策馬走進城外夕陽里:“吳某也不是沒見過尋道境,就算她是尋道境,砍七八個人刀也會卷刃,也總有力氣用完的時候。要讓吳某被關在城里等明天,吳某睡不著覺。”
高原沒再理會神機營的夜不收,轉頭看向洪祖二消失的方向。
就在此時,馬蹄聲由遠及近,李玄一身銀甲、頭戴白纓盔,領著兩百名羽林軍從夜不收身旁經過,不由分說的朝崇禮關外飛馳而去。
高原面色一變。
還沒等他說話,第七百八十聲暮鼓聲響起,關樓上的絞盤已經緩緩轉動起來,七八名軍漢推著絞盤,慢慢合攏平安門。
高原皺起眉頭:“來不及了。”
鼓聲很快。
關樓內,鐘鼓吏單手捧著晝夜簿,憂慮的看向窗外,看著羽林軍綴在神機營夜不收后面出了平安門與甕城。
再看另一邊,洪祖二還不見蹤影。
擂鼓的軍漢轉頭看他,似在征求意見:“敲慢點?”
鐘鼓吏面色森然道:“未按更漏擊鼓者,杖責二十,阻撓擊鼓者,亦杖責二十,軍法不容情!”
然而就在此時,屋外傳來甲胄嘩啦啦聲響。
只見總兵張瀾津身披金甲來到軍漢身旁,握住對方擊鼓的手腕。鼓聲戛然而止,推動絞盤落閘的軍漢也慢慢停下。
鐘鼓吏一怔:“將軍?”
張瀾津沒說話,只回頭看向關內,正看到洪祖二一馬當先,身后還綴著十二名五軍營的夜不收。
洪祖二抬頭遙望,正看見關樓窗戶里的張瀾津。
他抱拳示意,糾集著數十名夜不收呼嘯而去。
待夜不收都沖出崇禮關去,張瀾津松開軍漢的手腕,卸掉自己身上甲胄,輕描淡寫道:“知法犯法,杖四十。”
鼓聲復又響起,敲完了最后二十下。
絞盤聲動,平安門的萬斤閘重重落地。
窯子溝,最后一抹夕陽落于山后。
小滿背著離陽公主一路狂奔,身后傳來密集腳步聲,鳥雀被無形的殺氣驚得飛上半空盤旋。
馱著小和尚的饕餮漸漸暗淡,起初是如墨似的濃黑,現在卻單薄得透明,仿佛一碰就會碎。
小滿急得渾身是汗,這些捉生將明明該被引走的才對,沒想到對方只與陳跡交手一次便發現端倪,轉頭朝他們追來。
捉生將展開扇形,慢慢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忽然間,一支箭矢從背后射來,小滿厲聲道:“小和尚,趴下!”
小和尚在饕餮背上伏低了身子,饕餮帶著他猛然一拐,堪堪躲過箭矢的軌跡。
離陽公主趴在小滿背上遲疑道:“你家公子和那位張二小姐不會丟下你們跑了吧?”
小滿勃然大怒:“放屁,他們不是那種人!”
離陽公主笑了笑:“也可能是出了別的岔子,總之咱們三個要死在這里了。”
小滿不耐煩道:“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離陽公主沒理會她的不耐煩,反而說道:“把我放下來,你們逃吧。但是給你家公子說,我是為了救你們才這么做的,勞煩他,若是有朝一日我弟弟逃到寧朝來,請他庇護一二。”
小滿更不耐煩了:“少說廢話,你們誰身上還帶著吃的?”
小和尚結結巴巴道:“我懷里還有半塊餅子……”
小滿否定道:“不行,半塊餅子不頂用……小和尚把手伸過來!”
她催動著饕餮靠近身邊,小和尚不明所以的抬起胳膊。
小滿狂奔中,忽然一口朝小和尚手腕咬下,貪婪的吮吸著小和尚的血液。
離陽公主愕然發現,饕餮身上的黑色越來越濃密,小滿的呼吸也越發勻稱,越跑越穩。
小和尚猛然吃痛,卻不曾痛呼,只怔怔的看著小滿的側臉。
幾息后,小和尚臉色蒼白下來,嘴唇也變成了淡紫色。
小滿松開嘴巴,詫異的看了小和尚一眼:“你的血好香啊!平日我得吃上百斤肉才能補回來的,吸你幾口血就好了……你過來再讓我吸兩口!”
小和尚捂著手腕警惕道:“施主,使不得。”
“小氣鬼!”
然而就在此時,捉生將已從兩側包抄過來,百夫長從背上摘下角弓,又從箭囊里抽出箭矢,拉滿弓弦。
百夫長所持角弓要比其他人的大上一圈,乃是百斤以上的硬弓,尋常人連弓弦都拉不動。
他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枚黑鐵扳指,以扳指拉動弓弦可不傷手指。
離陽公主趴在小滿背上回頭看去,趕忙提醒道:“那百夫長是苦覺寺里出來的僧人,十年托銅缽化緣苦行不碰金錢,可臂力無窮、徒手臥象!”
下一刻,百夫長松開拉弦的拇指,弓弦在空氣中震出爆鳴。
鐵胎箭呼嘯而來,小滿擰身躲避,可這一箭太急太快,竟從她左肩貫穿而過。
小滿悶哼一聲,左手不由自主松開離陽公主,只能右手勉強托著離陽公主的大腿,這才沒讓對方掉在地上。
小和尚大急,伸出胳膊高聲喊道:“你再吸幾口!”
小滿怒罵:“省省吧,又治不了傷勢……等等。”
她說話間抬頭,只見前方山頭上正有一對兒黑衣男女,女子盤坐,男子雙手攏在袖中,兩人正笑吟吟的看著山下。
皎兔。
云羊。
皎兔以指甲割破眉心閉上雙眼。
一團黑色濃煙從眉心傷口處擠了出來,卻是皎兔的黑影披著一身黑甲,倒提著一柄偃月大刀。
離陽公主低聲道:“陽神大道?還沒修出陽神,只有陰神。”
百夫長又遠遠搭開一箭,可皎兔陰神從山上一躍而起,身子輕飄飄的一躍數十丈,仿佛從天上飛至眾人面前,一刀將鐵胎箭劈為兩截。
皎兔陰神笑吟吟道:“小滿姑娘,我可不是故意等你們落難了才出手哦,是我們倆晚上才厲害些,千萬別跟你家公子告狀呀。”
離陽公主打量皎兔:“你們是誰?”
皎兔哈哈一笑:“我們?我們是陳大人最忠誠的下屬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