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跡聽見門外傳來動靜。
他掀開被子,只穿著一身白色里衣走出門去。灰暗的天色下,小滿正提著一籃白灰,從院外撒至院內,一路撒進耳房。
小黑貓在她身后亦步亦趨的跟著,像只小狗。
二月二,龍抬頭,引龍回。
這引龍回的白灰要先繞著水井撒一圈,而后一路撒進自家灶臺,祈吉祥發財之意。
小滿專心撒白灰,沒聽見腳步聲。
陳跡開口說道:“難得見你醒這么早。”
小滿聞言抬起頭來:“公子您醒啦?等我撒完白灰就給您燒水。您今日晚點出門,今天是二月二,我等會兒還得去給您攤煎餅吃應節。”
所謂吃應節,便是吃對應節日的食物。
二月二要吃的東西比較多,吃餃子叫做吃龍耳,吃煎餅叫做吃龍鱗,吃細面叫做吃龍須,吃油糕叫做吃龍膽,吃餛飩叫做吃龍眼。
寓意消災祈福百病不侵。
陳跡靠在門框上平靜道:“一把白灰哪能真將龍給引到家里來升官發財,吃龍食也不見得真能百病不侵,何不 多睡會兒?”
小滿認真反駁:“不行。姨娘以前說過,引龍回當然發不了財,但要是家里連個節日都不過,家也就不像家了。”
“除夕夜哪怕再窮的人家也要去割點肉包餃子,實在不行割點肥油也行。歲日里圖個喜慶,不論貧賤,大家都會買來金箔紙剪成蝴蝶、螞蚱等形狀戴在頭上。”
“正月十五賞花燈,三月清明祭先人,五月端午帶艾葉八月中秋吃月餅。九月吃棗糕,十月送寒衣,十二月初八熬臘八粥,月底做糖餅送灶君。姨娘說日子太苦了一個節日就是一個盼頭。”
陳跡聚精會神的聽著。
他突然想起往年春節的時候,自己母親、父親非要帶自己貼對聯的光景。明明放寒假的時候每天都要睡懶覺的,結果還被薅起來親手寫對聯、貼對聯,煩的不行。
可現在回想,那些自己曾抗拒的事,都成了記憶里的錨。
陳跡轉身回屋穿衣裳:“下次過節再需要做什么,喊著我一起,不要自己偷偷忙活。”
小滿笑得露出小虎牙:“好呀!”
陳跡披好衣裳走出門來,忽然好奇道:“小滿,若是你想緩和一個人的關系,會怎么做?”
小滿理所當然道:“請他吃東西啊。”
陳跡思索片刻:“若對方是個沒有口腹之欲的人呢?”
“誰會不喜歡吃東西啊?”小滿驚訝道:“別人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有人惹我生氣了,請我吃點好吃的,我就很開心,以前立秋姐都是拿吃的哄我……公子要請我吃東西嗎?”
“不是,”陳跡搖搖頭:“你待會兒攤煎餅的時候,多攤兩張。”
“哦。”
陳跡吃了煎餅才出門,他手里拿著棕葉包好的煎餅,沿著小路走向側門,卻見司曹癸正戴著一頂斗笠靠在門旁閉目養神。
聽聞腳步聲,對方睜開雙眼,目露精光。
只這一睜眼,便如長刀出鞘。
“公子,”司曹癸行了個禮,轉身為陳跡拉開側門,馬車就停在門前。
陳跡隨手將棕葉包遞給對方:“小滿攤的煎餅,味道不錯。”
未等司曹癸拒絕,陳跡已經將棕葉包著的煎餅塞進他手里,自顧自的彎腰鉆進馬車。
司曹癸低頭看著手里的煎餅,隨手丟在地上。他側身坐上車,揚起鞭子輕輕抽在馬屁股上,車駕緩緩駛動。
陳跡坐在車里低聲問道:“司曹大人怎么不吃?”
司曹癸淡然道:“少做些無用之事,多想想如何把鹽號經營好才是。”
陳跡嗯了一聲,也不多言。
第二日清晨。
陳跡走出陳府側門時,司曹癸正擦拭馬車。
陳跡照舊將一包棕葉塞進司曹癸懷里:“小滿做的驢肉火燒,一口咬下去嗓子眼都是香的。”
說罷,他鉆進車里。
司曹癸低頭看著棕葉,冷笑一聲再次丟在地上。
第三日清晨。
陳跡走出陳府側門時,司曹癸正背對著他擦拭馬車,聽聞開門聲,頭也不回道:“你若再將莫名其妙的東西塞給我,我便拔掉你一顆牙。”
陳跡嘆息一聲,看樣子請吃東西這一招,只對小滿好用。
司曹癸回身冷冷看向他:“你已好幾日沒去梅花渡了,先前信誓旦旦的說要打窩釣魚,魚呢?”
陳跡鉆進車里:“走吧,去梅花渡看看。”
司曹癸趕著馬車出了正陽門左轉,在梅花渡后門緩緩停下。
陳跡沒有下車,只掀開車簾看向門前值守的漢子:“這幾日可有鹽商登門?”
漢子抱拳道:“沒。”
陳跡放下車簾:“走吧,去羽林軍都督府。”
司曹癸剛駕車駛離八大胡同,卻忽然停下馬車。
未等陳跡反應,司曹癸已鉆入車廂內,用指節敲擊在陳跡第三節肋骨上,快到晃出殘影。
鉆心的疼痛襲來,陳跡倒吸一口冷氣,汗水驟然打濕后背的衣裳。
司曹癸慢條斯理道:“本座最后再說一次,把你的所有心思都放在過繼之爭上,莫再想些有的沒的。”
陳跡喘息道:“餌已經拋出去了,只需等待即可,急是急不來的。”
司曹癸沉聲道:“再等幾天?”
陳跡沉默片刻:“一天。黃闕一定會連夜遣人去長蘆鹽場支鹽,若騎快馬,明日便該回來了。”
司曹癸鉆出車廂:“本座便再等一天,一天之后若還沒有動靜,本座便只能調遣軍情司里精擅經營之道的諜探過來,到時候做什么可就由不得你了。”
第四日申時。
陳跡與林言初低聲交代幾句,轉身出轅門上了馬車。
司曹癸驅使馬車往外城駛去,慢悠悠說道:“昨日本座說過,只等你一日。”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司曹大人放心,今日會有結果。”
此時此刻,陳家鹽商總號門前,大掌柜陳閱在門檻內負手而立。
他回頭看看身旁空空如也的鹽斗和冷清的門庭,又看看門外熱鬧至極的騾馬市街,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對味兒。
那位新東家已經搶走鹽引好幾日了,按說早該有所動作才是。
可陳閱找其他鹽號問了一圈,誰也沒見陳跡往外賣鹽引。
陳閱自言自語道:“奇怪,他攥著這些鹽引也不往外賣,留著做什么?”
陳斌在一旁小聲問道:“會不會哪家鹽號偷偷把鹽引低價收了卻謊說沒有?”
陳閱冷笑一聲:“無妨,不管誰收了都不可能用四兩銀子的價格收,那小子賬面橫豎都是虧的。”
說話間,一架牛車從門前駛過。
陳閱一怔,快走幾步上前攔住牛車:“老傅,你幾日前不就說要離京了嗎,怎么還在京城待著?”
被稱作老傅的漢子眼神閃爍:“啊,陳大掌柜,我被瑣事耽擱了,打算明日就走呢。”
陳閱狹細的三角眼微微瞇起:“撒謊。”
老傅遲疑道:“我沒撒謊啊。”
陳閱陰翳道:“你若不說實話,往后可別想從我陳家鹽號買到鹽引了。便是買到鹽引,也甭想著能從鹽場支到鹽。”
老傅面色一苦:“陳大掌柜何必為難我這小門小戶?”
陳閱厲聲道:“說!”
老傅猶豫片刻,低聲交代道:“有人給我寫了封書信,說是京城有人販賣鹽引,二兩一張……”
陳閱挑挑眉毛,他終于知道陳跡為何沒有動靜了:“鹽引不稀奇,可你隨便買來的鹽引若是支不出鹽來,豈不是廢紙一張?”
老傅解釋道:“有人做保,說是只要是從這家買走的鹽引,肯定能支出鹽來。而且……而且他這鹽引能拆開賣,不用一次購入一萬引。陳大掌柜,我們是小本經營,每次動輒買走一萬引,實在有些吃力。”
陳閱疑惑不解,他沒聽說過陳跡在鹽場有何關系,為何敢打包票能支出鹽來?
老傅見他不說話,趕忙告辭:“陳大掌柜,我先趕去買鹽引了,您先忙。”
“慢著,”陳閱揪住他,回頭對陳斌說道:“喚個生面孔來,隨老傅一起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等等。”
陳閱大步往后院走去,葉二掌柜正坐在一張躺椅上,閉著眼讓丫鬟給自己捶腿。
陳閱走至他身旁狠狠晃動躺椅,驚的葉二掌柜慌忙坐起身來:“你瘋了?”
“拿銀子出來,”陳閱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是說,把私賬上的銀子拿出來。”
葉二掌柜警惕道:“你要做什么,那可是大家伙的銀子,你一個人說了不算。”
陳閱揮走小廝后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陳跡那小子正在二兩一張偷偷往外賣鹽引,你我正好趁勢收了這批鹽引,等他垮了再把這批鹽摻在鹽號里賣,到時候這可都是咱們賺到的銀子。”
葉二掌柜眼睛一亮:“那小子昏了頭了?”
陳閱催促道:“快取銀子,我讓陳哲走一趟。”
待他取到銀子,領著名為陳哲的精瘦伙計來到門外,對老傅交代道:“此人隨你一起去。”
老傅面色一變:“這可不行!陳大掌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做得什么生意,怎能身邊帶個外人?這要讓黃家知道,我可沒好果子吃。”
陳閱拍了拍他肩膀:“你若不帶他,現在就沒好果子吃。”
陳哲坐上老傅的牛車,朝八大胡同趕去。
到了梅花渡后門所在的胡同,卻見好幾位平日里私教極好的鹽商等在胡同口。
老傅是最后一個到的,見面便詢問道:“黃家小子 呢?”
其余幾人搖搖頭:“還沒。”
老傅又問道:“先前傳說那陳家紈绔子將鹽引隨意散落一地,是真的嗎?”
一名鹽商糾正道:“黃家小子說那陳跡可不是紈绔子弟,只是世家子弟瞧不上商賈之道而已……不過鹽引隨意散落著倒是真的。”
就在此時,黃闕從遠處趕來。
老傅回頭看去,焦急問道:“支到鹽了嗎?”
黃闕面帶風霜,喘著粗氣:“支到了,我親自騎馬走了一趟長蘆鹽場,原本還以為要費一番周折,沒想到那鹽場的鹽吏看到鹽引之后客氣得很,我就沒見過這么和氣的鹽吏。”
眾人松了口氣:“支到就好,支到就好。”
有人喜笑顏開的盤算著:“有了這批鹽引,只要能順利支到鹽,我們摻上自家私鹽,轉手便能賺到六兩銀子的利……”
黃闕面色一沉:“曹老六,這也是能在外面說的?你若嘴上沒個把門的,以后便別摻和我們的生意了。”
曹老六眼睛一瞪:“黃家小子教訓誰呢,我平日里是敬你爹才對你三分客氣,按輩分你得管我喊聲伯伯,可不要蹬鼻子上臉。”
黃闕平靜道:“你不如問問其他人,看看大家愿不愿和 你般張狂之人往來?你想死,可別連累其他人。”
曹老六環顧一周,卻見其他鹽商都轉過頭去。
他趕忙扇了自己一耳光,賠笑道:“是伯伯不對。”
只是,在齊家謙遜卑微的黃闕,此時卻像換了個人。只見他眉目沉靜的凝視著曹老六,一言不發。
曹老六僵持片刻咬了咬牙再扇自己一耳光:“是小人不對。”
黃闕從他身邊走過,語氣肅然:“你我做的是掉腦袋的買賣,不想死就把嘴巴閉嚴些。”
說到此處,他忽然看見老傅身旁的陳哲,凝聲問道:“這是誰?我沒叮囑過不要帶生面孔來嗎?”
老傅趕忙解釋道:“我這把年紀有些干不動了,這是家中子侄,帶他來見見世面。”
黃闕直視著老傅:“你為他作保?”
老傅咬咬牙:“我作保。”
黃闕不再多言:“走吧。”
他領著眾人來到梅花渡后門,對值守的漢子客氣道:“好漢,我等是陳家公子的客人,前幾日來過。”
漢子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輕輕推開側門:“東家在梅蕊樓里等你們。”
黃闕循著記憶往梅蕊樓走去。
梅蕊樓前有兩名漢子守著,見他們過來便推開朱紅大門。
當大門打開的剎那,黃闕與鹽商們一怔,只見屋里的燈火通明與屋外的幽暗截然不同,酒桌與紅毯都被撤走,屋頂垂下的紗幔也被統統扯掉。
暖煙香帳盡數不見,地上散落的鹽引箱子也不知去了何處。
寬闊的罩樓正堂里,只余下一張張長桌,坐著一位位賬房先生,噼里啪啦的撥打著算盤。
在賬房先生背后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只只竹牌,竹牌上貼著紅紙。
桌子前,陳跡正在與袍哥低聲商量著什么,聽見開門聲,微微松了口氣:“黃兄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