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重天都是哪四十九重?”
“東昆侖、西昆侖、玉京山、北俱蘆洲、南部瞻洲、大西天、小西天、五濁惡世……徐術師叔提到過,可太多了我記不住。”
陳跡好奇道:“緣覺寺里沒有記載嗎?”
小和尚解釋:“與四十九重天有關的記載,應該都在最緊要的藏經閣第七層里,他們平日里不讓我進的,也不準我追問。”
陳跡坐在草地上,靠著一顆粗壯的竹子:“那徐術師叔有沒有說,怎么回四十九重天?”
小和尚理所當然道:“說了呀。”
陳跡豁然坐直身子:“怎么回?”
小和尚低頭撫摸著地上的草葉,指肚從草葉上緩緩劃過:“只需修行至神道境,便能回到四十九重天。”
陳跡驚愕:“就這么簡單?”
小和尚驚訝抬頭:“不簡單呀,想修到神道境可難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重回四十九重天的方法竟如此……直白,”陳跡又皺起眉頭:“不對不對,既然修至神道境便能回到四十九重天,那景朝武廟的陸陽,還有黃山道庭的使徒子,為何還在人間?”
小和尚噢了一聲:“得合道才可以。但凡這世上還有一人與他們同修門徑,那這修行便不算圓滿,便上不去。”
陳跡低聲自語道:“難怪稱作神道境……這幾位行官已是在世神仙了。”
如今重回四十九重天的方法已經知曉,可他想要回到故鄉,就必須修至神道境,再殺了陸陽,亦或是其他山君。
未等他說話,小和尚小心提醒道:“武廟的那位山長陸陽怕是有點難殺哦……”
陳跡驚醒。
這種被人看破所有秘密的感覺,確實有點不好受。
小和尚看見陳跡的面色,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回答陳跡的心聲。
他慢慢低下頭:“我也想盡量不顯露出他心通,這樣你們就不會擔心,但總是忍不住……”
陳跡笑著拍了拍他肩膀:“反正你又不會說出去,放心,我不怕。”
竹林搖曳。
涼風中,小和尚轉頭看向陳跡的眼睛,這世上多是口是心非之人,說出來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但陳跡,心口如一。
小和尚高興起來:“你竟然真的不怕啊!”
陳跡笑著說道:“怎么這般高興,靖王、世子、郡主也都沒有怕你啊。”
小和尚搖搖頭:“他們是有王朝氣運遮蔽,所以并不擔心。但你不一樣,你是真的不怕。”
此時,兩人身后傳來干枯竹葉被人踩碎的聲響。
聲音細碎,格外突兀。
陳跡驟然回頭,卻見遠處兩個人影正提著裙裾悄悄靠近過來。
他緩緩起身隨手折下一根竹枝:“誰?”
來人被發現后不再藏著掖著,大搖大擺的穿過竹林來到陳跡面前。
齊昭寧領著丫鬟,站在陳跡面前一步距離,上下打量著他:“喂,我聽我哥說你十八般兵刃樣樣精通,是真的嗎?”
陳跡后退一步:“齊三小姐,你是齊府女眷,我是外人,還是不要私下見面比較好。”
齊昭寧渾不在意:“這是我齊府,誰敢說那些閑言碎語?我問你,太子哥哥奏折里寫的戰功,是真的嗎?”
陳跡平靜道:“假的。”
齊昭寧略微失望:“假的啊……”
她轉念一想:“不過沒關系,也不一定非要打打殺殺嘛,姐夫每天操訓回來都大汗淋漓的,隔著老遠都能聞見汗臭味,太不斯文。我問你,汴梁四夢里唱你和白鯉郡主……”
陳跡微微垂下眼簾:“也是假的。”
小和尚轉頭靜靜的看向陳跡。
原來大山不是從第一天就那么高的,而是一塊一塊細碎又粗糲的石頭,每天一點一點堆在了上面。
堆成了高山。
齊昭寧一怔:“啊,是話本編出來的故事嗎,可大家都說你為郡主牽過馬啊。”
陳跡解釋道:“當日靖王為感謝我在龍王屯救下世子,要為我牽馬。我一個醫館學徒哪能真讓王爺為我牽馬,便轉頭為白鯉郡主牽馬,這樣大家都有臺階下。”
齊昭寧眼睛亮了起來:“原來是這么回事。不過你可別在外人面前喊他王爺了,謀逆之人已經被陛下剝了爵位,再喊他王爺可是與謀逆同罪的。還有,那個白鯉郡主也是,她現在可不是什么郡主,只是景陽宮里的一個女冠而已,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陳跡突然握緊了手中的竹枝。
小和尚怕出事,趕忙拉著陳跡的胳膊:“走吧,你的同僚還在等你呢,別讓他們等……”
話未說完,一名小廝沿著曲徑匆匆忙忙跑來,隔著好遠便開口喊道:“陳家公子!”
陳跡皺眉看去:“怎么了?”
小廝來到近前,氣喘吁吁道:“陳家公子,大爺派人來傳話,他說今日朝廷拒絕出兵高麗國后,東江米巷的一百一十七位高麗使臣盡數吞毒自殺,以死明志。如今密諜司正在調查是誰將毒藥送給高麗使臣,索拿了不少六部書吏和百姓。京城要出大事了,所有羽林軍盡快回都督府候旨,莫要被人尋到什么把柄。”
所謂大爺,便是齊家大房主事齊賢書,齊斟酌與齊斟悟的父親,李玄的岳丈。
陳跡腦海中仿佛有一口銅鐘大作。
服毒自殺?
這根本不是服毒自殺,而是遭景朝軍情司毒殺!
陳跡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交給書記官的木匣子里,原來是用來毒殺高麗使臣的毒藥。
奇怪,密諜司當時搜過所有人,并未發現有人夾帶,這毒藥是如何被書記官帶回會同館的?
更令陳跡不解的事景朝軍情司為何要殺高麗使臣?
等等!
陳跡心中一驚,轉身便走:“小和尚,你先回緣覺寺去,我改天想辦法將你救出來。”
陳跡沖至涵碧山房外時,卻聽正廳內齊斟酌正眉飛色舞道:“只見那佛子無齋吐出一口血來,當場從尋道境跌落……”
陳跡豁然推開房門,打斷道:“所有人,隨我走!”
席間,羽林軍轉頭看來。
齊斟酌疑惑道:“怎么了師父?”
陳跡凝聲道:“高麗使臣盡數服毒自盡,我們現在就得回羽林軍都督府去候旨聽召!”
李玄面色一變,當即起身往外走去:“走!”
羽林軍們倉皇起身,撞倒了好幾張桌案,酒水菜肴散落一地。
他們從齊府側門魚貫而出,沿府右街拐上長安大街,一路狂奔。多豹酒量不濟,跑半路便蹲在青石長街上吐起來。
李玄低喝一聲:“架著他走!”
三十余人匆匆趕路,還未抵達羽林軍都督府,便有十余名解煩衛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策馬迎來。
黑夜里的長安大街上,解煩衛蓑衣下的過肩蟒若隱若現,當先一人手按刀柄,厲聲問道:“來者何人?”
李玄拿出羽林軍符節銅牌:“羽林軍!”
解煩衛瞇起眼睛查驗銅牌,待確認無誤,他目光掃過眾人酒后的紅臉,冷笑一聲策馬讓開道路:“速去都督府待命,無召不得出營!”
正當此時,京城九門守軍同時擂鼓,鼓聲傳遍全城各個角落。五城兵馬司的騎兵在內城縱馬疾馳,奮力嘶喊:“奉憲諭,即刻凈街,違者鎖拿!”
宵禁。
京城已經許久沒有宵禁了。
羽林軍低頭匆匆進了都督府,剛進轅門便看見吳玄戈已率領左驍衛盡數披上銀甲,正在校場上擦拭兵刃。
左驍衛羽林軍頭頂白羽在微風中晃動,長矛的寒芒被月光照亮。
吳玄戈聽聞腳步聲,抬頭看來:“李大人倒是好雅興,若是哪天景朝使節南下,倒是可以由李大人去拼拼酒。若是贏了,也算為我朝爭光。”
齊斟酌剛要爭辯,卻被李玄硬生生拉進都督府軍械庫。
多豹勉強撐著身子:“都督,他不過是個指揮使……”
李玄回身怒目相視:“他有說錯嗎?且不論這吳玄戈帶著什么目的來我羽林軍,他才是我寧朝真正的精銳。不用不服氣,錯了就改,比人差就學。今日之錯在我,不在你們,我會自省的。”
羽林軍沉默著。
李玄披上身甲、胸甲、臂甲,正系綁帶時忽然開口說道:“所有人今日起戒酒,無大捷,不破戒。將吾等在固原立過的戰功都忘了吧,爭氣些,莫再叫人瞧不起!”
羽林軍們神色一振:“是!”
李玄轉頭看向陳跡:“今晚之事你怎么看?”
陳跡搖搖頭:“我也不知,等朝廷旨意吧。”
他披好甲胄,倒提著長矛走出都督府,獨自立于轅門前。
陳跡目光穿過北邊的承天門,遙遙朝朱紅色的午門望去,只見城樓上解煩衛不計其數。承天門前的長安大街上,數百名解煩衛身著蟒袍,高舉火把列隊駐守。
火炬如龍,隔斷南北。
火龍照著官員的轎子在午門前起起落落,被召進宮中的堂官絡繹不絕。
捅破天了。
李玄來到陳跡身旁,陳跡低聲問道:“李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李玄思忖片刻回答道:“要么是陳家,要么是徐家。”
陳跡一怔:“為何這么說?”
李玄斟酌道:“我寧朝商議這些天,其實只有兩位閣老想要出兵抗景,一個是陳閣老,一個是徐閣老。只因陳家拿著營口港,徐家拿著啟東港,他們的商船漂洋過海,以高麗為跳板與倭國通商,從倭國掠取白銀流入寧朝。”
李玄繼續說道:“高麗與我朝和景朝一直曖昧不清,早些年也做過背刺我朝之事,畢竟他們與我朝跨著海,陸路并不相鄰。所以齊閣老與胡閣老并不在意其死活,只有陳家和徐家非要救高麗不可。”
陳跡心中一沉,難怪這些天朝議爭論不出結果。
可現在所有人都以為是高麗使臣服毒自盡,偏偏陳跡知道,此事與陳家、徐家都沒關系,是景朝軍情司要毒殺高麗使臣!
陳跡眉頭緊鎖,心中的危機感盤旋不去。
這次司曹癸讓他做的事,不止是景朝軍情司對他的忠誠測試,亦是逼他交出投名狀。只要有這件事在,陳跡斷無可能叛景降寧,否則死路一條。
不僅如此,這一計還使得朝臣相互猜忌,連陳家與徐家恐怕都會相互猜忌。
陳跡慢慢閉上眼睛復盤。
毒可是他親手交給會同館書記官的,會不會查到他身上?
不會。
此時所有人都以為是高麗使臣服毒自盡,以死逼寧朝出兵高麗。
雖然陳跡也是陳家人,可就算大家懷疑陳家也不會懷疑到他身上,畢竟大家都知道他與陳家不和早擺在了明面上,便是金豬都不會往他身上想。
另外,當時棋盤街、東江米巷沒有一千人也有八百人,盡是朝中剛剛散班的部堂與書吏,人人皆有嫌疑。若以密諜司的習性,定會將當時在場之人逐一重新篩查,但陳跡并不在其中。
待思慮完,陳跡慢慢睜開雙眼。
那么問題來了,景朝為何要毒殺高麗使臣?只有一個原因,景朝想逼寧朝出兵。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
是陷阱。
高麗使臣想讓寧朝出兵抗景,景朝反其道而行之,竟將計就計,也想讓寧朝出兵。
必然是有陷阱等著。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急促馬蹄聲。
陳跡站于轅門前抬頭看去,赫然是玄蛇領著百余名密諜氣勢洶洶策馬而來,直奔羽林軍都督府!
他心中一驚,下意識攥緊手中長矛,心念電轉思索著自己還有什么疏漏之處,竟將玄蛇引到此處。
下一刻,玄蛇沉著面孔,策馬進了羽林軍都督府。
其身后密諜進轅門之后,立刻翻身下馬,將都督府大門合攏:“封鎖羽林軍都督府,防止有人走脫!”
陳跡抱拳道:“玄蛇大人,敢問我羽林軍所犯何事?”
玄蛇斜睨他一眼,冷笑一聲卻不回答。
校場寂靜,他一身黑色大氅策馬緩緩來到羽林軍當中,馬蹄聲不緊不慢,卻像是踏在所有心坎上。
玄蛇經過李玄身邊時,居高臨下譏諷道:“李大人還真是心大怎么,剛喝完酒回來嗎?”
李玄沉默兩息:“玄蛇,若有事沖我一人來即可,流放還是押入詔獄,都是我一人之事,與其他人無關。”
玄蛇細聲細氣道:“這么大的事,只怕李大人一個人可扛不起來。”
羽林軍如臨大敵,齊斟酌凝聲道:“爺們已經下過兩次詔獄了,不怕下第三次,可你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想將我等冤進去,我齊家也不會善罷甘休。”
玄蛇漫不經心的掃了齊斟酌一眼:“齊家好大的官威,說得我都有些怕了呢,可本座此次來,和你無甚關系,讓開。”
齊斟酌一怔。
玄蛇高聲道:“將羽林軍左驍衛吳玄戈一干人等單獨看押在都督府中,逐一審問!”
陳跡握著長矛的手緩緩松開,吳玄戈怒聲道:“玄蛇,你做什么?”
玄蛇笑了笑:“事發時,爾等最先抵達東江米巷,事有蹊蹺。本座懷疑,高麗使臣們服下的毒,就是你給他們送去的。”
吳玄戈皺眉:“吾等乃御前禁軍棋盤街有人蓄意作亂,吾等自當立刻前往平亂,何過之有?”
玄蛇從黑色大氅里伸出手來,漫不經心的低頭打量自己指甲是否修得整齊:“本座也想相信吳指揮使是清白的……”
說到此處,他抬頭朝吳玄戈森然笑道:“但本座更相信自己審出來的供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