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從隊伍末尾走出,越過羽林軍。陳禮欽、李玄、太子,目不斜視。眾人目光伴隨著他,慢慢走向燈火輝煌的仁壽宮。
鴻臚寺官員看著還在宮外候旨的太子、少詹士、羽林軍指揮使,再看向陳跡的背影,目光中有疑惑,卻只能無聲的按捺下來。
仁壽宮前立著一塊“孝悌碑”,碑文第一句: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陳跡目光從碑文上掃過,沒心情再往下看去。
踏進宮門前,門前身披蟒袍的中年人慢條斯理道:“陛下問什么你便答什么,莫要自作主張,不可欺君罔上!”
這位蟒袍太監氣勢軒昂,不像一位內臣,反倒像一位王爺!
內廷衙門只有Ⅱ個人可以穿蟒袍:一位是掌印太監徐文和,人稱內相,也稱毒相,一位是秉筆太監吳秀,剛剛從內相手中分走了解煩衛的權,在陛下身邊聽差!
面前這位,應是最秀了!
陳跡拱手道:“明白!”
他提起衣擺跨過高高門檻,只見殿中垂下的紗幔后,一人盤坐如龍!
梁枋懸老君山道庭開過光的“五雷符”木牌;頭頂藻井繪二十八星宿;腳下鋪著蘇州府御窯供來的青金磚,磚上雕刻北斗七星!
就在陳跡踏進仁壽宮的剎那間,他感受到一股宛如實質的帝王氣運撲面壓來,竟將他體內的五百五十盞爐火壓制,猶如風中殘燭!
不止爐火,連身體都變得沉重!
陳跡疑惑,二品大員可以免疫術法,而人間帝王則身上王朝氣運更加濃郁,便是靠近二十步之內都會被壓制一身修為 下一刻,他丹田內為數不多的冰流瘋狂席卷,覬覦著紗幔背后的人間帝王!
這種感覺在他見到靖王時也曾有過,那是幾乎按捺不住的本能渴望!
不止寧帝,還有這仁壽宮里的所有人!
左側繡墩上坐著兩位老人:第一位頭戴金箔冠,徐閣老;另一位手中捧著一支血犀笏,齊閣老!
右側繡墩上也坐著兩位老人:第一位腰束羊脂白玉革帶,胡閣老;另一位頭發全白,腰束陽綾翡翠革帶,陳閣老!
皆披紅袍!
這座仁壽宮里幾乎聚集著寧朝最有權勢的人物,冰流仿佛在他體內聲嘶力竭地吶喊:全殺了。
全殺了。
此時,徐閣老背后站著的張拙對陳跡眨了眨眼,陳跡回過神來,心緒也漸漸平靜!
他一拜到底,說道:“草民陳跡,恭請圣躬萬安!”
仁壽宮里安靜下來,所有人目光交匯在陳跡背脊上…似乎要將他看穿!
不知過了多久,紗幔后面的寧帝緩緩道,“起來說話吧!”
陳跡直起身子,低頭回道:“謝陛下!”
寧帝隔著紗幔不再開口,閣老們身后的各位部堂們屏氣斂息!
最終,徐閣老慢悠悠問道:“陳跡,明明你也是護駕功臣,殺天策軍逾百,胡鈞羨卻在奏折里對你只字不提,你兩人可有私仇”
陳跡不懂政治,并不知道這問題背后藏著善意還是殺機!
他原以為自已只是來走個過場,卻沒想到被單獨召來“審問”!
此時,張拙見他不答,凝聲道:“陳跡,閣老問話,據實回答。”
陳跡心中稍定,回答道,“回閣老,回張大人,我與胡總兵并無私仇!”
張拙追問:“那他為何報功時偏偏漏了你”
陳跡思索Ⅱ息,說道:“恩師王道圣曾寫書信給胡總兵,將草民舉薦給固原邊軍!胡總兵召草民上固原城樓表示招攬之意,但草民拒絕了!”
徐閣老緩緩問道:“為何拒絕”
陳跡拱手道:“回閣老,離家太遠!”
徐閣老又問道:“你是否知曉,胡鈞羨與司禮監聯手,以太子為誘餌,伏殺天策軍”
陳跡心中一動,方寸仁壽宮內,恐怕爭論的便是胡鈞羨及固原邊軍的功過是非!
該如何答自己最該按張拙的暗示“據實回答”!在場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立場,唯有張拙真心幫他!
張拙暗示他的,應該便是寧帝想要的!
一旁陳閣老也出言道:“陛下面前莫要遮遮掩掩!”
可陳跡想到固原那座風沙彌漫的城池,垂眸輕聲道:“草民不知!”
張拙低喝道:“你親歷固原一戰,又守在殿下身旁,怎會不知從實招來。”
然而就在此時,紗幔后響起清脆的銅鈴聲,鈴聲蓋過了所有聲響!
所有人轉頭望去,紗幔后的帝王搖著一只道家三山鈴,饒有深意道:“張拙莫再暗示他了!”
張拙趕忙跪伏在地:“臣只是怕他耽誤陛下時間,伏乞圣裁!”
寧帝平靜道:“陳家小子凡事思慮再三才開口,生怕說錯話、做錯事、擔錯責,倒是有幾分當閣老的做派,想來有內閣首輔之資!”
此話一出,繡墩上的四位閣老連忙伏地:“望陛下恕罪,微臣絕無推諉扯皮之意!”
寧帝在紗幔后笑了笑:“各位閣老起來吧,地上涼,宣李玄、齊斟酌!”
待兩人進了仁壽宮,徐閣老問道;“你們Ⅱ人是否知曉,胡鈞羨與司禮監聯手,以太子為誘餌,伏殺天策軍”
李玄與齊斟酌相視一眼,齊閣老緩聲:“如實道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齊斟酌剛要開口,李玄搶先抱拳道:“回閣老,微臣不知!”
齊閣老皺起眉頭:“齊斟酌,你來說!”
齊斟酌遲疑片刻:“微臣是真不知道!只聽天策軍大統領元臻當眾說,是龍門客棧掌柜出賣了太子行蹤,而這掌柜曾是固原邊軍參軍…但也辭任十余年了!”
胡閣老終于開口,目光如炬,聲音沙啞:“他人呢”
“死了!”
胡閣老點點頭:“無從查證之事!”
齊斟酌又道:“元臻是當著許多人面…”
未等他說完,胡閣老不慌不忙道:“敵軍一面之詞!”
齊斟酌頓時語塞!
陳閣老顫顫巍巍起身拱手:“陛下,傳人 證吧!”
寧帝在紗幔后搖了搖三山鈴!
下一刻Ⅱ名解煩衛押著一位披頭散發的青衫書生進來,陳跡看清來人時,怔在原地!
馮先生 等等,馮先生被收押,那方才戴著面具的白龍又是何人…難道這馮先生也不是白龍的真面目陳跡感到一陣頭疼!
卻聽徐閣老平靜道:“馮文正,你是什么身份”
馮先生跪伏在地,高聲回稟:“司禮監密諜司,海東青!”
徐閣老又問:“有人上奏說你為伏擊天策軍,行出賣太子一事,可有此事”
馮先生跪伏在地,悲戚道,“內臣肆意妄為,枉顧國儲性命,死不足惜!”
徐閣老凝神再問:“馮文正可有人授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馮先生回答道,“無人授意,乃內臣自作主張!”
徐閣老問道,“你與胡鈞羨,誰是主 馮先生低聲道:“內臣是主謀,向胡鈞羨假傳了內廷衙門的朱批文書!”
徐閣老看向對面:“胡閣老還有何話說”
胡閣老慢慢閉上眼睛:“沒了!”
紗幅后的帝王平靜道:“擬旨!”
吳秀從門外走來,命兩位小太監抬來桌案,他則在桌案前提筆!
寧帝緩緩說道:“司禮監海東青馮文正偽造司禮監朱批,肆意妄為,然念其殺賊有功,押入內獄,斬監候:固原總兵胡鈞羨視事不明,為從犯罰三年俸祿,由正二品龍虎將軍降為正四品明威將軍,降級留任,仍擔任固原總兵一職,固原副總兵周游亦是從犯,由正三品昭勇將軍降為正六品昭信校慰,任千戶,固原參軍……”
待外廷任用結束,寧帝又說道:“司禮監掌印太監徐文和識人不明,罰俸三年,降三級!固原空出來的副總兵與參軍,張拙,你擬一份舉薦名錄,明日送進宮來!”
張拙拱手道:“是!”
陳跡知道,總兵是官職,二品龍虎將軍是級別,彼此是兩個體系,只要皇帝與閣老們愿意,六品武將亦可擔任總兵!
可內廷,外廷一連串降職,聽得他腦子快要燒掉!他只看出今日是陳家,齊家、徐家聯手向胡家發難,其余的還得回去慢慢琢磨,亦或是拜托張拙和張夏為他解答了!
可是,馮先生就這么斬了難道馮先生真的只白龍傀儡之一對方以馮先生身份去固原主持大局,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刻向胡家圖窮匕見 此時,張拙拱手道:“陛下…罪臣已罰,功臣尚未論功行賞!”
寧帝在紗幔后起身,慢慢往仁壽宮深處走去:“羽林軍三十五人擢升兩級,李玄、齊斟酌知情不報,功過想抵!乏了,退下吧!”
張拙看著那漸漸隱沒的身影,硬著頭皮問道:“陛下,陳跡呢固原時,太子曾臨危受命,擢升陳跡為東宮正六品右司衛…”
寧帝頓住身形:“年紀尚淺,再打磨打磨吧,先去御林軍任個小旗官,教軍械武藝!”
張拙欲言又止!
轉眼間的功夫,正六品的右司衛變成了從七品的小旗度官,他看向垂手而立、面色平靜的陳跡,卻最終只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