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雪,落在灰色的高墻里。
青銅爐鼎里的高香燃至盡頭,青煙還在飄搖而出。
道場旁,道士、僧人、文人交頭接耳,盡顯百態。
佛子無齋沒有再理會張黎,而是掐動念珠,對陳跡輕聲道:“這位施主,你對佛門有成見。或許你再多了解一些,便會放下心中芥蒂。”
陳跡盤坐在蒲團上:“佛子好意心領了,但我六根未凈,入不得佛門。”
文人們凝神朝道場里望去,目光聚在陳跡身上。
這少年郎將佛門不等于佛學之事擺在了臺面上,已經是犯了佛門的忌諱。
如今,又如此干脆了當的拒絕了佛門,當真初生牛犢不怕虎。
正當此時,陳跡聽見有個聲音在他心中溫和道:“施主,我佛門向來以誠待人,你只需皈依我佛,做個居士,小僧,定有厚報。”
陳跡微微一怔,他未見無齋嘴動,可無齋的聲音確確實實傳到了他這里。
他定定看向無齋,無齋卻對他微微一笑,右手外翻向下,拇指輕捻中指,結施依印。
這是……行官門徑?
竟能將聲音直接傳進別人心里。
陳跡思忖:所謂居士,便是皈依佛門的俗家弟子。只要他成了佛門居士,那么此次辯經便不是道庭贏了佛門,而是佛門自己人贏了自己人,留存了顏面。
然而陳跡思忖許久之后,轉頭看向洪鐘旁的小道士:“撞鐘。”
無齋漸漸收起微笑:“施主當真不愿入我佛門?”
陳跡坐于蒲團之上,拍掉了自己肩膀上的積雪:“佛子,我等冒雪前來,帶著一位重病垂危的姑娘想要求救。進門時,小沙彌卻說我等沒有信物,沒有請柬,不得入內。”
他看了一眼白鯉繼續說道:“那位姑娘,染了風寒,發熱一天一夜,連眼皮都抬不起來。若無張黎師兄出手相助,恐怕她的性命已經不保。雖然她現在好好的站在那里。但我只要想想另外一個結果,便覺得一陣后怕。佛若連我朋友都不能渡,我便不能入。”
陳跡平靜道:“撞鐘。”
話音落。
不知從哪刮起一陣大風吹入陸渾山莊,竟將道場里一半積雪刮起。
剎那間,陳跡坐下積雪散盡,顯露出他周遭地上原本的黑色陰魚來。
張黎原本已經坐下笑吟吟看熱鬧,看到這一幕竟豁然起身。
片刻后,他放松心神,笑著看向不遠處白鯉:“原來,他在為你出氣。”
白鯉看向道場之中,陳跡的側影。
下一刻,張黎看向洪鐘旁的小道士,罵罵咧咧道:“老君山道庭的都是傻子嗎?你還在等什么?撞鐘啊。”
“哦哦。。”
小道士推開身旁小沙彌,向后拉起撞木,再推著撞木重重撞去。
鐘聲激蕩開來,佛子無齋,判負。
老君山道庭的小道士們喜笑顏開,雖然佛門還有一人未上場,可他們知道這個問題無齋答不了,后面的和尚也答不了。
終于不用去當和尚了。
小道士看向張黎:“師兄,這少年郎真是黃山道庭的記名弟子嗎?以后再與佛門辯經時,一定要喊上他啊。”
張黎拍了一下小道士的后腦勺:“這次餓哦可是損失兩枚紫虛元丹才讓他下場辯經,你們老君山道庭得承擔一枚。”
“不,兩枚都得你們出!”
“啊?”
小道士瞪大了眼睛,“這事我們可做不得主,紫虛元丹珍貴的緊呢。”
張黎沒好氣道:“都是身外之物,你們還能將丹藥帶到地底去嗎?”
小道士想了想說道:“那豈不是以后每次辯經,都要損失兩枚紫虛元丹。”
張黎壓低了聲音:“你傻嗎?以后再與和尚辯經的時候,直接拿出這個問題就好了。不用那少年郎親自下場,佛門以前拿《老子化胡說》壓了我們三百年。咱們如今也拿這個問題壓他們三百年。”
小道士眼睛一亮:“是噢!”
無齋坐于蒲團上,重展笑顏,似乎過去的已經過去:“施主,若換做你,你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普渡之船還是普渡之船嗎?”
陳跡搖搖頭:“我也答不了。”
無齋疑惑:“為何?”
陳跡想了想說道:“我不在意它還是不是普渡之船,能去彼岸就好。”
無齋久久無言。
片刻后,他話鋒一轉:“施主,我方還有一人,不知可否由我方再出一題,你來回答,決最后勝負?”
陳跡搖搖頭:“你們答不上我的問題。此次辯經便已經結束了。我等本是過客,如今也該離開了。”
張黎贊嘆一聲:“拒絕的好啊。無齋想必準備了極難的問題想要扳回一局,少年郎根本不給他這機會。無齋一拳打在棉花上,怕是難受極了。”
此時,陳跡已經從蒲團上站起身來,招呼世子,白鯉,張夏走人。
張黎拉著他:“干嘛著急走啊。留下來喝點酒,陸渾山莊的酒窖里可是存著不少好酒。”
世子眼睛一亮,卻聽陳跡拒絕道:“不喝了,還有許多人掛念著我們的安危,得盡快回去報平安才是。”
他對世子低聲道:“此處是非之地,那群僧人不是好相與的,趕緊走。”
世子哦了一聲,當即不再留戀。
幾人往陸渾山莊外走去,卻見灰袍僧人紛紛起身,靜靜攔在路上。
陳跡皺眉:“做什么?先前不讓人進,如今不讓人走?”
無齋緩緩上前一步,手持念珠,雙手合十:“小僧見施主天資聰穎,許久沒能和施主這樣的人辯經了,見獵心起,想再辯一題。”
陳跡反問道:“若不辯,便不能走了?”
無齋微笑不答。
張黎挑挑眉毛,率一眾小道士紛紛涌上前來,將陳跡等人簇擁其中:“此乃老君山道庭腳下,也是爾等放肆之處?滾開。”
無齋依舊微笑不答,似乎并未將張黎等人放在眼中。
陳跡伸手去握世子抱著的鯨刀刀柄。
張黎眼睛微瞇,右手掐起三山訣,道袍無風自動。
文人們向后退去,生怕血濺到自己身上。
劍拔弩張。。
噠噠。
通往陸渾山莊外的一線天峽谷里,忽然響起清脆鐵蹄聲。
那鐵蹄聲篤定又肅殺,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如王親臨。
僧人紛紛回首,卻見一行鐵騎穿行灰墻峽谷之中。
當先一人騎著高頭戰馬,身披明亮鑄鐵甲胄,頭戴龍紋盔,盔上一支長長白色翎羽沖天而起。
他身后之人,策馬而行,高高擎著一面褐黃色王旗,旗面上繡著一個‘靖’字。
王旗周,是密密麻麻騎兵,三人一排,手持寒光凜凜的馬槊。
整整齊齊并行在峽谷之中。
“是靖王。”
“是千歲軍。”
陳跡這才看清,當先之人赫然是靖王。
靖王手勒韁繩,策馬來到眾人面前,身上鎧甲嘩啦嘩啦作響。
他居高臨下俯瞰僧人與道士,不怒自威。
張黎詫異,這還是平日里和和氣氣的靖王?
靖王平靜問道:“見王為何不拜?”
這聲音中蘊含天威,如口含天憲般令人不由自主彎了膝蓋。
文人雅士先跪了下去,僧人回過神來,也紛紛跪了下去。
最后小道士們也迫不住壓力跪倒。
唯有張黎昂然佇立,只拱手行了一禮。
靖王看向他:“為何不拜?”
張黎笑了笑:“未做虧心事,不用拜。”
“你……”
無齋跪伏地上豁然回頭看他,怒目相向。
靖王未與張黎計較,翻身下來,排開眾人來到白鯉面前,關切道:“我聽人說你們可能在此,還聽說你身染重病……”
陳跡知道,必是金豬與天馬回城時,剛好與千歲軍撞見了,為靖王指明了方向。
白鯉低聲解釋道:“爹,陳跡從刺客手中救了我們,他方才又與黃山道庭的張黎道長,換了兩枚紫虛元丹,治好了我。”
文人雅士們跪伏在地上面面相覷。
他們并不知道陸渾山莊門外發生了何事,只知有人在門外贏了佛門一局。
此時他們才知曉,原來這是靖王府世子與郡主,還是遇刺逃至此處的。
靖王看向僧人,聲音寡淡問道:“方才為何攔住去路?”
無齋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解釋道:“郡主身旁這位少年郎方才在辯經時贏了小僧,小僧見獵心起,想與他再辯一題。”
鐵騎之中,一人身著儒衫,策馬上前:“不用為難我的親傳學生,且與我辯吧。”
文人們忽然激動起來:“王先生,我們先前還說您怎么遲遲不來呢。原來是隨靖王一起。”
“原來這位少年郎是您的親傳弟子,難怪能贏。”
無齋愕然抬頭,只見王道圣坐于馬上,竟也是身披甲胄。
他趕忙低頭道:“小僧不敢。”
王先生平靜道:“不敢便讓開吧。”
無齋遲疑數息,最終還是退到了一旁,讓開了去路。
靖王牽著韁繩,將自己戰馬拉至陳跡面前:“你救我一兒一女,當屬大恩。上馬吧。我接你們回家。”
陳跡看了看靖王,又看了看一旁靜靜佇立的戰馬。
靖王給自己牽馬?
他思索片刻,轉身拉來白鯉,扶著她上了戰馬。
陳跡又從靖王手里接過韁繩,牽著戰馬往陸渾山莊外走去。
靖王原本嚴肅的面容,終于松弛些許。
張黎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高聲道:“有空來我黃山做客啊。。”
陳跡身子一頓,他想起軒轅洞府一事,當即揮手答道:“一定!”
他牽著韁繩在前面走,白鯉坐在戰馬上靜靜地看。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長長幽暗的峽谷,來到門外時天光大亮。
陸渾山莊外,黑壓壓的千歲軍肅然而立。
頭頂紅纓迎風招展,如山如巒連綿不絕。
陳跡從戰戰兢兢的小沙彌手里接過馮先生贈的戰馬,翻身而上。
他手握白鯉那匹戰馬的韁繩,雙腿輕輕夾了一下馬肚子。
當先穿過千歲軍的軍陣,策馬歸程。
“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