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昨晚睡得比較晚,李追遠還是在特定的清晨時刻醒來。
叫醒他的不僅僅是生物鐘,還有對新一天的期待。
睜開眼,側過頭,那道身影已經手持畫筆站在桌前。
月白色的短衫,霧青色的三裥裙,竹節紋白玉發簪,一人成一景,煙雨空蒙。
阿璃側過身,二人目光交匯。
李追遠下了床,走到畫桌前。
那幅畫卷上,倆孩子嬉戲玩耍的地方,被阿璃畫上了一圈鮮花草地。
昨晚李追遠是故意把這幅畫攤開放在這里的,譚文彬肩上帶著的倆孩子,阿璃一直都能看得見,自然也就能認識。
不過,單純給他們畫山水背景明顯有些過于單調。
李追遠用手指著旁邊大量空白處,建議道: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可以畫上私塾,再畫幾個手持戒尺站在私塾門口的老鴻儒。”
阿璃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追遠繼續道:“可以再畫幾個洋人傳教士,用來教英語。”
畫卷中原本神情喜悅的倆孩子,嘴角一下子癟了下去。
李追遠出去洗漱時,正好碰見太爺拿著掃帚在掃灰。
李三江昨兒個睡得很早,今兒個起得也就格外早,他掃的是昨晚李追遠用黃紙灰鋪出的路。
“也不曉得是哪里吹過來的灰,怎么還有點發粘?”
“太爺,我幫你潑點水。”
“嘩啦”一聲,水沖之下,這些灰燼迅速消融。
李三江拄著掃帚,看向下方壩子,柳玉梅此刻正坐在那里喝著茶。
看來,這市儈的老太太,身體是變好了。
李三江前些天還真有些擔心她,畢竟人的年紀一大,指不定哪天就因為什么毛病給直接送走。
洗漱完后,今早沒有下棋,因阿璃還在忙著畫“補習班”。
李追遠也終于能騰出手來,翻開《走江行為規范》進行歸納整理。
晨風帶著沁人的涼意,透過紗窗吹拂進來,帶來略帶俏皮的活力。
李追遠寫完了,揉了揉手腕,再起身來到阿璃身邊,幾座私塾和一座小教堂已經就緒,這是近景。
遠景還有大量可規劃空間,容得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譚文彬對待這倆孩子是包含濃濃父愛的,包括在對他們進行“死后教育”時。
可換到李追遠這里,世界就變得殘酷許多,主要是李追遠本人腦子里,“學習”與“負擔”、“勞累”這些,壓根就扯不上關系。
“吃早飯啦!”
下樓,吃早飯。
潤生已準備就緒,別人都是一碗陽春面,撒上蔥花,精巧點綴,潤生這兒是一大盆,失去婉約的同時盡顯豪邁。
李三江詫異道:“咦,友侯呢?”
潤生:“李大爺,阿友去接壯壯了。”
李三江:“壯壯啥時候回來?”
潤生:“不曉得,周云云也回南通了。”
“那就不催他了。”李三江吃了口面,又疑惑道,“周云云回南通了,關友侯什么事,他跑去干嘛?”
嘬了一口筷子,李三江很嚴肅地說道:
“你們啊,得好好提醒一下友侯,有些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阿嚏!”
林書友打了一記響亮的噴嚏。
二人坐在史家橋的護欄上,這座橋就在公路上,從市區到石港,就只能走這條路,車開過去必然能看見他們。
譚文彬給林書友遞上一張紙,問道:“你的身體素質,還能感冒?”
林書友也覺得奇怪,說道:“我也不曉得。”
譚文彬跳下欄桿,站在林書友面前,伸手給他整理起衣領子。
“來,打起精神,小伙子皮囊很不錯,給自己來點陽光和自信。”
書友是俊俏的。
要是忽略掉帶著些許口音的普通話,林書友幾乎就是現在流行的黃色封面愛情里的男主。
以前上大課時,經常有別班女同學主動來與阿友搭訕。
此時,面對彬哥的鼓勵,阿友只能強行露出笑容。
一輛白色的轎車快速駛過。
林書友豎瞳一閃,說道:“周云云。”
轎車在前面調頭轉彎,又開了回來,靠橋邊停了車。
最先下車的是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周云云,她一下來,就直接撲在了譚文彬懷里,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流淌。
這些日子的心慌與噩夢以及積攢在心底的各種壓力,在見到譚文彬時,終于可以徹底拋去。
她的雙手死死抓著譚文彬的胳膊,耳朵仔細傾聽著他的心跳,她要確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這并不是自己的夢。
譚文彬一只手摟著她肩膀,另一只手輕撫她的秀發,下顎抵在周云云頭上,嗅著她身上的香氣。
人年少時往往對愛情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婚禮誓詞上無論老弱病窮都不離不棄是毫無意義的流程形式。
可等真的到了一定階段后,才會意識到,伴侶能做到這一點,到底有多難,又有多可貴。
有的人花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時間,還在小心翼翼地試圖查看答案,還有人,壓根就不敢去試探。
對譚文彬來說,現在他懷里的,是一個會因為他的“死亡”而魂不守舍的女孩。
連譚文彬本人也無法理解,她為什么會這么鐘意自己。
駕駛位上的人下來了,女生一身黑色的皮衣,身上帶著金屬掛墜,頭發束起,整個人透著一股子干練冷冽。
這形象,活脫脫搖滾專輯上的封面,就差一把電吉他和上下甩頭時的盡情搖曳。
林書友看著她,又看看彬哥懷里的周云云。
不是說,周云云的同學和周云云很像么?
這……哪里像了?
林書友承認她很漂亮,身材也很好,但這種氣質,并不是他所喜歡的,畢竟阿友骨子里,是一個很正派傳統的人。
他能理解追求時尚與個性,甚至愿意表示支持,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本人可以接受。
女生也在打量著林書友,來時她就聽周云云說了,會給她介紹個帥小伙。
確實挺帥氣的,往那兒一站,整個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挺拔,但她并不喜歡這種乖巧聽話的男生,和這樣的男生在一起,容易失去生活的激情。
譚文彬的目光在倆人身上掃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疏忽了。
他原以為應該人以類聚,能和周云云玩得好的,大體也應該差不多,可生活交友中,也常常會出現互補的情況。
比如周云云這種溫柔恬靜的性子,身邊其實很容易出現性格強勢的女伙伴。
譚文彬:“云云,介紹一下?”
周云云馬上擦去眼淚,紅著眼眶笑道:“給你們介紹一下,琳琳,這是我男朋友譚文彬。”
譚文彬糾正道:“未婚夫,已經見過家長的。”
周云云用拳頭敲打了一下譚文彬的胸膛,繼續介紹道:“這是林書友,彬彬的好朋友,老家福建的。”
譚文彬:“阿友可是我異父異母的兄弟。”
周云云:“陳琳,大我一屆的學姐,老家溫州的。”
陳琳主動向林書友走來,林書友以為她要握手,就上前一步將手掌伸出。
誰知道陳琳直接從口袋里掏出煙,給林書友拔了一根。
林書友低頭,看著掌心里的煙。
陳琳又丟了一根給譚文彬,然后自顧自地拿出一款精美的火機,“咔嚓”一聲點燃,抽一口吐出煙圈,一氣呵成。
林書友默默將煙叼在嘴里。
沉默的不僅是阿友,還有童子。
先前坐橋上等待時,童子還在不停地給自己乩童做思想工作。
等見到真人后,童子也閉嘴了。
陳琳將火機再次點燃,湊到林書友嘴邊,幫他點燃。
“你不抽煙的吧?”
林書友點點頭:“以前抽,后來彬哥叫我戒了。”
譚文彬拿出火機給自己點了,笑著道:“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抽什么煙啊。”
陳琳指了指譚文彬的頭發,聳了聳肩:“這頭發染得,很潮。”
周云云這才發現譚文彬的頭發是白色的,先前只顧著查看譚文彬是不是真實活著的,細節方面還真沒留意。
“彬彬,你的頭發……”
譚文彬:“實習時導師說我看起來太嫩,為了方便開展工作,我就把頭發染成了白色,你瞅瞅,看起來是不是穩重多了?”
周云云:“不好看,顯得老了。”
譚文彬:“那就說明有效果了,放心,過陣子它就會變黑了,我圖便宜,用的廉價劣質的染發劑。
走,我們先去鎮上吃早飯,石南這里店少,咱去石港吃去。
陳同學,要不我來開車?”
陳琳點點頭,直接打開車門坐到后排去。
譚文彬把煙丟地上踩了踩,坐上駕駛位,林書友打開副駕駛車門,剛想坐進去就看見周云云走了過來,就有些尷尬地把手放在車門下沿,防止她碰頭。
周云云:“阿友,你也太客氣了。”
林書友笑了笑,然后也坐到后排,上車前把煙掐了。
可坐進去后,發現陳琳還在繼續吞云吐霧,車子里也有老煙味殘留,顯然,她并不愛惜自己的車。
車子發動,陳琳開口問道:“譚同學,你是怎么做到讓我們云云對你這么死心塌地的,要不是我開車,她應該會趕今早第一班客車回來。”
譚文彬一邊調頭一邊說道:“高中時的班長大人,喜歡上班上坐老師講桌旁的混混男同學,這多經典啊,是吧?”
周云云紅著臉坐在副駕駛位上,不說話。
陳琳:“我說云云那是年紀小,沒見過世面不懂事時容易被騙,云云反駁我說不是的,她說,你能豁出命來對她好。”
周云云提醒道:“琳琳……”
譚文彬抿了抿嘴唇,沒在這個問題上發散,只是淡淡道:“應該的。”
當初石桌趙那個女的,因為嫉妒對周云云下咒,自己跟著小遠哥殺去石桌趙,那個下咒害人的女生,被譚文彬用黃河鏟分尸了。
這些事,周云云是不知道的,但女人的第六感,讓她恍惚察覺到,那幾日譚文彬為自己去做了什么。
在石港鎮上找了家老字號面館,面積不大,且已過了早高峰飯點,里頭的客人并不多。
譚文彬:“來嘗嘗,我以前走讀上學時經常來這一家。”
“彬彬啊,哎喲,真是你啊彬彬,好久不見你了哦。”
“嗯,趙阿姨,是我。”
“這是……”趙阿姨指著周云云問道。
“我孩兒他娘。”
“啊,這么快?”
“那是,都生倆了。”
“臭小子,還是那么愛貧嘴,胡咧咧沒個正形。”
譚文彬打了個哈哈,點了面條餛飩以及一些包子油條。
里頭的環境有些油膩,尤其是靠里面的位置,墻壁上有些發黑。
林書友剛打算開口對陳琳說她坐外面自己坐里面。
結果陳琳先開口道:“我坐里面你坐外面。”
說完,她就先坐了下來。
可以看出來,她的家庭條件很好,但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很強。
譚文彬:“抱歉哈,咱們這兒畢竟是小地方,條件簡陋。”
陳琳:“這里是你和云云生活上學的地方,有你們的故事,出來玩,不就是尋這些的么?”
林書友:“再美麗的景色要是沒有故事,就會容易膩。”
陳琳看向林書友,夾起一個小籠包,道:“來,敬你一個包子。”
林書友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包子吃起來,其實這話是當初他們去省內其它地方時,小遠哥說的。
因為JS省內很多景點,沒什么名山大川、壯麗景色,就靠吃前人的詩歌宣傳紅利,然后游客們絡繹不絕地過來腦補。
譚文彬:“吃完飯,帶你去市區逛逛,爬爬狼山?”
別的不敢說,論省內旅游資源,南通說自己是倒數第二,就沒其它市敢爭這個倒數第一。
陳琳搖搖頭:“沒必要這么麻煩了,我查過狼山海拔,跑上去不見得能出汗。”
譚文彬:“這叫輕松爬山,太高了也不好,累人。”
陳琳:“你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回家,給我安排個房間休息就行,哦,隔音得好。”
周云云:“琳琳,來,吃火餃。”
陳琳咬了一口火餃,看著周云云的神情,疑惑道:“你們,還沒那個。”
“咳咳……”譚文彬被豆漿嗆到了,少見有問得這般直白的,還是女生。
周云云羞紅了臉,低下頭。
以往相處時,二人很是自然,可不知為什么,來到這里后,琳琳像變了個人一樣。
林書友:“成年人,得懂得負責。”
陳琳笑了一聲:“你情我愿雙方都快樂的事,搞得誰虧欠誰的,什么老派思想。”
林書友欲言又止,他是知道彬哥是擔心自己死在江上,出于對周云云的負責,才沒有那樣。
譚文彬雙目一凝,蛇瞳稍縱即逝,問道:“那你交往過幾個對象?”
陳琳聳了聳肩:“多了去了,數不清,也就最近才空閑下來,有云云陪我,我不寂寞了。”
譚文彬抑制住笑意,低頭吃著餛飩,他剛剛看了,對方身上帶處子氣息,所以這和宿舍里沒經驗的男生喜歡吹噓自己感情史沒什么區別。
譚文彬先吃完,去結賬,林書友吃得也快,跟著一起出來。
“彬哥……”
“沒事兒,別有負擔,反正彼此都沒看對眼。”
接下來,譚文彬開車,載著大家去了周云云家。
既然都回來了,那肯定得看望一下父母,就算周云云不用探望,他譚文彬也得回來維系一下好感度。
準丈人和準丈母娘都在紡織廠里上班,周云云的奶奶見孫女和準孫女婿來了,高興地馬上把老頭子踹去廠里喊他們回來。
然后,就開始張羅起了飯食。
村里有晚上才去鎮上開賣的屠戶,奶奶去割了肉,雞直接在窩里抓,魚在自家后頭的魚塘里打。
一頓午飯,吃得很是熱鬧,飯后,陳琳開始了午睡,夜里趕路確實是困了。
譚文彬則牽著周云云的手,在村里散步。
走累了后,二人就坐在小河旁說起了話。
譚文彬講起了自己到處跑工程的見聞趣事,講著講著,周云云就躺在他懷里,就著午后溫暖的陽光,睡著了。
輕輕撥去她臉頰上的發絲,譚文彬嘴角掛起微笑。
這一刻,他也矯情地希望時間可以永遠靜止。
林書友實在是沒事可做,他又不能上去陪人家一起午睡,也沒辦法跟著彬哥去散步,最后,他干脆扛起鋤頭,跟著周云云的爺爺下地干起了活兒。
這讓周云云爺爺犯起了難,瞧得出來,小伙子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氣,可問題是,他幫自己家干活兒,名不正言不順啊。
陳琳睡到了黃昏,林書友也就干到了黃昏。
直把老兩口弄得很不好意思。
陳琳走出房間,來到二樓陽臺,這里正好可以看見在田里忙活的林書友。
她無法理解,林書友在那里做什么,但這一幕看起來,還挺有趣。
陳琳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頂針,銀質,上刻七條盤曲的蟒蛟,指尖輕輕一撥,一根細針自環上立起。
陳琳將指尖湊過去,輕輕一刺,隨即整個人一陣顫栗,眼眸里浮現出一抹白色。
眺望四周后,指尖挪開,細針收回,頂針則放入口袋。
“這南通……怎么這么干凈?”
下方田里。
正在干農活的林書友身體一僵,隨即回頭看去。
后方就是周云云家的二層民房,二樓陽臺上,站著陳琳的身影。
童子的聲音自心底傳出:“這是陰陽家,這女娃子是陰陽家。”
林書友:“為什么我和彬哥先前完全察覺不出來?”
童子:“這是陰陽家下面的一個分支,取陰走陽,以陰做事以陽避世,自我切割因果。
在她沒有顯露出陰的一面時,光看陽面,只能看出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不會有破綻。”
林書友:“好的還是壞的?”
童子:“你當是在看電視劇么,還分好人壞人?”
林書友:“我是怕周云云有危險。”
童子:“應該沒什么危險,譚文彬的走江功德能讓他父親受益,那肯定也會有一部分落在周云云身上,周云云能遇到她與她待在一起,她能為周云云遮擋掉一些麻煩。
再說了,周云云本身只是個普通人,沒誰會特意針對她。
而且,她既然選擇以陽面來與周云云相處,她其實更害怕沾惹到因果。
這確實是個好相親對象,乩童,你得把握住。”
“什么意思?”
“她這一流派,也是注重血脈傳承,只有通過祖祖輩輩不斷更改修繕,才能讓陰陽之序清晰無痕。
你是官將首天才,再搭配陰陽家血脈,生下的孩子,天賦應該不會差。”
“童子,你想得可真深遠。”
“我能存在很長時間,你肯定受你那個小遠哥影響,不會追求延續生命的法子,你總不能死后還要求我來陪葬吧?
總得給我留下個品質高點的載體,你真要絕嗣了,我會比那些孤家老人還要可憐。”
“省省吧,我們互相都不是對方的菜。”
林書友扛起鋤頭,打算去找譚文彬匯報這一情況。
恰好譚文彬與周云云回來了,林書友主動走上去,周云云與林書友打招呼后,先跑回自己家去找陳琳。
把事情說了后,譚文彬摸了摸下巴,說道:“我認可童子的判斷,對了,除了這些,童子還說什么了?”
林書友:“沒了。”
下一刻,林書友的雙眼開始不停開關豎瞳。
“呵呵呵。”譚文彬被逗笑了,說道,“童子是不是讓你更加主動和努力?”
林書友搖頭,豎瞳卻還在繼續角力。
譚文彬伸手拍了拍林書友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童子啊,適當地催一催可以理解,但別過界了,小心阿友去找小遠哥打小報告,你也不想在阿友身體里再被加個封印吧?”
豎瞳消散。
譚文彬:“走,該吃晚飯了。”
晚飯后,陳琳提議去唱歌。
石港鎮雖說人口在附近是最多的商業也是最豐富,但還是遠遠比不上市區。
不過唱歌這種活動還是得人多才熱鬧,譚文彬就先開車載著大家回了思源村。
小遠哥和阿璃肯定不會去的,但萌萌喜歡參與這種活動,也愛玩。
車從村道拐到通往李三江家的小路,譚文彬本打算讓阿友下車把萌萌喊出來坐車一起去市區。
不過,周云云堅持既然來了,那就得問候一下李大爺。
沒辦法,譚文彬只得陪著她一起下車,陳琳也跟著下了車向里走去。
李三江家晚飯吃得晚些,這會兒,秦叔正提著一個水桶給花圃澆水。
“秦叔。”
“壯壯。”
譚文彬有些疑惑地指向花圃里新栽種的一塊區域:“這兒之前怎么了?”
秦叔:“換了個品種搭配。”
其實是那天,秦叔被老太太一劍抽飛進花圃里,碾死了不少花,這是新種的。
“這位姑娘是誰?”秦叔看向陳琳。
陳琳主動自我介紹道:“我是阿友的前女友。”
林書友:“……”
秦叔笑了笑,點點頭,繼續澆花。
陳琳則蹲下來,伸手輕輕摸了摸身前的花瓣,雖才含苞欲放,可一股子特殊的幽香已然發散。
花是普通的花,但香卻不是一般的香。
陳琳看向秦叔,如果是花匠水平導致的話,那這位的水平,未免太高了吧?
劉姨正在端飯上桌,見譚文彬回來了,說道:“喲,要回來也不早說。”
譚文彬:“我們吃過了,打算喊萌萌一起去市區里唱歌。”
劉姨:“萌萌在西屋呢,你敲個門。”
譚文彬:“當然。”
陰萌的屋子,不敲門,還真不敢隨便進。
因為即使是陰萌本人,都無法確保她的屋子是否安全。
敲了幾下門后,里頭傳來一陣瓶瓶罐罐摔倒的動靜。
過了會兒,門被打開,陰萌疑惑道:“現在難道改規矩了,回家還要互相問候一遍?”
“唱歌去不去?”
“什么時候?”
“馬上。”
“去!”
陰萌走出來,將門關上,然后高興地跑向廚房,過了會兒,她更開心地走了出來,對譚文彬道:
“劉姨也去哩。”
劉姨撩起發梢,微笑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和你們一起去玩玩。”
陳琳自走上壩子后,注意力就被二樓露臺上的少年和女孩吸引住。
最開始是二人的形象,雖然年紀還小,可那股子氣質與容貌,卻已經出塵。
尤其是那女孩的打扮,更是讓她有種小時候在老宅翻看古畫的感覺,這世上,總有一小部分人,能俗世免濁。
緊接著,是二人的動作,他們坐在藤椅上,手指不停地在前方點著,像是在進行著某種游戲。
陳琳:“他們在做什么?”
林書友:“在下棋。”
陳琳:“盲棋?可是棋盤不對。”
林書友:“三盤一起下。”
陳琳再仔細看去,發現確實。
李追遠收回手,目光下移,落在了陳琳身上。
陰陽家的陽面,與普通人無異,無法從氣息上進行探查,但剛剛陳琳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帶上了風水之相的審視。
氣息可以隱藏,但有些習慣不能,她應該是為了偷懶,想盡快分辨出自己在做什么,復刻自己正在下的棋盤。
譚文彬小跑著上了樓:“小遠哥。”
在露臺角落處,譚文彬做了匯報。
李追遠:“應該無事,如果是陰陽家的話,我剛觀其面相,應該修的大陽面。”
譚文彬:“大陽面?”
李追遠:“走的是采陰補陽的路子。”
譚文彬:“哦”
譚文彬沒聽懂,而且這“采陰補陽”,聽起來也著實怪怪的。
李追遠:“就是以玄門積功德,塑世俗之身。這一脈的人,更愛惜自己羽毛。”
陰陽家在歷史上曾經大盛過,后來漸漸式微,有一部分陰陽家傳承就走入俗世,相當于另一種手段的“耕讀傳家”。
李追遠曾在太爺家地下室找到過一本《陰陽相學精解》,一定程度上,少年也能算是一個陰陽師。
譚文彬:“就是阿友不喜歡她這一類,人家也沒看得上阿友。”
李追遠:“童子催了么?”
譚文彬:“還好,就催了兩句,但童子還是充分尊重了阿友意見。”
阿璃坐在藤椅上,目光也是落在陳琳身上。
壩子上,陳琳蹲下身,捂著肚子,看起來很是難受。
阿璃的眼睛,能突破她的陽面,看見她的陰面。
陳琳只覺得身上有一道火在燒,在自己未主動操控時,自己的陰面似要顯露出來,她越是竭力克制,身體就越是難受。
這感覺,像是自己要走火入魔了?
所以,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完美偽裝。
阿璃沒有惡意,她只是習慣性地想看穿每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
一如過去那么多年,她在夢里,看著一頭又一頭的邪祟在自己面前偽裝、恫嚇。
想要不害怕,不去被它們所影響,就得把它們的本質看清楚。
李三江的聲音傳來:“阿友回來了啊,那個壯壯,壯壯呢,我的壯壯呢!”
譚文彬:“李大爺,壯壯在這里!”
一邊大聲回應著一邊快速奔下來,譚文彬沖到了李三江面前。
“瘦了,怎么瘦了這么多!”
李三江心疼壞了,騾子掉膘了。
譚文彬:“外頭吃得沒家里好嘛,還是李大爺你家里的飯好吃,養人。”
“嘿嘿,那就讓你劉姨給你多做點,好好補補,咦,你頭發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染的,好看不,李大爺?”
“好看個屁,染個白毛,還不如黃毛,至少看起來精神。”
“成,我明兒就去鎮上理發店染個時興的黃毛。”
“這丫頭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李三江注意到了蹲在地上的陳琳,周云云在她旁邊也在做著關切的詢問。
陳琳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可這樣子,看起來哪里像沒事?
李追遠走到露臺邊,看到這一場景后就曉得發生了什么,他將手搭在了阿璃肩上,輕輕拍了拍。
阿璃啊,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人家就要現原形了。
女孩從剛剛的聚精會神中脫離,收回了視線。
陳琳身上的難受燥痛感消失了,她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對周云云說道:“沒事了,真的,你看,我沒事了。”
李三江問道:“這丫頭是哪家的?”
秦叔提著水桶回來,回答道:“前女友。”
“啥?”李三江看向譚文彬,“你前女友?”
林書友趕忙幫彬哥解釋:“是我的,不是,不是我的……”
譚文彬介紹了一下,李三江才終于明白大家的關系。
李三江:“哦,所以前女友的意思是,人家沒能相中友侯你?”
林書友:“……嗯。”
李三江對陳琳道:“丫頭,你再仔細瞅瞅,細皮嫩肉干活還多的騾子,世上可是少有哦。”
陳琳對李三江有好感,因為先前伴隨這個老人的出現,她走火入魔的癥狀才消退的。
“大爺,我們兩家離得太遠了,不合適。”
李三江:“距離不是問題,友侯在南通也很少回家,你看,他也不是個戀家的人。”
林書友以前回家次數就不多,現在……是有家不能回。
成了真君的他,已和官將首體系做了事實切割。
李三江繼續道:“友侯家里條件不錯的,有廟有山頭,到時候你給他多灌灌迷魂湯,人和錢不都被你拐去溫州了么?”
童子:“對對對!”
陳琳:“這不太好吧?”
李三江:“嗐,有啥不好的,你們溫州人不是最會做買賣么,這筆買賣劃得著。”
童子:“就是就是!”
林書友現在有種身處于牲口市場的感覺,李大爺就差把袖口往下一擼,與陳琳掰手指算價錢了。
陳琳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習以為常的那種灑脫不羈勁兒,在這位老人面前發不上力。
譚文彬主動解圍吸引火力道:“李大爺,云云也來了。”
李三江瞪了譚文彬一眼,反問道:“咋咧,你想重新發賣啊?我告訴你,這我可不同意。”
譚文彬:“哪能啊。”
李三江:“我跟你說,云云多好的一個姑娘,能看上你,是你這個白毛的福氣。”
譚文彬:“嗯,沒錯。”
李三江看向周云云,問道:“我聽說,上大學也是能領證生孩子的?”
周云云:“啊?”
李三江:“能早點領證就早點領證,能生就生,最好直接生他個雙胞胎。
你看,壯壯他爹現在升官跟坐火箭似的。
咱也得抓點緊,電視里不都那么演么,地位高了就要棒打鴛鴦搞什么聯姻了。”
周云云雖然很害羞,但能聽出來老人對自己的關心維護之意。
譚文彬:“李大爺,你先吃飯,我們吃過了,現在去市里唱歌,你去不?”
李三江:“那你們去吧,我怎么可能去。”
一群人走了,人太多,陰萌把小皮卡也開上了。
譚文彬敲了敲陰萌的車窗。
陰萌將窗戶搖下來,問道:“怎么了?”
“人多熱鬧,你去大胡子家問問梨花去不去,再問問蕭鶯鶯,她喜歡唱歌的。”
“哦,好。”
陰萌將車駛上村道,不解道:“把蕭鶯鶯也帶上去,會不會不合適?”
坐在后車座上的劉姨說道:“沒事,那姑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陰萌:“那他們不知道?還是知道了卻沒告訴我?”
劉姨:“應該是覺得無害吧。”
小皮卡開到大胡子家外頭,陰萌下去喊人。
梨花很痛快地答應了,蕭鶯鶯也答應了,把笨笨暫時交給了熊善。
熊善逗弄起自己的兒子,笨笨把頭一扭,與自己這個親爹,不熟。
一人一死倒腳步都很輕快地跟著陰萌往車這邊跑,靠近了,看見坐在車里的劉姨后,兩個一起放緩了步子。
劉姨:“唉,看來我不該去的,倒是掃了你們的興致。”
梨花與蕭鶯鶯馬上快速打開車門,上了車。
熊善抱著孩子,站在壩子上,看著車上的眾人,忍不住低頭對懷里陌生的親兒子說道:
“你媽現在肯定開心死了。”
笨笨:“嘿嘿。”
家里壩子上,沒去唱歌的人正在吃飯。
柳玉梅單獨坐在小圓桌邊,對李三江道:“哪有你這樣當長輩的,對誰都催著結婚,催著生孩子,真把人當騾子養呢?”
李三江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看了一眼坐在一起吃飯的李追遠和阿璃,沒反駁。
他是想催別人么?他也想催自己家的,可那群騾子都成年了,自家的不是還小著呢嘛。
飯后,柳玉梅帶阿璃回屋洗澡。
前陣子,她當柳家大小姐的時候,是自己坐在浴桶里,讓阿璃給自己續熱水。
一會兒一個“妹妹水涼了”、“妹妹再鋪點花瓣”。
阿璃還真的聽話,自己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現在,看著坐在浴桶里的阿璃,柳玉梅不由發笑道:
“來,坐好了,姐姐來幫你洗澡。”
阿璃回頭,看了一眼奶奶,又轉了回去。
站在后面的柳玉梅,從飄著花瓣的水面上,能看見自家孫女的倒影,女孩笑了。
一群人進了練歌房,譚文彬要了個包廂,點了很多啤酒果盤。
起初,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大家有些放不開,不過漸漸的,場面也逐漸熱絡起來。
劉姨的嗓音很好,歌唱得很好聽,有一種專業的感覺,讓陳琳都忍不住贊嘆側目。
要知道,一開始見面時,這個婦人正系著圍裙給一家人做著飯。
譚文彬給蕭鶯鶯點了一首《千千闕歌》,純當是回味一下小遠哥當年聽過的金曲。
一想到小遠哥當初聽著這首歌被小黃鶯祟上,譚文彬就有點控制不住的想笑。
只是這種小小的惡趣味,只能自己偷著樂,不能分享。
然后,譚文彬又特意點了一首時下很火的歌,點完后,將一個話筒交給陳琳,另一個話筒遞給林書友。
林書友拒絕:“彬哥,我不會唱歌。”
自進入這里以來,林書友就在旁邊規規矩矩地坐著,沒唱過一首。
譚文彬:“沒事,這個你肯定會。”
等伴奏響起后,林書友看著屏幕,發現自己的確會。
陳琳很是大方地指了指林書友:“來,前男友,一起來!”
二人的合唱聲隨之響起: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一時落魄不免膽寒……愛拼才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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