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叔。”
“啥?”
李三江有些詫異地看向老者,他剛剛說什么來著?
老者:“書中人物一樣。”
李三江笑道:“哦,這樣啊,那當然,就跟評書里講的一樣。”
李三江喜歡聽評書,里面的各種大俠,起手勢先描述一遍長得如何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李三江在聽這些詞兒時,腦子里想的就是自家小遠侯以后長大了的模樣。
想著自家小遠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除魔衛道,李三江是滿滿的代入感。
老者眼里則流露出一抹思念,看見少年,他就想到自己的那個小兒子。
半年前家里收到了一封由小兒子單位轉交的照片,照片是地質勘探隊為了慶祝一次勘探任務成功而拍的合影。
他和老伴兒在那張照片里足足找了三遍,才找到自己小兒子是哪個,實在是變化太大了。
李追遠看見了老者。
京里這么大,少年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自己北爺爺,而且北爺爺居然和自家太爺聊得很熟的樣子。
同時,少年也聽到了北爺爺對李三江的稱呼:叔。
北爺爺和李維漢是前兒女親家,一個輩分,李三江比李維漢高一個輩分,所以北爺爺喊李三江叔是對的。
不過,北爺爺只是喊了一聲,然后就遮掩改口了過去。
李追遠知道,這是因為李蘭曾和北爺爺有過約定,讓他們不要再來接觸打擾他們“母子”。
北爺爺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他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和不遵守。
這也是這么長時間來,北邊家人從未正式聯絡過自己的原因。
對此,李追遠也沒什么失望的。
因為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也從未主動聯絡過北邊的家人。
畢竟,少年骨子里,繼承著和李蘭一樣的淡漠,他不太需要廣義上的“家人溫暖”,也不打算借用什么“家人利益”。
沒有需求的關系,自然也就不會存在主動。
李追遠手里拿著報告單走到李三江面前,笑著道:“太爺,體檢報告都出來,你身體沒毛病,很健康。”
李三江接過報告單,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道:“我早就說了嘛,我身體好著呢,完全沒必要在這里浪費錢。”
說著,李三江用手拍著報告單,對身旁老者說道:
“老弟,你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李三江本意是想聽這老弟再配合自己說幾句“孩子孝順”“孩子心意”這些,誰知這老弟居然愣神了。
“老弟,老弟?”
“老哥,一起吃頓飯吧。”
“這……”李三江正準備組織語言拒絕,他曉得這“老弟”身份不一般,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不喜歡和對方有超出萍水相逢的牽扯。
他清楚,要是換個環境,自己這聲“老弟”,怕是就不好意思再叫出口了。
只是,沒等李三江組織好語言,老者就又道:
“前面那條街上有家面館,我們去那邊吃碗面吧。你們一大早地來醫院做檢查,應該空腹沒吃什么東西吧,你不餓,孩子也餓了。”
老者把目光落在李追遠身上。
李追遠就站在那里,神情平靜,沒主動附和說自己餓了以推動這一飯局。
李三江皺了皺眉,去面館吃面,他是能接受的,但……
“老弟,我是真吃不慣你們京里的炸醬面。”
老者:“那是家河南燴面。”
李三江眉頭舒展開來,道:“中,走,去吃面,但得我請你。”
老者點頭:“好。”
李三江扭頭看向李追遠,“小遠侯,去吃面不?”
李追遠:“好啊。”
李三江對老者道:“老弟,要不你先去,我們慢慢走過去。”
李三江記得,這老弟是坐小轎車的。
老者:“一起走著去吧,不遠。”
“那行,就走著去吧,來,小遠侯,上來!”
“太爺,我可以自己走。”
“醫生報告上不是說太爺身體沒毛病嘛,再說了,你剛剛在醫院里為了太爺跑來跑去,肯定累了,來!”
李追遠只得爬上太爺的背。
李三江雙手在后托著少年,對身旁老者笑道:“趁著身子骨還硬朗,能多背背孩子就多背背,他越長大,咱越老,以后就算想背,也背不動嘍。”
老者看著被李三江背著的少年,臉上浮現出未做遮掩的羨慕,附和道:“是啊,是這個理。”
三人一齊向醫院門口走去。
“對了,老弟,你那天說過你兒女不少,那你孫子輩的也不少吧?”
“嗯,是不少。”
“鬧騰不?”
“不鬧騰,也就逢年過節才會抽出時間來聚一聚,平日里都是各忙各的。不是和老哥你說過么,我家孩子,都不怎么和我親。”
李追遠知道,北爺爺說的都是真的。
他太嚴厲了,家里的氛圍也太壓抑了,對伯伯姑姑他們工作上和個人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動輒提出嚴厲批評,對小輩們的很多懶散和過格行為,更是不會姑息。
伯伯姑姑們早已參加工作很久了,在外面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次次回家都得做一番心理建設,準備迎接老爺子的斥責。
小輩們一聽要去爺爺奶奶家,能提前一個星期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到了跟前后,也都是正襟危坐,生怕引得注意。
潤生買好紅薯,見李大爺和小遠出來了,就提著紅薯主動走過去。
中途,他遇到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的目光很鋒銳,既阻攔了他,也開始打量起他。
潤生準備伸手推開他,年輕人見狀也后退半步,像是蓄勢待發。
“潤生侯,來,這里。”
李三江的呼喊,讓年輕人收起架勢,讓開了路。
潤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然后快速追了上去。
“李大爺,紅薯。”
“你咋就買了一個?”
“李大爺,你是不知道這里的紅薯多貴。”
潤生給李三江比劃了一個手勢。
李三江眼睛一瞪:“這么貴,這是搶錢么,那你還買個屁!”
潤生:“……”
李三江把紅薯拿出來,掰成三段,自己留了一段,然后遞給了小遠和潤生,轉而對身邊的老者說道:
“老弟,你留著肚子吃面哈。”
老者笑著點點頭。
李三江又對小遠和潤生道:“咱嘗嘗,這么貴的紅薯有什么不一樣的。”
咬一口,在嘴里仔細品了品,疑惑道:“好像和咱地里種的,沒啥子不同?”
潤生:“還沒咱地里種的好吃。”
李三江:“潤生你咋還剝皮呢,這么貴,皮也值不少斤兩哩。”
潤生撓撓頭:“我爺教我的,吃紅薯得吐皮,要不就顯著家里沒糧只能啃紅薯了。”
李三江舔了一下手指,砸吧嘴道:“你跟著山炮沒餓死,也是命大。”
面館到了。
李追遠和李三江、北爺爺坐一桌。
潤生主動去和后頭跟進來的年輕人一桌。
李三江對那位那天曾見過遞打火機的年輕人招手道:
“他侄兒,吃啥面點哈,別客氣!”
年輕人:“謝謝大爺,我不餓,出門前在家里吃過了,真不是和您客氣,你們吃。”
“哦,這樣啊,潤生侯,那你趕緊點撒,傻坐在那兒干啥,先叫老板給你上個十碗面墊墊饑?”
潤生搖頭:“我也不餓,李大爺。”
對面這位不吃,他也不吃,他要時刻盯著對方。
李三江很是納罕地摸了摸頭:“不餓?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見他們倆真不吃,李三江就要了三碗燴面,又要了倆盤小涼菜。
“老弟,你喝酒不?”
“可以陪老哥你喝一點。”
“成,那咱哥倆喝點,小遠侯,去幫太爺選酒去。”
李追遠下了桌,去柜臺那里拿了兩瓶啤酒。
一看是啤的,李三江就有些幽怨。
“太爺,下午還有行程。”
“這啤的喝得沒滋……”
“這里的酒貴哩。”
“行吧,啤酒爽口。”
李追遠開了瓶蓋,給太爺和北爺爺倒酒。
“來,老弟,咱走一個。”
“好,走一個。”
兩個老人碰了杯后,一飲而盡。
隔壁桌的年輕人馬上站起身,潤生目光一凝。
老者擺了擺手,年輕人這才重新坐了回去。
李追遠從桌上罐子里,拿出一頭蒜,剝了起來。
等面上來后,少年將剝好的蒜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給太爺另一部分給北爺爺。
李三江咬了口蒜,馬上吃了口面,然后張開嘴,這蒜辣得腮幫子發麻。
老者笑著道:“老哥在家沒吃面配蒜的習慣吧?”
李三江趕忙喝口酒壓了壓,說道:“我們那兒沒這個習慣,你吃不?”
“我吃。”
“那我這里的,都給你?”
“好。”
老者將李三江面前剝好的蒜攏到自己面前,說道:“年輕時我也沒這個習慣的,呵,那會兒哪里能吃得上白面。”
李追遠的蒜本是剝給兩個人的分量,老者一人吃,不舍得落下,真就一口面一顆蒜,他年紀大了,身體又比不得以前,吃得額頭上流出了汗,眼睛也略微發紅。
“老弟,再來一碗。”
“不了不了,吃不下了,胃口比不得以前了。以前像這樣的,要是能敞開肚皮吃,我能吃五大碗!”
李三江:“哈哈,那時候人肚子里缺油水兒,飯量都大得很,但吃再多,也餓得快。”
兩個老人開始了飯局標準場,憶苦思甜。
李追遠對此沒什么感觸,小時候他沒短過吃穿,回南通后,也只是在李維漢家吃了幾天稀的,就被太爺領回去頓頓有肉了。
潤生倒是聽得內心很是感慨,不過潤生以前吃不飽……還真不能賴在時代頭上。
老者說道:“走,我陪你們去逛軍博吧。”
李三江擺手道:“不用不用,你肯定忙的。”
老者:“你請我吃面,我給你當講解員,這很公平。”
李三江眨了眨眼:“那行吧,那咱就一起去,小遠侯,去打車。”
“好。”
李三江舍不得自己喝白的,但更舍不得小遠侯走路,以及這京里的公交車……確實忒擠了。
他主打一個自己該省省,曾孫該花花。
攔下出租車后,李三江坐進后座,北爺爺也坐了進去,李追遠只得去坐副駕駛位置。
潤生本想也跟著去擠一擠,卻被那年輕人攔下了,然后一輛小轎車開了過來,潤生坐進了領導專車。
車行駛途中,路過不少景點和知名建筑,李三江故意顯擺,指著它們發問,李追遠馬上展開介紹。
李三江聽得那叫一個舒坦,見坐在自己身側的老者也是一邊聽一邊露出笑容,他問道:
“怎么樣,我曾孫子腦子好使吧?”
“嗯,好使。”
“那是,當初我還想著托關系讓他進好一點的鎮上小學來著,結果他自己直接跑去上高三了。
我還以為是遇到了啥騙子,后來我帶著他南邊爺奶一起去了趟高中,被校長親自接待解釋了。
我才真相信,我老李家祖墳又著了!”
上次著還是李蘭考上京里大學那次。
老者問道:“南爺奶,是外公外婆吧?”
“對,我們那兒不興叫外公外婆,都喊爺爺奶奶,不想孩子喊生分了。”
“哦,那這次他南爺奶怎么沒一起來京里?”
“我們不住一起。”
“不住一起?”
“嗯,我們家小遠侯跟著我過。”
“那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啥,孩子跟他南爺爺才叫苦,天天喝稀的。”
“條件這么差?”
“沒辦法,養了四個兒子還得養下面一大群孫子孫女,好家伙,那會兒一開飯,跟喚豬仔歸窩似的,一大幫子人,哪能吃得起干的?
還有他閨女,也就是小遠侯親媽寄的錢,他倆死犟,就是不用,說是給閨女以后存著,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緊巴。
我呢,本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再帶個孩子,那也能讓孩子跟著我有口好飯吃。”
北爺爺點點頭,他聽懂了,身邊的老人并不是自己前親家的嫡親父母,應該是同姓長輩。
也因此,能做到這個地步,老人確實不容易。
“那孩子跟著你,確實享福了。”
李三江:“享啥福啊,老弟,咱是從老年代過來的人了,現在這年頭,但凡家里手腳健全的,都餓不著,可我也是曉得事兒的,這伢兒以后想有好路子好生活,光靠吃飽飯可不成。”
“是啊,以后年輕人的競爭壓力會越來越大。”
“也就是伢兒自己爭氣,考學什么的不用操心,但凡伢兒腦子沒這么好使,我帶孩子,還真可能會把孩子給耽擱了。
他北面那邊的爺奶也真是好意思的,伢兒只是被他媽改了姓,血脈不還是那個血脈么。
嘿,你因此分個親疏遠近能理解,但怎么就能做到這么狠心,直接不管不顧的?”
“他們應該,也是有他們的難處吧。”
“難處個屁,不就是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天大嘛,端著架子。
我是鄉下人,沒那個本事,但凡有能為伢兒好的門路,我跪也得給伢兒跪出來。”
老者調整起了坐姿,目光看向坐在前面的少年。
李三江繼續道:“伢兒他媽也是個拎不清的,明曉得男方家里條件好,你就算看在伢兒面上,也得把你公婆哄騙好撒。
到時候等公婆兩腿一蹬,家里剩下的,還不都是你和伢兒的?”
“她也有她的難處吧。”
一想起自己那個前小兒媳婦,老者也是感到一陣頭痛。
他家是沒聯姻傳統的,他也不準搞這個,幾個子女對象家里條件都挺普通,李蘭農村出來的身份,在他這里壓根就不存在什么偏見。
但后來他發現了,自己這前小兒媳婦,對他們有偏見。
剛結婚時,還能正常來往,后來聯絡就越來越少,關系也漸漸疏離,很長一段時間里,連自己那小兒子也很少回來了,怕媳婦兒不開心。
這弄得,自家老伴兒到現在都在自我反思,覺得自個兒當了個惡婆婆。
老者覺得,這前小兒媳要是真如李三江所說,愿意主動親近,哪怕騙騙哄哄,他和老伴兒都不用等兩腿一蹬,蹬腿前能給的應該就給了。
他是很欣賞這前小兒媳能力的,她自己開展工作,從未借家里的光,不像自己家里其他兒女和他們對象,自己雖從未為他們謀求和安排過什么,但他們因為與自己的關系,工作上必然會被特殊照顧,這是無法避免的。
而且小兒子也是他們夫妻倆最偏愛的,以前工作忙,生了孩子也沒精力照看,小兒子出生時徹底安定下來,也就傾注了他們夫妻倆更多的感情。
更別提……還有這很早就上了少年班的孫子。
他孫子上少年班時,在那班里的年紀都算是最小的。
李三江搖搖頭:“搞不懂,有些事兒,我是真搞不懂,放著近在眼前的好好日子不過,非得瞎折騰。
你看,我家小遠侯原本的京里戶口,一下子變成了和我一樣的南通鄉下戶口。”
老者:“他現在是大學生,戶口問題應該不難解決。”
李三江面露驚喜道:“老弟,你有辦法弄?”
老者:“他應該是可以走符合條件的流程的。”
李三江馬上對坐在前頭的李追遠喊道:“小遠侯,快,來問問怎么弄。”
李追遠:“南通戶口挺好的。”
李三江一拍大腿,說道:“你傻啊,那能一樣么?”
李追遠:“太爺,對我來說,真沒什么區別。”
哪怕他沒入門,沒走江,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由戶口所帶來的隱藏福利對他也沒什么影響。
李蘭當初把自己戶口遷回來,主要是想要斷母子關系,而不是想要以此手段打壓自己,這太幼稚,母子間這點彼此能力信任還是有的。
李三江嘆了口氣,對身旁老者道:“瞧瞧,我曾孫子也是犟的哩。”
老者:“這是自信,自己有本事,確實用不著這些。”
李三江:“有本事的,再有家里推一推、托一托,不是能飛得更高么?”
老者:“這確實。”
李三江:“所以,還是怪他北爺爺那邊裝死。”
老者:“……”
出租車司機開車時,不時通過反光鏡看向后頭一直跟著自己的車,饒是京里的出租車司機見過更多世面,但看著后車那車牌號,也是不由膽戰心驚。
幾次他故意讓開道,讓對方超車,但對方就是不超,只跟著自己。
見狀,司機只得通過后視鏡,打量起后車座上的兩個老人,著重于那個氣度不凡的。
到目的地后,老者想要掏口袋,卻掏了個尷尬。
李追遠把錢付了。
李三江站在路邊,看著博物館,發出一聲驚嘆:“乖乖,還是這里的味兒正!”
“老哥,我們去過安……”
還沒等老者說完,就瞧見自己這個“老哥”跑到入口另一側的柱子前,伸出雙手,將那牌匾抱住。
這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
然后,他看見自己孫子,在“老哥”抱完后,也跟著一起去抱了。
“小遠侯,這個多抱一會兒,比派出所更靈!”
“哎,太爺。”
李追遠想到了以前自己學太爺這一招,有一次出門前來不及去派出所抱了,干脆和潤生一起去抱了一下譚文彬。
老者走了過來,想加入,但最終還是不好意思張開雙臂去抱,只是伸手在上頭摸了摸。
等他收回手,就瞧見先前買紅薯的那個高大小伙,上前把牌匾緊緊摟住,還故意往身上擦了擦上頭的灰。
安保人員注意到了這里的情況,向這里走來詢問。
李三江笑著道:“這是我們那里的風俗,呵呵,風俗。”
見對方只是抱牌匾,沒其它舉動,安保人員也是指引道:“同志,那里過安檢。”
進入博物館后,老者真就當起了講解員。
別的講解員講的是歷史故事,他講的是個人經歷。
嗯,李三江也是歷史的見證者,而且起到了豐富歷史視角的作用。
潤生湊過來,小聲問道:“大爺,有你當初丟下的裝備不?”
李三江抬腿踹了一下潤生:“你家被抓的壯丁會開坦克?”
等到了援朝展區,李三江的興致一下子變得高漲起來,聽著講解的同時,這邊瞧瞧那邊摸摸。
從先前展區開始,就有參觀的游客向這里靠近一起聽講解,等到了下面的展區,聚集在周圍的人就更多了,還有工作人員過來維持秩序。
講解完畢后,有工作人員遞送來茶水,她是不知道眼前老人身份的,周圍一起蹭了講解的游客也發出了掌聲。
如果只是單純進來看看的話,很容易走馬觀花,擺在這里的是展品,實則展出的是背后的歷史。
往外走時,李三江見老者是真累了,勸說道:“先坐會兒歇歇吧,老弟你剛做了手術,身子正虛著哩。”
老者搖頭,堅持等走出博物館,再執拗地拐了彎,這才尋了處地方,坐下來,彎下腰。
那個一直和潤生并排走的年輕人上前,拿出藥,喂老者服下。
老者舒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博物館,轉而對李追遠道:
“擺在里面的是歷史,但未來太大,放不下。他們有的那些,我們以后也會有的,而且會比他們的更好。”
李追遠點了點頭:“嗯。”
老者轉而抬頭對李三江道:“老哥,再賞臉一起吃個晚飯?”
李三江:“不是已經兩不相欠了嘛。”
老者:“我很久沒這么開心說這么多話了,我欠你的很多,不好還哦。”
李三江:“嘿,這京里人都這么熱情好客么。”
老者:“這證明我們是有緣分的。老哥你先前說,明兒個就要回去了是吧?”
“嗯。”
“我們這把年紀了,每次見面,都當最后一面嘍。”
老者說這句話時,看向李追遠。
李三江伸手摸了摸小遠侯的頭,說道:“成吧,再一起吃頓飯,緣分嘛,不過還是我們請。對了,小遠侯,你原本說今晚要去吃啥來著?”
進了豐澤園,要了個包間,李追遠點完菜后,詢問李三江要不要再加些什么。
李三江拿過菜單,翻了翻,罕見地沒有說菜貴。
中途,潤生去給參加交流會的林書友打去傳呼。
開飯前,林書友打車來了。
今日的報告會很成功,大家對超脫于書本之外的“神神叨叨”之事,格外感興趣。
原本只計劃上午半天的,因為反響太好,下午也讓林書友講了。
上午的林書友還有些緊張磕巴,下午他就完全放開了,稿子上的內容講完了他就干脆講起自己自小在廟里聽到的那些故事。
一進包廂,林書友就激動地與小遠哥分享自己今天的經歷。
等坐下時,才發覺還有兩個外人,其中一個老者,當林書友把目光看向他時,只覺得眼珠子開始發脹,有種不敢直視的感覺。
如今的他,與童子關系更為緊密,這意味著,連童子都不敢在這老人面前顯圣,甚至不敢流露出氣息。
中午吃面時,老者主要和李三江講話,晚上這頓,老者更多的和李追遠講話。
李三江則專注于吃菜,那蔥燒海參和九轉大腸,他吃了很多,尤其是那大腸,他很喜歡。
從學習到生活,老者問了很多,李追遠也都做了回答,氛圍很和諧。
李三江給林書友夾菜,問道:“你咋了,怎么今晚跟個小姑娘似的。”
林書友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打發現這老人的存在后,他就一直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潤生點了香,一邊吃飯一邊啃香。
李三江笑著解釋道:“這孩子,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別見怪。”
老者笑道:“奇人異士,正常的,肯定不凡。”
李三江:“確實不凡,干活是把好手,只要讓他吃飽飯,他能把你從關外一口氣背到徐州。”
那位年輕人此時湊到老者身邊耳語了一番,老者面露沉思,說道:“讓她等著吧。”
年輕人走出了包間。
等這頓飯吃得快散場時,老者端起酒杯:“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來,來。”李三江站起身,二人碰了一杯。
中午是啤的漱口,晚上喝的是白的,倆老人看起來,都有些微醺。
“老哥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啊。”
“哈,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呢,哪有什么不容易。不怕你笑話,原本想著這輩子一個人痛痛快快過完了,往棺材里一躺,土往身上一埋,怎么著也算這輩子沒白活。
等遇到我家小遠侯啊,我才發現有個伢兒在身邊,這感覺真好。
有時候我都覺得,不是我在照顧伢兒,是伢兒在照顧我。”
“小遠確實是個好孩子。”
“那可不,咱也得謝謝他們,生了不養,白給我撿了個大便宜,哈哈哈!”
老者面露苦笑。
李三江像是真喝醉了,身子搖了兩下,嘟囔道:
“這么好的伢兒,真狠心,說不要就不要,也不看看也不瞅瞅,我也真好奇,那到底是個什么人家,家里是不是都是生的龍蛋鳳凰蛋,扯擺到天上去。
伢兒現在雖說在上大學,但已經在實習了,再過個幾年,伢兒自己混起來了,哪里還用得著別人捧臭腳,再湊上來,也就不稀罕了。
老弟,你說,是這個理不?”
“老哥說得沒錯。”
兩個老人又互相敬了一杯,李三江似是喝高了,癱坐在了椅子上。
老者手里轉著空酒杯,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看了很久。
最后,還是閉上眼,站起身:“老哥,我安排人送你們回賓館。”
李三江擺手道:“不用麻煩,我們自己回去,我待會兒還要在外頭走走吹吹風,舒坦。老弟,你先回吧,注意身體,咱倆年紀都不小了,你也少喝點酒少抽點煙。”
說罷,李三江就從兜里掏出煙盒,給對方遞了一根,兩個人老人湊在一起,把煙點了。
李三江把火機放進老者口袋里:“你的火機,還你了。”
“老哥,你留下做個念想吧。”
“哪里用得著它啊,念想,我早就有了,呵呵,嗝兒!”
老者離開了包間。
李追遠坐在原位,幫潤生夾菜,給飯桌清盤。
林書友頭枕在桌上,不停喘著氣,這身上的壓力,這會兒可算是消失了。
若不是李大爺在這里,阿友真的很想問問小遠哥,剛剛那位到底是哪路神仙,能把白鶴童子壓成這樣。
而且,林書友能察覺到,對方并不是在刻意做什么,人家大部分時候注意力都在小遠哥身上。
靠坐在椅子上的李三江從口袋里掏出錢,指了指外頭:“小遠侯,去結賬。”
李追遠:“賬應該已經結了。”
李三江把錢放面前餐桌上,扭頭,用醉醺醺的眼看著少年,說道:
“那你去送送你北爺爺。”
李追遠走出飯店,往外走了一段距離,天橋下的樹蔭里,他看見了那道身影。
北爺爺身邊,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眼眶泛著紅,正對北爺爺抱怨著什么。
北爺爺站在那兒,沒做解釋,只是任憑老伴兒對他進行發泄。
旁邊年輕人見狀,只能提醒首長剛做好手術。
“他剛做好手術,就抽煙,喝酒,人也見到了,卻不準我見……”
這時,李追遠的身影出現,在距離兩位老人幾米處,停下腳步。
老婦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正欲撲上來時,北爺爺咳了一聲。
老婦人閉上眼,咬著牙,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少年摟住:
“這孩子,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老婦人流下眼淚,然后用手撫摸少年的臉,仔細端詳著。
其實,李追遠和北奶奶之間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哪怕是李蘭病情沒那么嚴重時,他們的小家也只是和北爺爺家維系著最低程度的接觸與交往。
相較而言,自己的那些堂哥堂姐們,與北奶奶更為親密,也更經常能看見與陪伴。
但此刻的思念之情,卻不是假的。
畢竟,自己那個為情所傷的可憐父親,已經把自己徹底放逐進工作中了。
兩個老人把對兒子的思念,也掛靠在了自己身上,再加上越是不可得就越是渴望,以及那很經典的“遠香近臭”。
李追遠任由她抱著看著,面容平靜,掛著含蓄的淡淡微笑。
他的內心,確實沒什么波動。
換做過去,他會對自己內心沒有波動這件事而感到消極與無奈,會有一種無法進行正向真實情緒表達的挫敗感。
現在,他沒有了。
既然沒那么深的感情牽掛,也就沒必要刻意強迫自己。
老婦人扭頭看向老者:“就不能帶孩子回去住一晚,我給他親自做點吃的……”
老者:“你先去征求她的同意。”
老婦人用力咬住自己嘴唇,眼里流露出一抹厲色。
北奶奶很恨李蘭。
李追遠認為,北奶奶恨得對,也恨得理所應當。
自己那個父親,無論是在丈夫角色還是父親角色上,都表現得無可挑剔,但就是這樣一個人,被玩弄感情也就罷了……他是被摧殘了感情。
可以說,站在北奶奶的立場,他最疼愛的小兒子,就是被李蘭給親手毀了。
老婦人將一張紙,偷偷塞進李追遠的口袋,把自己的臉與少年的臉相貼,故意在少年耳邊壓低了聲音道:
“我的孫子,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記得給奶奶打電話寫信,奶奶幫你,咱們瞞著那個只會認死理的老頭子,也瞞著你那個惡毒的媽!”
“嗯。”
“呵呵,好孩子!”
老婦人破涕為笑,這一聲簡單的回應,給了她極大的安慰,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救贖。
其實,李追遠能看到,北奶奶的這一小動作,北爺爺是看到的,但他這次故意把頭撇過去,裝作沒發現。
北爺爺:“我們走吧,孩子明早還得趕飛機回去。”
老婦人很是不舍得松開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李追遠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漸漸離去。
旁邊路上,那輛小轎車一直緩緩跟在他們身側。
等到北奶奶回頭再也看不見自己后,李追遠才轉身,準備離開。
他的內心,自始至終都毫無波瀾,但難得的是,并未因此產生什么反感。
這亦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從負數變為零。
自從自己把自己變成心魔鎮壓了本體后,危險系數是增高了,但病情對自己的影響,也降低了。
李追遠挺享受這種感覺。
剛走沒幾步,少年就停了下來。
天橋上,站著一道女人的身影。
“小遠?”
來人,是李蘭的秘書,徐阿姨。
李追遠一直覺得,李蘭能選擇徐阿姨當自己的助手,是看重了徐阿姨同是南通人的出身。
有徐阿姨做中轉,可以幫李蘭隔絕掉與自己家鄉和家人的聯絡。
爺爺奶奶每個月的贍養費和逢年過節的禮物,應該都是徐阿姨負責的,包括接聽來自家鄉的電話。
李維漢和崔桂英,早就分不出自己女兒的聲音了。
徐阿姨走下天橋,來到李追遠面前,問道:
“小遠,剛剛那兩位是?”
“你認識,但你剛剛不敢出來。”
徐阿姨面色一怔。
李追遠:“李蘭現在不在京里是吧。”
“你媽媽去參與一個新項目去了,但她知道你要來京里,就讓我來……”
“惡心我?”
徐阿姨抿了抿嘴唇,這一刻,她確認了,在這個少年身上,她感受到了和自己上司一模一樣的壓力。
“小遠,剛剛的事我不會……”
“你瞞不住她的,你沒有信心對她撒謊。”
“我……”
“原原本本告訴她吧,沒關系的,她聽到這件事,會開心的。”
“那……”
這時,徐阿姨腰間的傳呼機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說道:“小遠,你媽媽問你,是否愿意和她通電話。”
前方就有一個報亭,李追遠走了過去,徐阿姨跟了上來。
李追遠看著她。
徐阿姨拿起話筒,撥出了號碼。
很快,電話那頭被接通了。
徐阿姨將話筒遞給李追遠后,自行走遠。
報亭老板則抵著腦袋,在那兒打著瞌睡。
李追遠:“喂。”
李蘭:“呵呵,連‘媽媽’都不叫了么?”
李追遠的目光落在報亭外擺的故事會報紙上,有新的也有老的,少年伸手拿了好幾份,打算帶回去讓太爺明天在飛機上看。
將報紙放到臺面上,示意報亭老板數一下算錢,順便抽空回答了一下李蘭的問題:
“你覺得,一個連病情都無法控制住的失敗者,配我叫她一聲‘媽媽’么?”
“我的兒子,媽媽是真羨慕你啊,還能在心底保留著那份不切實際的夢想與期待。你知道么,有些東西,不僅看起來很美麗,它們剝落時的聲音,也會更加動聽。”
李追遠對報亭老板問道:“多少錢?”
報亭老板數好了份數,算好了錢,指了指電話,提醒道:“你電話還沒打好。”
李追遠將一張錢遞過去,又指了指站在遠處的徐阿姨:“電話費她來結。”
“好,我給你找零,小伙子,你這是在和誰打電話啊?”
“我媽。”
電話那頭,李蘭,忽然沉默了。
李追遠伸手接過找零的同時,對著話筒說道:
“李蘭,你的無能,讓我感到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