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現在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個念頭,
那就是:
歸鄉網,是否還有效果?
雖然現在看不見潤生,也見不到網,但自己應該還處于被那張網覆蓋的范圍內。
腳下的影子,在慢慢地向前延伸,帶著左傾的搖晃,這意味著它正在緩步向自己走近。
男孩內心的煎熬與恐懼,正不斷加劇。
李追遠再度抬頭看向那邊跪著的豹哥和趙興,他們還在痛苦地哀嚎著,但他們的目光,并未聚焦在自己身上。
得幸于自己本就不高且還蹲著,而自己身后那位從影子上就能看出比較高大,因此哪怕雙方現在站在一條視線上,也能清晰地從對面“二人”的目光里看出區分。
這意味著,歸鄉網的作用還在,它看不見自己!
可現在的問題是,它越來越近了,再有幾步下來,它就要撞到自己身上了。
李追遠保持蹲姿,開始小心翼翼地挪動自己的腳,盡可能地不發出多余的動靜。
他在朝著潤生所在的位置靠,不能向其它方向走,要是脫離了歸鄉網的作用范圍,那自己就會直接暴露。
李追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只螃蟹,橫著走路。
最后一步時,他的腳剛挪開,另一只陌生的大腳就落地,要是再晚個半拍,就要碰腳了。
緊接著,對方的雙腳落入李追遠的視線,這雙腳高度腐爛,可本該皮肉脫落的地方,卻被一層層黃白色的肉瘤所填充。
這肉瘤的色澤,和水缸里的太歲,一模一樣。
所以,被蔣家人視若珍寶的養生神物,就是這么來的?
要知道,他們不僅自己吃那太歲,還每天用水缸里的水燒茶煮飯。
李追遠目光緩緩上移,對方身上沒有衣服,這一點和池塘里后挖出的兩具白骨一樣,被害埋尸前,肯定被脫光了。
而蔣東平身上是穿著衣服還戴著手表的,這就可以判斷出,眼前這個死倒,的確就是受害人變的。
它身上其余部位和雙腳那里差不多,都是腐爛不堪,那太歲一樣的物質,遍及全身,跟個膠水似的,將皮肉重新在骨架上黏合,保持著一個相對完整。
它的左腿有些彎曲外翻,像是跛了,所以它先前走得慢,也帶著點左傾搖晃。
不過,在墓碑前,它停住了。
下一刻,它跪了下來。
李追遠這才重新打量起這座墓碑,先前他和潤生只是覺得這座墓碑體積比周圍的都要大,適合自己二人藏身。
現在才發現,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
快速掃過墓碑上的字,李追遠注意到,墓碑上的丈夫姓“周”。
所以,眼前的死倒,大概率就是豹哥親手埋的周姓人,而它現在所跪的,可能就是自己父母的墓。
他被蔣東平殺害埋尸,變成死倒后完成了復仇,來到自己父母墓前。
李追遠留意到死亡年月,是兩年前,老夫妻的死亡時間只差了一個月,也就是前后腳走的。
時下除非去走正版渠道,否則大部分電影海報都會印刷在日歷上,以增強一個實用性。
而梅姐錄像廳入門處的木板上,最大也是最舊的那張王祖賢海報,下面標注的時間也是兩年前。
也就是說,很可能豹哥是靠著幫蔣東平殺人埋尸,賺了一大筆,這才能和女友梅姐在鎮上開了一家錄像廳。
死倒沒有磕頭,只是跪在墓碑前,它沒有發出聲音,但四周全是豹哥與趙興的慘叫。
李追遠終于明白,怪不得要故意不殺反而折磨他們這么久,因為只有來自仇人的哀嚎與慘叫,才是最好的祭奠。
但漸漸的,死倒的頭忽然微微聳動。
它在吸鼻子,然后緩緩向李追遠這一側開始扭頭,它好像發現了什么。
男孩的心也在此刻提到嗓子眼兒里,他今天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理論聯系實際,但他為自己選定的目標是豹哥和趙興,這兩個居然敢上門威脅挑釁的倀子。
自己和潤生再配合新打造的專業器具,對付他們,應該問題不大。
而這頭能馭倀的死倒,其實有些超綱了,一上來就是如此難度,心里還真有些沒底。
最重要的是,這個死倒生前是被害人,要是蔣東平變的,實在不行該干也就干了,可對這位,自己去主動干它,好像有些不合適。
但就在它頭轉到一半,再挪過去一點就能和男孩四目相對時,它身上竟然升騰起了陣陣黑霧,像是體內的水汽正在被蒸發一樣。
死倒重新轉回了頭,面向墓碑。
自它喉嚨深處,傳來嘶啞的摩擦聲,渾身上下的太歲也都在開始顫抖。
相似的一幕,李追遠在貓臉老太身上也見過,那是在自己給出復仇方案后,她的怨念有了消散的趨勢。
魏正道在《江湖志怪錄》里就寫過:
死倒,集江湖怨氣穢氣而生。
若怨念無解,則游蕩江湖沼澤之地,危害人間,當以天道鎮殺之。
先前看書時,李追遠就留意過這后一句,尤其是這個“怨念無解”。
既然死倒是以怨念為載體誕生的,那么化解掉它的怨念,它不就消散了么?
就像是那只黑貓,它就快要完成復仇,也快要解脫了。
那么,書中的怨念無解,似乎指的就是仇人已不在或者無法找到,死倒無法通過這一方式自我消解,只能不停游蕩在水系之間,對活人造成危害,必須要解決掉他們。
真的,只是這么單純么?
那為何不提“怨念有解”呢?
《正道伏魔錄》里,記載的全是鎮殺死倒的方法,似乎在作者視角里,早就默認了“怨念無解”是唯一選項。
但他本可以不提的,句子也是通順的。
李追遠猜測,這應該是那個時代的政治正確,那就是死倒這種陰邪之物,絕對不能危害到活人。
魏正道之所以在書里加上這一句“若怨念無解”,其實是故意地畫蛇添足,他既不想反抗他當時的政治正確,卻又在寫書時加了一個暗示后門。
因為,“若怨念有解”,也不用教什么具體的方法,你幫著死倒去解決掉怨念對象就好了。
但幫邪物傷害活人,那不就是典型的助紂為虐么?
正道人士,怎么可能干這種事呢?
不要提什么冤有頭債有主,也不要想做什么理由申辯,要是政治正確能這樣被影響到,就不叫政治正確了。
不過,李追遠忽然發現,自己和太爺所遇到的每件事,似乎都走的是“怨念有解”。
看來,自己和太爺走的,的確不是“正道”啊。
針對蔣家人的筆錄,正在進行。
死人其實并不算什么大事,亡故的、病故的,意外的,事故的,只要一個地區人口足夠稠密足夠多,那哪天沒死人才叫怪事。
但兇殺就不同了,民眾對此的關注度極高,且極容易引起社會恐慌。
因此這次,一口池塘里挖出三具尸體,其性質可謂極其惡劣,怕是連市局也都在著重關注此事,譚云龍估計,很快由市局牽頭的專案組就會下來。
除此之外,要是確認涉黑涉暴,那后期針對全市的打擊清掃活動也必然會開展。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走出所長辦公室的譚云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轄區內出現這種惡性案件,不光所里,縣里的壓力都很大,如今唯一能做的補救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破案,爭取突出表現。
壓力,層層下放,最終落在了譚云龍身上。
譚云龍點起一根煙,走進審訊室,他要親自審訊那幾個在池塘邊企圖阻止挖掘的蔣家人。
審訊進行得很順利,一是他們心理素質與專業素養本就不行,蔣家其實就是靠蔣東平一個人撐起來的,現在蔣東平沒了,余下這幾個,就是群臭魚爛蝦。
二是譚云龍進行了誘供,暗示他們蔣東平已經死了,你們趕緊交代,把臟水都潑到蔣東平這個死人身上去。
這算是違規操作,但他譚云龍要是乖寶寶,也就不會被下放到鎮派出所了。
總之,案情已經有了巨大突破和進展,他們還咬出了不少人,現在已經去抓捕了。
只是這里頭有一個姓周的被害人,尸體沒找到。
因為這姓周的左腿骨折過,是個跛子,另兩具白骨檢查過了,沒有骨折痕跡。
而根據蔣家人供述,這姓周的和蔣東平生意上有競爭,蔣東平就伙同姓周的好友一個史家村姓趙的,將其以慶賀兒子生日的名義誘騙出來下了殺手。
那姓趙的已經被抓捕了,好像前不久他才剛死了兒子,周圍警察們都紛紛說這就是報應。
譚云龍是不信這些的,但他也不排斥,要是這世上做了壞事報應都來得很及時,那警察絕對是最樂見其成的。
只是,現在的問題是,這消失的周姓被害人以及這莫名死掉的蔣東平,該怎么合理解釋?
當然,要是不追求合理也可以,周姓被害人尸體被轉移丟棄重新處理掉了,蔣東平則死于蔣家自己內訌,反正那幾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屎盆子往他們頭上扣也沒什么不可以。
不過,這些都和自己沒關系了,案情突破到這里,自己已經可以交差。
譚云龍手里夾著煙,思緒回到那個近期并沒有被挖掘破壞的池塘,他很疑惑,蔣東平那新鮮的尸體是怎么被埋進去的?
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且現場哪怕當時再注意保護,該挖掘的也挖掘過了,也很難再確定近期池塘沒被動過。
“譚隊,整理好了。”
“嗯。”
譚云龍接過文件看了看,點點頭:“再深挖一下,該抓的一個都別放過。”
“好的,明白。”
“那位李大爺,還在所里?”
“在呢,他正和咱們的小王法醫聊得開心呢。”
“真的?”
“我剛去法醫室拿文件,那李大爺指著尸體在說,小王法醫拿著本子在記,跟老師給學生上課一樣。”
小王法醫很年輕,剛參加工作不久,也正是因為她來了,鎮派出所才有了自己的法醫室配置,放以前,要么從醫院里請人要么就得去隔壁單位借人。
只是小王法醫性格冷淡,所里幾個年輕的單身男警員本想著去試試看,可全都被毫不猶豫地被冰冷拒絕,是一點機會和場面話都不留。
譚云龍想起了李追遠小朋友挖尸體的場景,只能感慨道:“其實,一些民間能人,也是有真本事的,不能一概而論為單純的封建迷信。”
辦公桌上電話機響起,譚云龍接起電話,連續說了幾個“是”后,掛斷電話。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市局專案組來了,我們去匯報一下偵破進程。”
墓碑前,死倒身上黑霧升騰的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快。
李追遠知道,它快解脫了。
只是,他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么,讓它中途進程得以如此劇烈加速。
難道,是因為警察在辦案?
但……效率有這么高么?
“吧唧!吧唧!吧唧!”
在黑霧揮發出一定量后,死倒的身體也縮小了一些,同時身上的太歲開始破裂,濺出膿汁。
四周,當即彌漫起一股濃郁的腥臭味。
李追遠知道,這應該就是太爺他們常掛在嘴邊的,水尸臭味。
剛死的漂子好撈,也不怎么惡心,那種死了好久泡發成豬皮凍的才叫真的口重。
撈一下它們,就算拿皂子洗了七八遍澡,三天后身上恨不得還能聞到味兒。
太歲都開始破裂了,死倒的身體也失去了黏合,腐爛的皮肉開始快速脫落,身體像是冰塊融化似的,逐漸縮小。
李追遠留意到,在惡心的氣泡中,好像一塊黑色的圓形東西在里頭翻騰,這東西原本應該位于死倒體內。
好像,是一枚銅錢。
不過,意外還是發生了。
死倒伸出手,它的手掌只剩下白骨,手指向那邊跪著的豹哥和趙興。
它應該是打算結束這場祭奠,將這兩個倀子帶下去,但它有些錯估了自己的消解速度,剛抬起的手,又漸漸無力地放下。
相較而言,那只黑貓就精明多了,它當時身上升騰起黑霧時,還能自己重新壓制住,硬挺著要等復仇完成。
而且那只黑貓還懂得一些正道人士的規矩,不止一次對自己的幫忙表示出了驚愕與不理解。
但這具死倒,顯然沒那個本事,這也就意味著,它……玩脫了。
失去了桎梏與壓迫的豹哥和趙興,哪怕已渾身破碎,但兩個人還是都緩緩站了起來。
現在的他們,看起來像是衣服店門口被打砸摔破損掉漆嚴重的塑料模特。
可他們眼里的怨毒,卻更加濃郁,顯然先前的痛苦折磨,已徹底激發出他們內心的所有戾氣。
他們沒有向這邊走來,而是走向另一座墓碑。
雖然那里空空的,但李追遠清楚,那是現實里兩個混混跪著的地方。
“咔嚓……”
死倒已經幾乎完全融入膿水之中,只剩下了一顆腦袋還帶著點太歲和皮肉,它艱難地扭動過頭,旁邊的白骨手臂,也微微地向李追遠這邊挪了一下。
李追遠眨了眨眼,很莫名其妙,他似乎能夠感受到這具即將消解的死倒所要表達的意思。
就像是阿璃平時表情動作也都很細微,自己也能讀懂她一樣。
李追遠點了點頭,說道:“你安心走吧,你要相信,警察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緊接著,李追遠又補了一句:“那兩個,我來替你解決。”
男孩話音剛落,死倒腦袋上的血肉也隨之剝落,它徹底化為了一攤白骨,在自己父母墓碑前,完成了消解。
李追遠不喜歡無辜的人都死了,最后再感嘆一句:正義雖然會遲到卻絕不會缺席。
但這種情景之下,身為旁觀者,有時候為了安慰自己,也會盡可能地去做一些美化。
比如自己現在就覺得:他們這一家,此刻終于團聚了。
這是來自男孩的善良與祝福。
因為李追遠到現在,都無法百分百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歸鄉網確實能在豹哥和趙興面前完成隱藏,可面對這種能駕馭倀子的死倒,真的有用么?
要是真有用,那么它跪下來后,為什么又會扭頭朝自己這邊看?
有沒有可能,
它其實一直都能看見躲在自己父母墓碑后的兩個少年?
“叮……”
一聲脆響傳出,那枚通體漆黑的銅錢順著白骨向下滾落,一直滾到了李追遠面前。
李追遠沒敢直接伸手去拿它,他懷疑這場異相背后,就有它的催發。
自己可不想渾身上下都長滿太歲。
忽然間,李追遠開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渾身上下都傳來酸痛。
他大概猜到外頭發生什么了,因為很快,耳畔邊就傳來潤生的呼喊:
“小遠,別睡了,快醒醒,快醒醒。”
李追遠睜開了眼,潤生正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著。
“呼……小遠,你終于醒了。”
“潤生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力氣到底有多大?”
“啊,抱歉,是他們站起來了。”
李追遠扭頭看去,那兩個混混結束了跪姿,開始向這邊走來,距離已經很近了,不過因為在歸鄉網里的原因,他們看不見自己二人。
“小遠,你說該怎么辦!”
潤生右手攥緊了黃河鏟,他早就想動了。
“潤生哥,打殘他們。”
“哎!”
潤生立刻發出一聲低吼,渾身肌肉繃起,左手一扯,將網掀開,右手舉著黃河鏟就沖了上去。
那倆混混見到忽然出現的活人,一時間也被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但潤生可不管,舉著鏟子就砸中了一個混混的胳膊。
“咔嚓!”
骨骼斷裂的聲音傳來,這條胳膊直接就被廢掉了,但混混卻沒尖叫痛呼,轉而彎下腰,身子一甩,另一只手抱住了潤生,腦袋和肩膀卡在了潤生腰部,將潤生纏住。
潤生舉起鏟子,想要對著他腦袋砸去,但一想到小遠的吩咐只是打殘不能殺人,就只能將鏟子倒翻,用鏟柄卡在自己和那混混之間,以自己胸膛為翹力點,直接發力,就跟開瓶器一樣,把混混從自己身上強行拔開。
可身后,另一個混混卻張著嘴沖上來,對著潤生的手臂就咬了下去,這架勢,如同瘋狗。
“嘶……”
潤生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可臉上的興奮卻立即加劇。
此時的他,和平時唯唯諾諾推車種田的那個潤生,仿佛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只見潤生也張開嘴,低下頭,對著混混的脖子咬了下去。
“嘩啦!”
這混混只是用牙齒咬,但潤生則是口撕!
張嘴咬下去后,立刻抬頭一甩,一大塊皮肉就被掀開。
潤生臉上全是鮮血,可他的興奮感,卻還在持續上升。
說白了,做倀子的,本就是做鬼里的低賤玩意兒;
而控制著這兩個小混混的趙興和豹哥,一個是仗著家里有點錢喜歡玩的體虛公子哥,另一個則是欺軟怕硬的中年混混。
李追遠記得有次過年家里人聚餐,北爺爺教訓在學校里喜歡打架的堂哥時,罵了一句:老炮兒里想找真英雄,就如同去屎里淘金!
說白了,真有種的哪里會去干這種潑皮事。
這不,這倆人居然被潤生這氣勢給嚇到了,忘記了自己才是鬼,居然直接撒丫子要逃了。
不過,潤生哥是真的猛啊。
李追遠不禁懷疑,要是給潤生哥再量身打造幾件更好的器具,那么就算是先前的死倒對自己二人出手了,潤生哥也不是不能干他啊。
先前打架時,李追遠很識趣兒地沒湊上去,但現在,他能出手了。
右手持七星鉤,左手大拇指按下印泥,然后點在七星鉤側面,奮力一抽,七星鉤七節延展而出同時也都抹上了紅印。
下蹲馬步,腰間發力,七星鉤被李追遠先掃向一個混混的腳踝,最前端那一節立刻分出兩個如同螳螂鉗一樣的開口,將對方腳踝扣住。
“噗通……”
李追遠受力道牽引,身子向前一傾,艱難穩住身形,而那個混混則直接面朝下,摔了個狗吃屎。
這是《正道伏魔錄》下冊里,抓死倒的招式。
“啊!!!”
混混躺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腳踝開始尖叫。
李追遠將歸鄉網撿起,對著他罩了上去。
另一個混混則被潤生飛撲在地,潤生舉起拳頭,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剎那間,像是砸翻了染料鋪,各種顏色全都溢出來了。
李追遠馬上喊道:“潤生哥!”
潤生像是忽然打了一個擺子,第二拳硬生生克制住了沒有落下,他的面部神情也從劇烈興奮漸漸轉變為憨厚木訥。
李追遠舒了口氣,這第二拳但凡砸下去,那個混混就必死無疑了。
他倒不是可憐那家伙,甚至,他潛意識里也不是怕殺人,而是不想因弄出人命再牽扯出后續麻煩。
“接著,潤生哥。”
李追遠將黑帆布丟給了潤生,這黑布夾層里都是木花卷兒,每一片上都是阿璃雕刻的紋路。
這次出來的目的就是做器具測試,看看哪些有用哪些沒用。
潤生將黑帆布覆蓋在了混混的身上,一下子,混混開始哀嚎掙扎起來,居然還升起了些許白煙。
白煙里,似乎還有趙興的那張臉,但很快就消散了,而這個混混也不掙扎了。
潤生挪開黑帆布,摸了摸對方鼻息,說道:“小遠,還活著。”
李追遠點點頭,這黑帆布效果出奇得好啊,不過,也得考慮到先前死倒對這兩個倀子做了極長時間折磨的緣故。
隨即,李追遠看向自己身下被網包裹著的混混,從懷里掏出自己親手畫的那一沓符紙。
是的,他還不死心。
畢竟,其它器具都是他按照書上內容,完全“照本宣科”制作出來的,唯有這符紙,才算真正帶有他自己的一點原創屬性。
一張符貼到混混額頭,符很快就黑了,然后滑落。
又是一張貼下去,繼續變黑繼續滑落。
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一直到帶來的符全部用完。
符全黑了,可混混身上連點白煙都沒冒出。
李追遠沉默了。
自己畫的符能變黑,證明是有點用的,但只是能變黑的,也就只有個屁用。
那種差生的挫敗感,再度襲上心頭。
“潤生哥,帆布。”
“好嘞。”
黑帆布被丟了過來,李追遠接住,然后對著下面的混混蓋了上去。
白煙冒出,隱約間形成豹哥絕望的臉,然后迅速消散。
李追遠將黑帆布舉起來,這中間居然燒出了一個洞,里頭不少木花卷兒都變黑了,只有三分之一還是原色。
這意味著這件器具,得重做了。
李追遠走到墓碑前,一枚黑色銅錢躺在這里。
“潤生哥,在邊上挖個坑。”
“明白。”
李追遠開始觀察這枚銅錢,潤生則在挖坑。
過了好一會兒,見潤生還在挖,李追遠疑惑地扭頭看去,發現潤生居然挖出了一個可以埋幾個人的深坑。
“潤生哥,你在做什么?”
“啊?”潤生撓了撓頭,指了指那倆昏迷且被捆著的混混,“不是要埋他們嗎?”
“不,是把這枚銅錢埋進去。”
“哦,是我想錯了。”
“不要用手接觸,用鏟子。”李追遠一邊提醒著一邊上前,將大量印泥涂抹在黃河鏟上。
潤生用鏟子將銅錢挑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內。
“潤生哥,先把那邊土墻再修一修,人家骨灰盒都差點被你挖出來了。”
“哦,好。”
這里是墳地,潤生又挖得太深,一個骨灰盒一角都顯露了出來。
修好墳墻后,潤生開始回填土坑,填埋好后,李追遠在那里用幾塊石頭做了標記,然后對著地下骨灰盒所在方位,拜了拜:
“不好意思,驚擾到您了,您就幫我看著那枚銅幣吧,下次回來拿它時,我給您燒紙。”
在沒確認那枚銅錢的作用和危害前,李追遠不僅不會把它收走,連碰都不會碰。
再低頭,檢查一下潤生的黃河鏟,卻驚訝地發現原本涂抹著紅印的位置,都變成了白色。
挖土時變黑變紫變其它深色,都能理解,唯獨變白了,只能說明那枚銅錢,是真的兇。
“潤生哥,我們走。”
“回家么?”
“去派出所。”
“還要去派出所做什么?”
“還愿。”
剛和市專案組開完會的譚云龍,邊打著呵欠邊走回自己辦公室,推開門,就看見自己辦公室里坐著的男孩。
譚云龍拿起熱水瓶,倒了一杯茶,放在李追遠面前。
他并沒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妥,而且,他下一句的問話是:
“骸骨在哪里?”
“唔……”李追遠露出苦惱的神情,“譚叔,你跳了好多步。”
“因為你上次進我辦公室就是告訴我骸骨位置的,現在,你又來了。”
“在西郊村和東郊村交界處的墳地里,旁邊還有倆人昏迷著。”
“是負責轉移骸骨的從犯?”
“這需要警察叔叔們調查。”
“謝謝你,小遠,這次,你真的從頭到尾,都幫了大忙。”
“我太爺常教育我,要謹記警民魚水情。”
“小遠,你戶籍在哪里?”
“譚叔,你不要嚇小孩子。”
“我就是隨口問問,關心一下你,我兒子應該比你大幾歲。”
“那你肯定和你兒子關系不太好。”
譚云龍被噎住了,這確實,自己也就給兒子買吃的和玩的時,才能看見兒子對自己笑一下。
“譚叔,案情進展順利么?”
“偵破速度很快,等這副骸骨確認了,就基本能結案了。”
“那真好。”
話說完了,李追遠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很燙,也就意思意思沾了一下嘴巴,然后放下茶杯。
“譚叔,我回家去了,你忙。”
“我讓人送你。”
“不用,我司機在外面等我。”
等男孩走出辦公室后,譚云龍似乎想起了什么,來到走廊攔住一個人問道:“小張,那位李大爺走了么?”
“剛走,譚隊,需要我把他喊回來么?”
“不用了,沒事。對了,你喊幾個人,跟我出去一趟撿骸骨。”
“揀排骨?今晚聚餐么?”
派出所門口停著好幾輛空車,外頭有車進不去,里頭有車出不來,已經派人去喊人挪車了。
李追遠走到“石港鎮派出所”牌匾前,張開雙臂,將其抱住。
他隱約覺得,這次那頭死倒消散得那么快,徹底幫自己把潛在威脅提前剪除,和這塊匾有很大的關系。
這時,堵在門口的車被疏通了。
李追遠扭頭看去,發現門另一側,有個老人,也正抱著一塊牌匾。
一老一小目光對視。倆人都默默地松開手。
“哎呀哎呀,見到了就忍不住想抱一下。”李三江拍了拍身上的灰,“小遠,你怎么還沒回家?”
“我來接你的,太爺。”
“哦,成,咱們回家。”
回到家后,李追遠先上二樓去洗澡,潤生則在壩子上的井口邊,用井水直接往身上沖。
正在喝茶的柳玉梅微微搖頭,發出一聲嘆息。
洗完澡的李追遠下了樓,等待吃晚餐。
“小遠啊,你跟奶奶來一下。”
李追遠站起身走過來,原本已經坐下來等開餐的阿璃也站起身跟著一起過來了。
柳玉梅將男孩遠引進了東屋,讓李追遠感到疑惑的是,柳奶奶這次沒把他往牌位那邊領,而是將他引進了她和阿璃的臥房。
進來后,李追遠就知道柳玉梅是什么意思了。
床上幾乎一半面積,被拿來整齊擺放著健力寶,每個瓶子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模一樣的。
柳玉梅是沒辦法了,她和阿璃睡一張床,現在自己要打地鋪了。
“柳奶奶,有空箱子么?”
“有的,在這里。”
李追遠動手,將床上的健力寶一瓶瓶地拿起,擺入箱子。
阿璃站在邊上,低著頭。
“用這個箱子來多好,我們想辦法,早點把這個箱子填滿,你覺得怎么樣?”
阿璃抬起頭,看向李追遠,然后轉過身拿起床上的健力寶,擺入箱子。
柳玉梅對此已經習慣了,自己苦口婆心地幾天幾夜勸說,沒男孩一句話好使。
“小遠,想回頭不?”
“不想。”
“這條路,可不好走。”
“嗯,好走就沒意思了。”
晚飯后,李追遠陪阿璃看了一集《力霸王雷歐》,然后一個人來到露臺,扎完了今天的馬步。
回到臥室書桌前,打開臺燈,拿出本子,翻開第一頁,是他為自己今日行動寫好的方案。
“嘶啦……”
方案紙被撕掉,揉成一團,丟入旁邊簸箕里。
經過今天的事,李追遠發現,再好的方案計劃,在它開動后,就至少有一半可以直接作廢。
拿起筆,李追遠開始記錄今日自己所犯的錯誤。
第一條:遇到墳地這種特殊經典的環境,不該過早跟著進入,必須要在外圍摸索確認情況。
第二條:自己入夢走陰前,必須提前預判好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意外。
第三條:不走正道好像死倒會更容易解決。
最后,寫到符紙時,李追遠猶豫了一下,然后寫道:
符紙作用:可用來探測附近是否有臟東西,有則變黑。
剛放下筆,就聽到敲門聲:
“小遠侯啊,太爺我去洗個澡,你去太爺臥室里等著。”
“哦,好的,太爺。”
李追遠進入太爺臥室,和剛來那兩天一樣,瓷磚上擺了一圈蠟燭,還畫了一個很眼熟的陣法。
之所以說是眼熟,是因為這個陣法,和之前那幾次,又有些不一樣。
而那本《金沙羅文經》,依舊攤開擺在地上。
這意味著,哪怕這個陣法已經畫了好幾次了,但太爺每次新畫時,還得繼續照著臨摹。
李追遠將這本書撿起,翻到轉運儀式那一頁,掃了一眼書后,又掃了一眼地上的陣法圖。
“嗯?”
隨即,他像是覺得自己眼花了一樣,又看了一眼書,然后仔細看向地上的陣法。
“這次……太爺居然畫對了?”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但李追遠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太爺畫錯陣法的時候,陣法效果反而可控,可誰知道太爺把陣法畫正確后,會發生什么事情?
最可怕的,永遠是未知。
站在李追遠的立場,他是知道太爺為自己轉運的目的是什么的,就是希望轉走自己身上的那些世俗人眼里陰暗面的東西,讓自己重新變回一個普通小孩,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但這不是他想要的,自己已經走上這條路了。
再者,就算不考慮太爺福氣太深厚把自己給撐爆的這一可能,自己拿太爺的福運做什么?
太爺開心瀟灑了一輩子,臨老萬一因分福運導致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又何必呢?
南爺爺北爺爺都不止自己一個孫子,可太爺,卻只認自己這一個曾孫。
別人對這福運垂涎三尺,可偏偏李追遠對此毫無興趣。
“太爺,您還是好好安享晚年吧。”
他蹲下身,拿起旁邊的朱砂盒和抹布,先擦去了陣法正北方的一個小角,然后用朱砂重新補上去,只不過原本這個小角是朝內的,被李追遠改成了朝外,而原本,南北這兩個小角,都是朝內的。
雖然沒開始看陣法相關書,但這陣子也臨摹雕刻了不少在器具上,他知道這種細節上的對沖,很容易就能讓陣法失去效果。
李追遠暗自點頭:這么大的一個陣法,改這么一個小角,太爺應該是看不出來的。
“小遠,小遠!”
樓下傳來潤生的喊聲。
“來了。”
李追遠下了樓,看見潤生正抓著電視機天線不停擺動:
“小遠你看,這電視機怎么沒畫面了?”
李追遠看向外面的夜色:“好像要打雷了,信號不好吧,明早就要去看山大爺,你也早點睡吧。要是電視機明天還沒好,就順路送去修一下,回來時再抱回來。”
“額,小遠,你那里還有錢修電視么,我聽說,修電視挺貴的。”
要是電視機被自己看壞了,潤生是不敢告訴太爺的。
“沒事的,潤生哥,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我們就有錢了。”
李三江洗完澡,穿著紅褲衩,一邊拿毛巾擦著身上的水珠一邊走進臥室。
“咦,小遠侯人呢?”
將毛巾隨手丟到地上,李三江走向床頭去拿煙準備點一根。
誰知剛好一個沒注意,腳踩在了半濕的毛巾上,直接一滑,失去了平衡。
得虧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可身體依舊硬朗,反應也很快,快速一個側身,左手撐地,只是膝蓋稍微磕了一下,沒有摔個全實。
有些慶幸地爬起身,李三江看了一眼發紅的膝蓋。
“咦,流血了?”
伸手摸了摸,沒看見傷口,再把手放眼前看了看,不是血,是朱砂。
李三江低頭看向地上的陣法,發現正南位陣法有快小區域,被自己用膝蓋抹掉了。
他趕忙將朱砂盒拖過來,準備給它補上。
“哎,這里是個什么來著?”
這個陣法圖他畫了好多次了,雖然每次都得照著書,但大體也摸到了些規律,比如這個陣法圖是個對稱的。
抬頭看了看正對位,也就是正北位。
“哦,是個朝外的角。”
李三江小心翼翼地用朱砂給它補上了,拍了拍手,很滿意地點點頭。
接下來,他點了一根煙叼在嘴里,然后將地上的蠟燭全部點燃。
李追遠這時回來了。
“細麻雀兒,叫你等著,你瞎跑什么吶。”
“嘿嘿,我這不是來了么,太爺。”
“快坐進陣里去。”
“好嘞,太爺。”
李追遠坐進自己的位置,特意看了一眼陣法正北位,嗯,那個角還是朝外的。
李三江這時也坐了下來,從褲襠里拿起一張符紙點燃,一邊揮舞一邊念念有詞。
最后,他深吸一口氣,蓄力準備用力拍打地面,因為這樣才能帶起風把周圍蠟燭吹熄,同時讓頭頂燈泡短路閃一下。
心中默念,一,二,三!
手持符紙拍下,
“啪!”
黑暗,
瞬間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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