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著的老男人緩緩站起身,等他站直后,李菊香忽然覺得對方的背,好像沒之前那么駝了。
“嘿?”
老男人自己也拍了拍腰,心道這劉嬤嬤確實靈,還沒正經說上話呢只是進了她家門,就覺得自己身體松快多了。
他沒再停留,徑直向里頭走去。
“翠侯,你和小遠侯去把飯吃了。”
吩咐完后,她也跟著一起進了里屋,劉金霞眼神不好,談事時她得在旁邊幫忙記錄。
“遠侯哥哥,我們去繼續吃飯吧?”
“嗯。”
李追遠應了一聲,雖然自己身上的不適感還未褪去,但他還是嘗試向前邁出步子。
一步下去,李追遠覺得原本頭上那一撫一撫的涼意頻率變慢,左臉那種貼著冰塊的觸感也緩緩褪去。
但伴隨著第二步落下,李追遠忽然發現涼意并沒有消失,左臉上的冰冷再度出現,而自己右肩位置好像壓了一塊冰。
等第三步走出時,左臉的冰冷再度不見,轉而到了左肩,同時右肩冰冷依舊。
李追遠邁出第四步,步子還沒落下,兩肩的冰冷陡然加劇。
“呼……”
李追遠顫抖著深呼吸,緩緩收回腳,兩肩的冰冷恢復到先前程度。
他什么都看不見,卻能想象出,先前有個老太太半蹲在自己面前,她右手放在自己左臉上,左手放在自己頭上撫摸,說了那句:
“這細伢兒,長得真乖。”
等自己向前走時,老太太也隨之改變姿勢,雙手漸漸全都滑落在了自己兩肩,這是一個借力起撐的動作。
如果自己繼續向前走,那么,她就會順勢爬上來。
想讓自己背!
一樓背陰的房間,是劉金霞的辦公室。
房間很大,可進去后卻覺得十分逼仄。
一只只木箱被壘起環繞,硬生生吃掉了七八成的空間,里頭裝的,全是各式法器經文塑像。
若是打開幾個箱子,能在里頭看見老君與佛陀勾肩搭背,也能看見觀世音菩薩座下不是童子而是十字架耶穌。
早年,劉金霞也曾懷揣過夢想,響應新時代號召,想集百家之長走出一條專屬于自己的道路。
只可惜,以石南鎮為方圓的周邊落后市場,無法接納如此新潮的事物。
劉金霞也只能無奈地認了命,回歸了傳統算命瞎婆子形象。
因此,這間屋子里能用上的,也就是一張黑漆木桌、幾張板凳和兩根白蠟。
“嘶……”
劉金霞用手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蠟煙熏得眼睛難受,看來這蠟燭以后也得撤了。
這時,坐在對面的老男人也結束了陳述,他看著劉金霞的目光里,帶著恭敬。
來到這里后,不僅自己駝背舒坦緩解了許多,腦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講話都能利索許多。
老男人姓牛,叫牛福,是隔壁石港鎮人,今日來這里,是為了給自己老娘辦冥壽的事。
昨兒個,他弟弟牛瑞就來過這里,為的是一樣的事,劉金霞也是接待好他后才去的李維漢家。
老牛家兄弟倆,加一個小妹,爹走得早,是老娘當寡婦拉扯著他們仨長大的。
現如今,他們自己也都是年過五十的人了,各自當了爺奶。
半年前,老娘走了。
可自打治喪后,牛家三兄妹各自家里的破事就沒停過,不是這個生病就是那個出意外的。
起初,大家伙還沒太在意,奈何頻率越來越高也越發嚴重。
前陣子,牛瑞的兒子下班騎車回家摔溝渠里去了,摔斷了好幾根肋骨,要不是被路人及時發現幾乎要送了命;牛福的駝背也愈發厲害夸張,同村里七八十歲的老駝子都沒他嚴重,要知道在半年前,他可一點都不駝背。
再加上兄妹仨時不時會做到關于自家老娘的夢,就懷疑是不是老娘的掛念未消,準備給老娘辦個冥壽燒個血經,驅驅邪氣,求個平安。
不過,現在兄弟倆有個矛盾,身為弟弟的牛瑞想要在自家辦冥壽,可身為哥哥的牛福卻不準,必須要在他家辦。
外人聽起來可能還會覺得兄弟倆挺孝順,辦冥壽這種繁瑣勞心事兒還要爭,這不是搶著給自家老娘表孝心么?
劉金霞顯然不信,她視力是越來越差了,心卻是越來越明。
她這里接待的人里,李維漢那樣的是極少數,大部分都是做了虧心事的,老話反過來說得好嘛,做了虧心事就總怕鬼敲門。
不過,劉金霞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淡淡說道:
“別告訴我,你家那個妹子,也要辦?”
“嗯,她也是要的。”
劉金霞眉毛挑了挑。
按時下村里規矩,閨女出嫁后即是客,每年能抽幾次空回娘家看看,過年時帶女婿回個門,面子上顧到也就可以了。
要是爹娘生病了,閨女最后能在病床前伺候一陣子送送老人,就屬于鄰里親戚間都要夸贊的孝女。
因閨女沒分得家產,所以爹娘養老以及后事,都只需出個面簡單出個力即可,不用出錢。
可這牛家三妹,居然也要給自己老娘辦冥壽……就顯得很不符合規矩了,再大的孝心也不是這么表的,要是家里全是姊妹沒男丁可以另論,可偏偏她上頭有倆哥哥。
劉金霞眼皮子低垂,說道:
“這個也好辦,既然都想要爭這個主家,那就都當這個主家吧,到你們村里公共壩上借一塊地,立三張祭桌、置三份壽禮、燒三本血經。”
牛福愣了一下,問道:“還……還可以這樣么?”
劉金霞點點頭:“可以的,擱一起辦,在一個地兒,你們老娘也不用分忙。你那個弟弟瑞侯昨兒個已經把他家里人的生辰八字給我了,你今兒也給我吧,再去通知你那妹子,這兩天給我送來,我好給你們開引子。”
本來一樁事一份錢,現在變成一樁事收三份錢,她劉金霞是賺的。
牛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道:“那就這么著,我回去就和他們說去,一起辦。”
“嗯,八字都送來后,我再給你們定個具體日子。”
“要快。”牛福催促道,“要趕緊。”
“我懂的。”劉金霞點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然后起身準備送客。
牛福屁股剛離開板凳,似是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了下來,說道:“還有一件事,辦冥壽時,得請劉嬤嬤坐齋。”
齋事也就是法事,至于坐齋,則是請有門道的人陪著壓陣,防止小鬼搗亂。
至于這“有門道”到底該怎么解釋,就全憑心解了,實在沒人的話,殺豬匠也能去坐。
李三江因家里有扎紙買賣,所以每次給誰家送紙時,就默認給誰家坐齋,不僅能白得一頓席面,還能收到主家利封錢。
可這“默認”的到底成本低,利封錢也薄,但真開口講出來“請”,那就是另一個價了。
牛福馬上補充道:“利封錢好說,劉嬤嬤,我們……我們三家都要給的。”
“這樣啊……”劉金霞心里打起了鼓,莫名心慌。
“另外,還請劉嬤嬤請一下你們同村的三江叔,我們也是要請他的。”
劉金霞咽了口唾沫,沒直接答應,而是說道:
“我會去和三江侯說的,但不曉得他個有空。你先把八字給我,我給你們把日子算出來,這個耽擱不得。”
“好好好。”
接下來,牛福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露出了一沓卷邊大團結。
他舔了一下指尖,開始數錢。
劉金霞收了第一筆,卻推開第二筆,說道:“坐齋的事,等我和三江侯商量好了,再跟你們說。”
“這……”牛福顯然有些不愿意,“要不,還是先定下吧?”
劉金霞堅定道:“事兒沒清前,這錢也不急著清,這是規矩。”
“好吧,那就辛苦劉嬤嬤了,三江叔那里,我就不去了,等您的信。”
“嗯。”
牛福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
李菊香去攙扶自己老娘,疑惑問道:“媽,咋了?”
這一單做成,抵得上過去一季的進項了,李菊香不理解自己這愛財的母親這次居然猶豫了,也不像是在為了提價拿喬。
劉金霞小聲道:“都是莊戶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主兒,這般好說話給錢也這般爽利,那就只可能是因為一件事。”
“啥事?”
“破財免災唄。”
“媽,你是說?”
“香侯啊,你說,這天底下,哪有當娘的在自己走后還要造孽自己伢兒的?”
“這倒是。”
“比這更讓人看不懂的是,又有多少當兒子當閨女的,日子過得不安穩,會懷疑是自家在地下的老娘在整自己?
除非,自己曾做過什么畜生不如的事兒。”
“媽,那這單?”
“算了,等找了三江侯再說道說道吧,他要是覺得可以去,那咱就去把這個錢全掙了,唉,實在是他們給的太多了。”
“那三江叔要是說不去呢,您舍得?”
“沒命花的錢掙了有甚子意義。”
“也是,三江叔的本事是靠得住的,他在,我們也能心里踏實。”
“他的本事……”劉金霞皺了皺眉,似乎有些難以評價,不過還是肯定道,“他在,確實心里有底。”
“遠侯哥哥?”
見李追遠遲遲不動,翠翠伸手過來拉手。
二人接觸的瞬間,李追遠就覺得自己左肩上的冰涼感消失了,同時,他捕捉到翠翠打了個寒顫,拉著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
“翠翠,你退開點!”
“嗯?”
“離我遠點!”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翠翠還是順從地撒開手,往后退了好幾步。
“翠翠,站那里不要動,不要靠近我。”
“嗯……”
遠侯哥哥這忽來的態度,讓翠翠想起了自己被嫌棄時的記憶,一團水霧已經在她眸子里浮起,小鼻子也一吸一吸。
李追遠則有種感覺,剛剛在翠翠接觸自己時,原本雙手搭在自己肩上的老太婆,拿開了一只手去抓向了翠翠。
等翠翠退開后,老太太才又回歸先前姿勢。
“劉嬤嬤,那我就先走了啊!”
牛福中氣十足的聲音自里面傳出,絲毫聽不出先前的沙啞。
他走入廳堂,目光掃向還留在里頭的兩個孩子,沒做什么表示,朝著門外走去。
“爺爺……”李追遠抬起手指向墻角,也就是自己身旁架子上的臉盆,“洗手。”
翠翠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笑著說道:“爺爺,洗個手再出門,去晦氣的。”
說完,翠翠就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遠侯哥哥這也是覺得自己家晦氣了么?
她原本早已習慣了的,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不知怎么的,今天自己卻很敏感。
“哦,好,那就洗洗吧。”
牛福收回邁出門檻的腳,轉而走到臉盆前,開始洗手。
洗著洗著,
李追遠感覺到自己兩肩的冰涼正逐步褪去,身上一陣松快的同時還有些脫力。
牛福的背,則肉眼可見地慢慢重新駝了下去。
李菊香攙著劉金霞出來了,說道:“我送送你。”
“可別客氣,我走了,回見。”
牛福洗好手,想拿起架子上的布擦擦,卻發現有些夠不著,只得甩甩手后,將雙手負在腰上,側身緩緩跨過門檻。
李菊香目露疑惑,好像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她走到那個臉盆前,想要換個水,可等她瞅見臉盆里的情況后,臉上的神情當即怔住了:
這臉盆里的芭蕉葉,竟然變得極細的一條條,哪怕是有人專門用手撕,也不可能撕得這般纖細工整。
最重要的是,這一盆的水,竟然變成了黑色!
李菊香馬上快步走到自己母親身邊,低下頭小聲告訴。
劉金霞驚愕地看向自己閨女,隨后看向屋外。
這會兒,牛福好不容易跨過了門檻,走到壩子上;
李追遠也終于從剛剛的脫力中緩過來,他走到劉金霞跟前,手指向牛福的背影,對劉金霞道:
“奶,他背上……”
“噤聲!”
劉金霞雙手馬上捂住孩子的嘴。
這雙手的味兒實在是太沖了,李追遠眼睛都熏得要流淚。
外頭的牛福身子頓了頓,半側身,眼含深意地瞥了一下,隨后又繼續向外走去。
一直到人家出了壩子走遠了,劉金霞才松開捂著孩子的手。
“伢兒,現在,說吧。”
李追遠深呼吸了好幾下,開口道:“奶,那位爺爺背上,有沒有馱著什么?”
劉金霞將自己的臉湊到李追遠面前,壓低了聲音,問道:“小遠侯,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李追遠搖頭。
他確實什么都沒看見,只有感覺。
劉金霞蹙眉,問道:“小遠侯啊,昨晚三江侯去你家了是吧?”
“奶,我睡著了,不知道。”
“呵呵。”
劉金霞笑著點點頭,倒是沒再繼續追問,而是語重心長道:“小遠侯啊,記住奶奶一句話。”
“奶奶您說。”
“有些東西啊,就算你看到了,你也千萬別當著它的面表現出來,它要是知道你能看見它,說不定……就纏上你了。”
是因為這樣么?
李追遠用力點了點頭:“奶,我記住了。”
“好了,和小翠侯去吃飯吧。”
“好的,奶奶。”
李追遠走到翠翠面前,翠翠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翠翠,走,吃飯。”
“好呀,嘻嘻。”
小姑娘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
等倆孩子進了廚房后,劉金霞坐在廳堂椅子上,神情凝重。
“媽?”李菊香手里還端著那個臉盆,“小遠侯那孩子,是真瞧見了?”
“有時候,要去瞧一個東西,并不一定非得用眼睛。”
“怎么會這樣?”
“這估計得問三江侯了,天知道他到底用過什么手段瞎搞。”
“唉,希望孩子能好吧,這孩子我是真喜歡。”
“喲。”劉金霞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女兒,“怎么,看上眼了,想收女婿?”
“媽,別開這種玩笑了,我不可能有這個心思,他是蘭侯的兒子。”
劉金霞這次罕見地沒責罵自己閨女“自賤”,而是寬慰道:“蘭侯那丫頭,也是打小就腦子好使,她這兒子,更是早慧得厲害,所以,真不適合當女婿。”
李菊香被逗笑了,問道:“媽,聽聽,你在說什么胡話呢,聰明還出錯來了?”
“閨女,是你不懂。
你以前見過哪家伢兒昨兒個被臟東西祟上昏迷了,今兒個還能手拉手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出來戲的?
你猜猜他曉不曉得大胡子家出的事,你信他說的昨晚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
呵,就說剛才,在這兒才又見了不干凈的,現在就能安安穩穩地坐過去繼續吃飯了。
這伢兒已經不是一般的聰明了,他能很快就算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情況,能自己調節好自己。
哪怕是這種……見鬼的事。
也就是他現在還小,帶著點細伢兒的稚嫩;
等他成年后,跟這樣的人過日子,真的是挺沒意思的,因為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你在他面前,根本就沒什么秘密可言。
你甚至連和他撒嬌鬧脾氣都做不到,因為人家就是站得比你高,他是低下頭,全方位的俯視你。
冷冰冰的,沒人情味。”
“媽,你怎么能這樣說一個孩子,我看人小遠侯真挺好的,又懂禮貌又乖巧。”
“那是因為他對誰都這樣,跟他媽小時候一個德性。”
“媽……”
“對啊,他媽不也離婚了么。”
“你……”李菊香生氣了。
劉金霞還意猶未盡,吐出一口煙,繼續道:“他們娘倆這樣的人,就適合找那種一點自我都沒有,眼里全是他們的對象。”
“媽,我還是去找三江大爺吧。”
“去吧去吧。”劉金霞擺擺手,“要是那三江侯磨蹭,就問他,要是真把漢侯最愛的外孫子給弄出毛病了,還想不想漢侯給他養老送終了。”
李菊香快步將盆里的污水倒掉,騎上三輪車就出發了,她是真的不想聽自己母親再聊這些。
劉金霞掐滅了手中煙頭,打了個呵欠,慢騰騰地走向廚房。
倆孩子已經吃完飯了,劉金霞看見平時不做家務嬌生慣養的孫女,主動搶著在收拾碗筷擦桌子,
還不停地說:“遠侯哥哥,你快放下,這些活兒我是天天做的。”
給劉金霞都聽笑了。
許是因為干系到自個兒養老送終的事兒,李三江這次一點都沒磨蹭,早早地坐著李菊香的三輪車過來了。
劉金霞讓李菊香帶倆孩子上樓看電視后,把李三江引進了自個兒辦公室。
“嚯,劉瞎子,你這兒弄得可真緊巴。”李三江拍了拍四周壘得老高的一口口木箱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剛從廣東那邊進完貨,準備改行做批發生意。”
“沒閑工夫和你廢話。”
劉金霞把今兒個的事包括牛家冥壽,全都說了出來。
李三江眼睛一瞪,問道:“那小遠侯怎么能瞧見的?”
劉金霞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拳頭,最后還是強忍住怒火,反問道:“你他娘問我?”
李三江掏出煙,給劉金霞丟了一根,自己則拿著一根放在鼻下嗅著琢磨。
劉金霞拿起煙,將過濾那端對著桌面敲了敲,問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積德的事。”
“你……”劉金霞舔了舔嘴唇,問道,“大胡子爺倆今兒個漂魚塘里了,你是把那個死倒帶過去了?”
李三江沒說話。
“怎么帶過去的?”劉金霞繼續套話,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音量都提高了,罵道,“你這挨千刀的老東西,不會讓小遠侯去引尸了吧?”
“咳咳……”李三江清了清嗓子,“劉瞎子,借個火。”
劉金霞將火柴盒直接砸了過去:“你真這樣干了!”
“嚓……”
李三江目光挪開,抽起了煙。
劉金霞離開椅子,繞開桌子,走到李三江面前,唾沫星子直接噴到老頭臉上:
“活人走陽路,死人走陰路,你讓小遠侯去引尸,就是讓這伢兒走陰路,沾了鬼氣,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已經被你弄得能‘走陰’了?”
“走陰?”李三江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放你娘的屁,哪可能這樣弄一下就能走陰了!”
“呵……呵呵呵。”劉瞎子發出了冷笑。
李三江這邊反而開始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要真能這么容易走陰,你劉瞎子折騰這行幾十年,也不用到現在還要做這騙子把式了!”
走陰,有些地方叫“摸瞎”、“下神”,指的是能從陽間去陰間的本事,通俗一點講,就是能看見非陽間的東西。
人們來找劉瞎子這樣的“神婆”,就是奔著她們這類人所營造出的可以通神鬼的形象,可偏偏,她們這類人中九成九沒這個本事,反正她劉瞎子是沒的。
劉金霞平復好呼吸,說道:“這伢兒聰明,心思細。”
李三江聞言,咽了口唾沫,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晚的那個畫面,小遠侯手指著河里,說道:“不等她么?”
“啪!”
李三江倒坐回了椅子,神情驚疑不定,他忽然意識到,劉金霞說的,好像是對的。
“人親爹親媽都在京里,是京里戶口,伢兒腦子又好,讀書干啥也都能手拿把掐,大好的前途板上釘釘的,卻被你整了這出。
且不說總是見那些臟東西對過日子生活的影響,你就看看你這個孤家寡人的,連送終都得提前物色個人品靠得住的漢侯。
我呢,呵,就更別提了。
凡是沾了這條道的,五弊三缺的多少都會沾點,你這是在造孽哦,你說你當時腦子是不是進了水?”
李三江沒回嘴,眉宇皺出一個“川”字。
劉金霞見狀,也不再繼續挖苦了,轉而出聲安慰道:“還好,伢兒現在情況還不嚴重,我瞧他也只是能模糊大概地感知到一些臟東西,還不算真的會走陰,還能挽回,還能拉回來。”
李三江目露堅定道:“那我就給他斷了!”
“怎么斷?”
“我去找漢侯說,讓他把小遠侯出家,跟我去住一段時間,我給他坐活齋。”
劉金霞聞言,張了張嘴:“坐活齋?”
一般是沒有坐活齋的說法,因為喪事上給死人坐齋是為了防臟東西作祟,給活人坐齋則等于把對方身上的晦事轉到自個兒身上,沒人愿意這么干。
至于所謂的“出家”,是指暫時和家里割裂,斷掉因果,等過段時間,還是能還俗的。
國內偏遠地區以及東南亞現在還有送家里孩子出家進廟一段時間再接回來繼續過日子的傳統,內陸給小孩認“干爹干媽”則是這一習俗的簡化版。
李三江看著劉金霞,問道:“你覺得成不?”
劉金霞點點頭:“你都愿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了,那肯定能成。”
她是半路出家干的這一行,基本全靠自己摸索,但早年時,她不是沒想過找李三江學一手真本事。
最后之所以沒成,是因為她發現李三江有些不靠譜。
你說他沒本事吧,每次遇到事兒時他總能拿出點手段來;可你要說他有本事吧,經常弄得亂七八糟稀里糊涂的,就比如這次。
但有一點,劉金霞能篤定,那就是這老東西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特質。
自己剛嫁過來時聽自家公公說過,這李三江民國時被抓過三次丁,一同被抓的人最后都杳無音訊,偏偏他李三江次次都能全胳膊全腿地偷溜回來。
明明操持著犯忌諱的營生,卻又一直無病無災的,甚至硬要說他孤家寡人還真有些牽強,因為他和自己不一樣,他從未成過家,小日子一直過得無比滋潤瀟灑。
有不知道多少個理由,他應該人早就沒了,可他偏偏長壽紅光滿面,還精神得很,劉金霞比他足足小一個輩分,卻覺得自己大概率會走他前面。
這給活人坐齋,轉晦氣,前提是你是否有那個運勢可以去接,毫無疑問,他李三江還真有,不僅有還溢出了。
李三江站起身,將煙頭丟地上踩滅,準備出門時,又被劉金霞叫住:
“我說,三江叔。”
“嗯?”
“三江叔啊,剛是我太關心伢兒的事了,語氣沖了些,對不住。”
李三江瞅了一眼劉金霞,說道:“有屁要放?”
劉金霞陪著笑臉:“既然你都打算這么做了,那坐一個伢兒的齋是做,坐兩個伢兒的齋不也就是順手的事兒么,我把我家小翠侯也送你家去唄,正好和小遠侯做個伴兒,你看咋樣?”
“果然沒好屁。”
李三江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給小遠侯坐齋,一是這事兒自己有責任,二是為了漢侯的養老送終。
他瀟瀟灑灑了一輩子,臨老折損點確保一下這個,真不虧,比那些為了子女操持大半輩子的老人要劃算得多得多。
可給劉瞎子家坐齋,李三江覺得自己今天敢坐,那明兒個就得準備暴斃!
“小遠侯,來,太爺送你回家!”
“來嘍,太爺。”
李三江牽著李追遠的手離開了劉金霞家,路上,他開口問道:“小遠侯啊,太爺跟你商量個事。”
“太爺,您說。”
“你家現在孩子多,睡覺都擠攢,太爺那里屋子寬敞,一個人住得也寂寞,你到太爺家來住一段日子,陪陪太爺好不好?”
“太爺……”
“嗯?”
“是我身上出什么事了么?”
“額……”李三江今天終于覺得,伢兒太聰明,也不太好,“放心吧,小遠侯,你身上的事,太爺會幫你解決的,不用害怕。”
“沒事的太爺,我能習慣。”
“趕緊呸嘴,這可不興習慣!”
“呸呸呸。”
李追遠被李三江送回來時,英子正帶著倆妹妹在壩子跳著皮筋。
兩條長凳間隔四米,橫擺在兩頭,皮筋在凳腿上套著。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英侯啊,你爺奶回來了么?”李三江喊著問道。
“呀,太爺,遠子。”英子她們發現了人,“爺、奶他們剛回來。”
“成。”
李三江松開了李追遠的手,走了進去,見到了李維漢和崔桂英。
老兩口還以為李三江是為“口供”的事兒來的,趕忙主動匯報情況。
李三江聽完后點點頭,寬慰他們道:“行了,大胡子家的事兒,就算這樣了了,想來也不會再有什么牽扯。”
李維漢有些擔心地問道:“叔,那小黃鶯,是不是已經被您處理了?”
李三江眼皮子抖了抖,處理,怎么處理,拿個鐵鍬跑大胡子家魚塘底下挖一挖,再喊著問問她還在不在么?
按理說,剛死的死倒不可能兇成那樣,她都能上岸追到家了,本就很匪夷所思。
不過,那小黃鶯是報完仇后就消解了,還是依舊藏在魚塘里盯著大胡子家老宅當邪穢,李三江都不打算深究了。
“她不會再找你們家了,你們記著日子,明年給她再做個祭,意思一下就行了。”
“好的,叔,我們記下了。”
“嗯,不過,還有另一件事,得和你們說一下。”
李三江把李追遠身上的問題講了一下,不過隱去了其間自己的操作失當,無他,總得要點臉。
崔桂英聽到這些,嚇得嘴唇再次泛白:“老天,咋還沒完吶。”
李維漢倒是鎮定不少,對自己老伴道:“最危險的坎兒都過去了,現在不算啥了,叔不是有辦法么,就按叔說的做,你快去給小遠侯收拾些衣服行李。”
李三江擺擺手:“去我那兒住又不是去坐牢的,你們是可以來看的,東西你們明兒個自己送來就成。也不會太久,至多半個月吧,就當我也養養孩子,享受一下當爺爺的快樂,呵呵。”
李三江的輕松語氣讓崔桂英心里平穩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說道:“那真是麻煩三江叔了。”
“哎,別這樣說,自家人,自家人。行了,擺個桌,點對蠟燭,倒三碗酒,咱走個過場,把出家禮過一下。”
出家禮很簡單,放著蠟燭的桌子擺在壩子上,李三江一邊嘴里念念有詞一邊牽著李追遠圍著桌子繞了三圈。
最后,讓李追遠依次端起三碗黃酒,一碗對著天上灑去,一碗淋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碗則朝著屋門里站著的家人方向潑灑。
這里頭,最大的講究在于禮式進行時,李維漢、崔桂英以及一眾兄弟姐妹們都只能站在門檻里頭,不能出來,也不能出聲驚擾。
禮畢。
“好了,漢侯啊,明兒見。”李三江擺了擺手,“伢兒我就先帶家去了。”
說完,李三江就將李追遠背了起來向壩外走去。
被背著的李追遠扭過身子,保持著笑容,對家人揮手告別,仿佛就只是去串個親戚。
門檻內,李維漢摟著崔桂英的肩膀,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潘子雷子以及虎子石頭他們雖被要求噤聲,但大家都一邊捂著嘴巴一邊將腦袋從爺爺奶奶身邊擠著探出,瞧著自己。
此時恰好夕陽西下,暖橘色的光灑照,將視野里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層柔和光圈。
李追遠心里忽然感到一陣恍惚,他隱約有種預感,這一幕,將永遠留存在自己心底深處,在未來,會時常追憶想起。
就像是翻開那張……
老舊的泛黃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