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很快便找到了那兩份記錄。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名留在實驗室內部的現場操作人員匆匆寫下的筆記——在其寫下這份筆記的時候,行動已經失控,實驗室已經處于封鎖狀態,筆記因而顯得混亂且倉促,并且其中還有許多不知為何被記錄者自行涂抹掉或者刻意空白的地方:
“隔離門已經降下,到處都是警報聲,幻覺和噪聲正在侵襲我的頭腦,無法確定還能保持多長時間的清醒,我在此留下最后的記錄,將盡可能完整地記錄我所看到以及感受到的一切……但我的感官正在受到影響,因此此記錄中可能會出現受到扭曲或篡改的內容,希望后續調查人員注意甄別,謹慎對待這些文字。
“從深潛裝置中返回的兩名深潛員正在逐漸死亡,設備和現場醫護人員均無法找到原因,他們的意識,或者說‘靈魂’,好像在他們返回現實之前就已經被什么東西給破壞了,現在那只是兩具仍在進行生化反應的肉體,在慣性的驅使下維持著活動,并在嘗試向外傳遞最后的情報……
“他們中情況較好的一個,在徹底無法發聲之前一直在重復幾個古怪的詞,他反復提起‘嬰兒的哭聲’和‘臍帶’,還有‘沉睡’和‘扭曲’,他還提到了一個詞,似乎是‘船’或者類似的字眼,但那近乎一聲尖叫,無法聽清……
“我無法想象他們在‘那一側’都看到或經歷了什么,那顯然已經是超出人智的東西,與深潛池相連的監控系統只傳來各種噪聲……
“周圍的溫度在下降,但無法確定是否是幻覺,XX(此處被涂抹)忽然昏迷,而后又從昏迷中蘇醒,大喊大叫,并很快再次倒在地上。
“視野范圍內有不認識的人影在晃動,在與周圍的人交談,在與我們交談……無法聽清,也看不清其面孔。
“……懷疑那其實是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但我正在迅速失去對這里所有人的記憶,周圍的所有人看起來都很陌生,我的記憶和判斷能力被破壞了。
“噪聲,像是尖叫和啼哭混雜在一起,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個聲音讓我繼續記錄這一切,但我已經快要拿不住筆——視野變暗了,空氣中有一股甜膩的味道,最后的救援嘗試可能已經失敗了,‘憐憫’系統正在向整個區域釋放麻醉毒劑……
(從這里開始,原始筆記的字跡迅速變得極端混亂和潦草,并存在大量涂改內容,請謹慎判斷——內部安全部)
“啼哭聲變得越發明顯,感覺身體和意識都在下沉……搖籃曲響起來了,XX在嘗試讓我們重新安靜下來……現在還沒有到……
“……在搖晃,在下沉,在失去控制,XX說過,我們會在一個安寧而穩定的新世界蘇醒,但……被拋棄了,它是假的,我不知道……
“呼吸,呼吸,哭聲……我們連接在一起,我們彼此相擁……呼吸,呼吸,我們在一起……合而為一……呼吸……”
第一份記錄到這里為止。
于生怔怔地看著這份記錄結尾那些凌亂而詭異的字句,即便這只是一份根據原始筆記整理出來的文字副本,他仍舊感覺到了那種仿佛浸潤在文字中的,隔著紙張和七十年歲月傳遞而來的不寒而栗的氣息,他想象著那一天,想象著那場失控的行動,想象著那間被封鎖的實驗室,以及實驗室內在最后數小時或更短時間里所發生的一切,不知不覺,呼吸都變得有些沉重。
“其實這不是實驗室內部留下的唯一一份資料,”百里晴的聲音在這時從旁邊傳來,打斷了于生的聯想,“還有其他留在現場且暫時存活的工作人員留下了別的痕跡或‘記錄’,但那些痕跡更加瘋狂混亂,且完全無法辯讀,如果你感興趣,可以直接翻到最后一頁。”
于生立刻將資料翻到了最后,一系列現場拍攝留下的圖片和黑白分明的拓印文件映入眼中。
刻在桌子上或墻壁上的詭異劃痕,紙張上被反復涂抹到幾乎只剩下一團墨黑的抽象符號,寫在衣服上的,根本不知道是文字還是抽象圖形的古怪線條,都是諸如此類的東西。
就像百里晴說的那樣,根本無法分辨。
連專業的特勤局調查人員在這么多年里都沒能從這些痕跡中分析出什么結論,他一個外行人就這么看兩眼當然更看不出什么名堂。
于生重新將資料翻回到了自己剛才看的位置,將注意力放在了第二份記錄上。
那是由一名留在實驗室外的監控人員匆匆寫下的工作筆記——它很短,但內容顯然更加清晰易懂。
“封鎖流程已經啟動,‘成年’行動失敗了,我的同事們正在依流程將需要緊急保存的資料匯總轉移,我在此留下對實驗室內部情況的最后記錄。
“封鎖四十分鐘后,實驗室內部生命反應開始迅速下降,我們與內部人員的通訊中斷了,他們或許已經無法與外界理智交流。
“五十分鐘,監控系統記錄到不尋常的噪聲,實驗室內有類似嬰兒啼哭的聲音在回蕩,還有其他尖銳且混亂的聲響,聽上去像是……吼叫。監控區域內的生命反應趨近于零,但可怕的是,一些已經完全沒有生命體征的內部人員在監控下突然開始活動起來,雖然他們只活動了十分短暫的時間,但那已然是相當可怕的一幕。
“就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鉆進了他們已經死亡的軀體內,在驅動著這些軀殼起身,行走,他們僵硬地在實驗室里活動,就好像在……好奇地觀察著這個地方。
“然后,那些軀殼又紛紛倒下了。
“封鎖后六十五分鐘,實驗室內漸漸安靜下來,詭異的噪聲和吼叫聲完全消退。所有人員生命反應消失。
“封鎖后七十二分鐘,設施仍舊依照標準安全流程處于封閉狀態,監控區域完全陷入寂靜,所有的噪聲和不明能量反應均已消失。現在內部安全部門已經接管該區域,計劃在二十四小時后開啟大門,接我的同事們回家……”
記錄到此為止。
于生仍舊低著頭,保持著閱讀的姿勢,過了好幾秒鐘才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行動紀錄”,它們比他想象的要……令人不適。
他抬起頭,看到百里晴正在靜靜地看著自己,似乎已經這樣看了很長一會。
“這跟我一開始想象的不一樣,”沉默了幾秒種后,于生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以為自己會看到有關黑森林或者其他某個‘子集’的探索記錄……”
一邊說著,他一邊忽然理解了之前那位“蘇老師”對自己的建議,理解了為什么對方要專門提醒自己來這里看一看特勤局留下的當年的行動紀錄。
這份由七十年前的行動人員記錄下來的資料……與孤兒院中的孩子們依照經驗對“童話”勾勒出的情報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視角,而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更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百里晴則對于生的話并不意外。
“‘童話’,對孩子們和對成年人展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姿態,我們所記錄下來的這些東西,是它更危險而本質的一面。”
“舞臺的背后……”于生忽然輕聲說道。
百里晴輕輕皺了皺眉,似乎從于生的這句話里迅速聯想并理解了什么。
但就在她正要開口再說些什么的時候,一陣突兀的鈴聲卻打斷了房間中所有人的舉動。
于生驚訝地抬起頭,又順著百里晴的視線轉頭看向身旁。、
在那面巨大的窗戶對面,一名穿著防護服的實驗室工作人員正在向這邊揮手。
百里晴迅速拿起桌上的電話,將聽筒放在耳邊,剛聽了兩句,她那總是缺乏變化的面孔便突然有了異樣的表情。
“確定?”她對著話筒飛快問道。
實驗室里的工作人員一手拿著話筒,一邊用力點了點頭。
于生看得一頭霧水,下意識往百里晴的方向湊了湊:“怎么回事?”
“……那張‘紙片’的分析結果出來了,他們還原出了它原本的模樣。”百里晴放下話筒,神色復雜地轉頭看向于生,隨后飛快地在桌上的控制臺上操作了幾下。
巨大窗口的中心突兀地點亮,浮現出了一幅額外的畫面,畫面中央便是還原之后的“紙片”的模樣。
于生慢慢張大了嘴巴,驚愕地看著那張紙上熟悉的圖案,以及幾行文字。
“這是……”
“特勤局深潛員的舊版工作證件,但名字被抹掉了,”百里晴輕聲說道,她低下頭,目光掃過于生面前的那份資料,隨后輕輕將其翻開,打開了有著名單的那一頁,“……是他們的。”
于生輕輕吸了口氣。
他的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也就是說……黑森林里的‘獵人’,是當年執行‘成年’行動的深潛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