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將將站穩,就不得不面對女子接踵而來的一劍。
女子的攻勢鋪展開來,化作滔天巨浪,洶涌澎湃,一浪接一浪地朝江晨奔涌而來。
江晨邊戰邊退,看似險象環生。
“老祖,用「幽冥人間」!”東方紫衣提醒。
“閉嘴!”江晨叱喝。
他完全不打算施展神通。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對手,當然要好好享受戰斗時刻。
何況這座劍池天地本來就封禁了一切法術神通,「幽冥人間」根本用不出來。
「清風」和「拂曉」雙劍合璧,竟然抵不住那柄魔兵的攻勢。
「清風」忍不住發出焦急的顫鳴。
「拂曉」始終沉默。
劍氣交織,火星四濺。
兩條人影合乍分,如魔似幻,時而戰至劍池邊緣,時而又閃現到劍丘上。
江晨漸漸挽回頹勢,從一開始的毫無還手之力,變得進退自如,間或還能還擊一招。
局面一點點地扳回來,場面上看似平分秋色。
女子始終不發一聲,但她手中的魔劍卻有些狂躁了,激發出大片殷紅如血的光芒,每一劍刺出都伴隨著它的獰笑。
「清風」不甘示弱地發出劍鳴。
四周萬劍齊動,整片劍池的劍意皆被魔劍牽引著,如同狂風暴雨,傾瀉而下。
如果有人在旁邊觀戰,就會看到自己的視野都被無數劍氣割破,仿佛世界破碎,虛空扭曲,萬物皆陷入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之中。
那片劍氣交織而成的混沌,足以粉碎一切。
江晨的身影如同洪流中的一葉扁舟,仿佛已被撕裂成無數碎片,但那些命運虛影尚未凝成現實,又被另一道劍光打破。
女子施展出「命運之劍」。
江晨以雙劍招架,施展的是「補天之劍」。
命運一次次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又一次次縫補回來,碎的反而是那些厄運的殘影。
看試手,補天裂。
江晨在劍氣的縫隙間穿梭,看上去就是在深淵的邊緣游走,步步驚心,險象環生,隨時都可能會永墮無間。
但他的身影始終沒有徹底泯滅。
即便一時被混沌死氣掩蓋,也很快會在另一個地方出現,就好像是天邊的一個忽明忽暗的晚星,在烏云中若隱若現,卻亙古長存。
女子調動起越來越多的劍氣,氣勢也越來越磅礴雄渾,每一劍刺出,都引得劍雨激鳴,天地震動。
那股冰冷的殺氣、霸道的劍術,好似千軍萬馬沖鋒,大有踏平一切之勢。
血紅色魔劍則是那位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大將。
它的獰笑聲卷起了血腥的狂風,雄壯激烈,充當起這座軍陣的陣眼,將那股氣吞山河的軍勢推至巔峰。
戰鼓擂響,鋒芒攢動,十面皆敵,無有歸路。
江晨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千百道劍氣撕碎。
然后再也無法重新凝聚,只能保持著那種朦朦朧朧、如鬼魅的虛幻形態,瞬生瞬死,仿佛經歷了無數次的剎那生滅,無法徹底死去,也無法徹底復活。
「命運之劍」與「補天之劍」的交鋒已經白熱化。
江晨的命運也處于生滅之間的離散態,一時無法收斂。
他的聲音從劍雨中飄飄渺渺地傳來:“這樣霸道的劍勢,我只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女子周身纏繞著銀白色的光暈,身影同樣也半虛化,手中的魔劍發出嘶吼,攻勢愈發兇猛,每一劍斬出,皆有千萬道劍光相隨,鋪天蓋地,浩瀚無匹。
像極了熒惑的「沖鋒劍」。
不!她的器量比熒惑更大!
熒惑的「沖鋒劍」尚只有八百袍澤,缺了一個陣眼,而這女子自己持魔劍充當軍魂,堪稱是江晨與熒惑聯袂使出的「千軍一擊」!
但壞也壞在,她的野心太大。
或者說,是她背后的那位劍池老祖野心太大。
熒惑已至武圣,尚不能完全駕馭軍魂,只能充當一個沖鋒在前的先鋒官。
這女子何德何能,妄圖以一人完成江晨與熒惑兩位武圣聯手才能做到的壯舉 哪怕是武圣,也不能這么狂。
何況她還遠遠不及武圣!
她稚嫩的肩膀,很難挑起這樣的重任。即便以劍池的萬道劍魂為兵卒,也不行。
更別說江晨對于「沖鋒劍」這樣的劍陣十分熟悉,甚至還親身參與過其中。
“你還是太年輕了......”
嘆息聲被劍氣切碎,模糊飄散。
森寒的劍光追逐著江晨的身影,好似十面埋伏,要將他困殺在萬軍戰陣之中。
可惜它們要困的,卻是長坂坡上的趙子龍。
江晨的身影如幽靈般閃爍不定,幾乎被激涌的劍雨波濤淹沒,滾滾橫流之中已很難辨認他的蹤跡,唯有那略帶惋惜的語調從四面八方飄搖不定地響起:
“你的路是對的,只可惜這座天下太小,走到此處已經到了盡頭,注定實現不了你的野望......”
下一刻,驚濤駭浪般的劍光絞殺而至。
暴烈的殺陣,發起最強的一擊。
“是不是看起來只差一點了可我告訴你,這一點,你永遠也到不了......”
平靜淡漠的語調,仍在不疾不徐地傳來。
那道半虛半實的幽靈身影穿梭在劍陣中,看似飄搖驚險,卻始終從容不迫。
劍陣中傳來尖利的嘶吼,如同惡魔一般憤怒猙獰。
憤怒的不是女子,而是她手中的魔劍。
魔劍的劍刃上纏繞起了猩紅色的閃電,熾烈蒼茫,瞬間浸染了大片空間,也籠罩住了那個幽靈般的身影。
劍鋒所指,所向披靡,摧枯拉朽,風云變色。
抓住你了!
給爺死!
猩紅閃電發出震耳欲聾的爆鳴,瘋狂飛旋,轟向一處。
如同天威煌煌,虛空破碎,萬物皆在這樣的沖擊下黯然失色。
明暗交錯的劍影混沌蒼茫。
方圓十余里的大地都被這一擊的氣勢所震動。
幸好這樣天崩地坼般的景象也只維持了短短一瞬間。
轟然巨響過后,天地都失了色彩,萬物死寂。
劍雨凝滯。
千軍遲疑。
狂風不再喧囂。
只有江晨的聲音徐徐響起:“你選錯了兵器。”
仿佛響應他的話,女子手中的魔劍發出一股令人牙酸的說響,繼而從中斷裂。
半截劍刃“叮當”一聲落地,清脆的響聲在洞中回蕩。
魔劍笑不出來了。
它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樣勢在必得的一擊,斷的會是自己。
女子低下頭,望著手中的半截斷劍,仿佛陷入了深思。
江晨看著她,緩緩道:“這柄魔劍,當不了大元帥,最多只配當一個沖鋒陷陣的斗將。”
女子沉默了良久,嘴唇蠕動幾下,吐出了澀啞的幾個字:“為.............斷”
原來她不是啞巴,但也好像從來沒有說過話,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
不過江晨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解釋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趙子龍長坂坡單騎救主七進七出的故事”
女子眨了眨眼睛,表情十分懵懂。
江晨道:“趙子龍在長坂坡斬殺了五十多員曹將,你手中的魔劍就算是其中之一。它如果坐鎮中軍指揮作戰還好,非要湊上來沖殺在第一線,這就是取死之道。”
女子沒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動了一下。
江晨朝她伸出手掌:“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
女子疑惑地看著他。
似乎沒有想通,今天明明表現不好,打架都輸了,為什么卻沒有遭受懲罰。
江晨朝她招了招手:“來,你姐姐還在外面等你。”
片刻的猶豫后,女子“哐當”一下丟下手中的半截斷劍,膽怯又小心翼翼地朝江晨的手掌伸去。
她死死盯著江晨的臉。
就好像一只警惕的野貓,即使被路人喂食,也時刻弓著背繃緊了神情,隨時都準備會奪路而逃。
江晨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女子的手掌伸到江晨的掌心,他才輕輕將其捏住,微笑道:“好了,以后你就跟著我混吧,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女子似懂非懂,竟也生澀地扯了扯半邊嘴角,露出一個僵硬又古怪的笑容。
江晨贊許地頷首:“你笑起來挺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女子受到鼓勵,又試著扯動了另外半邊嘴角。
那笑容看起來無比生澀,簡直就像是扯線木偶一樣的假笑,但江晨仍鼓勵地回以笑容。
“沒錯,就是這樣。”江晨點頭,又問,“對了,你有名字嗎”
女子啟唇,努力說道:“劍......魂......”
江晨還在等待后文,女子卻不說了。
“就叫劍魂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女子張了張嘴,又重復了一遍:“劍......魂......”
江晨眉頭微蹙:“他們真把你當兵器了,以后別叫這個名字,等我有空了給你取一個。對了,你姐姐可能知道你的名字。你應該跟她一樣,姓云。如果你姐姐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再給你取一個。”
見他面色不悅,女子膽怯地往后縮了縮脖子,還試著想抽回手掌。
江晨連忙露出笑容:“錯的是他們,不是你。你是無辜的。走,我帶你回家!”
洞外。
云璇璣看見兩人的身影,嘴角咧開,綻放出一個如花笑靨。
這個笑容明艷且真摯。
也可能是云璇璣平生第一回發自內心的笑。
以前那些都是禮節性的笑容而已。
江晨也是頭一回看見云璇璣露出這樣生動鮮活的表情。
“江少俠,你對我們姐妹倆的恩情,璇璣沒齒難忘!”
“不客氣啦。你這樣笑起來也挺好看的,以后多笑笑吧。’
“我經常笑的………………”
“你以前笑得沒有感情,不像個真人。”江晨直言不諱。
云璇璣一愣,第一次有人告訴她笑得不好看。
“那我就像今天這樣笑……………”
云璇璣也感覺自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自從見到妹妹之后,一種異樣的情感涌了上來,好像某種缺失的部分回到了自己身上,以前的那片不蒙塵埃的冰心也像凡人一樣,在胸膛劇烈跳動著,開始涌現出種種喜怒哀樂的情緒。
這種感覺十分陌生。
云璇璣從小天性淡薄,不哭不笑,像個木偶一樣。就算是練劍時受了傷,她也不會哭鬧,而是默默地爬起來,為自己包扎傷口。
劍尊對此非常滿意,有時候又有些疑惑:“璇璣,你簡直不像個小孩子。”
小孩子的頑皮、天真、敏感脆弱,云璇璣一概沒有。
但她并不愚笨,相反,她十分聰慧,各種復雜的劍招,她看一遍就會,就連劍尊也不禁感慨:“璇璣,你是天生的劍客!”
十六歲出道之后,劍尊帶云璇璣下山訪友。
其實云璇璣本來是不愿去的,在她看來,人間的一切應酬往來都毫無意義,她只想在凌云峰上練劍。
如果不是「劍尊」李莫求強烈要求,恐怕直到死,世人都不知道劍仙子云璇璣這號人物。
云璇璣在世人眼中第一次露面,是在一場繁華的羅天盛會上,劍尊的那位老友是白玉京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這場盛會便是由那位老友舉辦,劍尊為了捧場,便攛掇云璇璣上臺露一手。
云璇璣這一上場,便震驚了世人。
來自三大圣地、五家十二門的天之驕子,被她一人敗盡。
萬般神奇法術,她一劍破之。
不僅是年輕一輩,甚至就連圣地的長老親自上場,也被她當場擊敗。
“云璇璣”這個名字,第一次被世人聽說,就迅速傳遍了整個天下。
一起流傳出去,不僅是她的劍術,還有她的各種耿直言論。
“抱歉,我沒想到你這么弱,傷到你了,我很抱歉。”
“我會注意收著點力,只用兩分,現在應該不會傷到你了。”
“你是廢物我沒這么說。雖然你很弱,但也不是廢物,你的法術還是有點用的。”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雖然沒擋住我一劍,但也不必尋死覓活。”
“殺了你不,大醮規定不能出人命。你如果實在想死,可以自己動手。”
“你的確很弱。”
“摩夜圣子,你別生氣,我并沒有覺得你是廢物,我打你雖然沒費什么力氣,但在一群手下敗將之中,你還算可以的。”
“葛長老,對不住,師父說你神通廣大,讓我無需顧慮,盡情施展劍術,可我沒想到你連我一劍都擋不住,不小心傷了你,我在這兒向你賠禮道歉了。”
云璇璣絕對不是故意羞辱人,她只是在說實話。
但實話最傷人,字字句句都像尖刀扎進了那些人的心坎上。
有人說她狂妄自大,不知禮數,用心險惡,殺人還要誅心。
也有人說她天真懵懂,只是不夠成熟,不懂人心。
云璇璣的確不懂人心。
但她學得很快,跟隨師父在人間游歷半年,很快就知道如何說話得體,甚至還學會了禮貌性的微笑。
哪怕那些對手被她擊敗了,也會覺得如沐春風,敗在劍仙子手下是件幸事,體驗非常好,一點也不丟人。能與劍仙子搭上幾句話,以后逢人也能吹噓一陣。
云璇璣迅速從惡名遠揚的狂妄毒舌變成了謙遜有禮的云劍仙子。
然而自始至終,云璇璣的內心其實從來沒有變過。
她依舊不懂人心,只是在模仿,只是披上了一層溫柔的外衣。
她只是不想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