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精彩的大戲。”茶樓上的翠衣少女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重新恢復了慵懶的姿勢,一只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輕叩茶杯。
她忽然皺了皺眉頭,發現店小二站在旁邊,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便問道:“你站在這里做什么?難道你也想知道我的芳名?”
店小二面上堆起禮貌的微笑:“客官,您如果方便的話,可否把賬結了?”
“我還沒喝完呢!”翠衣少女不悅地指著茶杯。
“那我等您喝完。”店小二站在那兒,始終沒有離去的意思。
“太沒禮貌了吧!”翠衣少女很不高興地撇撇嘴,“算了,結賬吧!”
“客官,您這桌點的是兩杯茶,一份無花果干和一份蜜餞,一共……”
“等等,我只點了一杯茶,江晨那家伙的賬為什么要算到我頭上?我又不認識他!”
翠衣少女明白店小二守在這里的原因了,但她可不愿意給某個跳窗而走的家伙當冤大頭。
“他不是你朋友嗎?剛才很多人都看見你們聊得很開心!”店小二說到這里,面色有些不善了,“客官,你不會也想賴賬吧?”
翠衣少女暗罵了一聲混蛋,看見其他客人都在朝這邊指指點點,忍不住望了一眼窗外。
她這個動作讓店小二計愈發警惕——剛才就有個家伙跳窗逃單了,剩下這個可不能再讓她跑了。
店小二伸手把窗戶關上一半。
翠衣少女計算了一下,以她的身材,鉆過那半邊窗戶沒問題,只是難免會剮蹭到衣服,有些得不償失。
她勉強點頭道:“算了,再給我打包一份無花果干,一并結賬!”
夜幕降臨。
長街燈火闌珊。
江晨獨坐在街角的陰影中,目送一隊隊城衛軍離去。
戒嚴終于解除了。
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云也隨著城衛軍遠去的腳步而消散,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火,西遼城仿佛又恢復了往日繁華氣象。
江晨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緩緩起身,活動著四肢關節。
待城衛軍的動靜再也聽不見了,江晨才從陰影中走出,邁開兩腿,直奔東方。
東城,安樂巷。
這是西遼城最著名的溫柔鄉。
刀頭舐血的獵人們每一次遠行歸來,都選擇來這地方釋放壓力,在醉生夢死中慶賀新生。
沉默羞澀的「安樂巷情圣」石定海就是其中一員。
很難想象石定海這樣一個長相酷似女子的人,也會流連于煙花之地。
但根據江晨得到的情報,石定海不僅是安樂巷的常客,而且還頗受歡迎,到哪都被奉為座上賓,甚至還有女子不收他的錢,免費侍奉他。
也許像石定海那樣雌雄莫辨的柔美長相,最容易博取女人歡心吧。
據傳石定海之所以經常來這里廝混,是因為他愛上過一個女人,愛得無法自拔,甘愿拿出所有的錢財來供養她,珠寶首飾綾羅綢緞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還為她專門置辦了一處宅院,作為兩人的幸福小窩。
然而某天石定海執行完任務,提前回到小窩,卻在床上看到了另一個男人。
女人向石定海坦白,她無聊的時候去賭場賭錢,把石定海給她的錢輸得一干二凈,還欠了一屁股債,連宅院都抵出去了,只好賣身還債。
石定海十分傷心,但還是決定原諒她。
他更加賣力地接任務,賺更多的錢,要把女人贖回來。
但女人欠的太多,終于被賣進了青樓。
石定海只能去安樂巷與她團聚,每次只找那一個女人,給十倍的錢。
這就是他被譽為「安樂巷第一癡情男子」的故事。
許多煙花女子也十分感動,愿意免費侍奉他。
石定海起初不為所動,但他「情圣」的名頭實在太大,以至于他老相好的生意也越來越好,需要預約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直到有一天,連石定海自己也沒預約到老相好的時間,只能一個人寂寞地在大堂里飲酒,喝得半醉的時候,被另一位花魁撿走了。
從此石定海就多了一位相好。
江晨走在街道上,都能聽見墻里傳出來的一陣陣難以形容的動靜,讓人面紅耳赤。
江晨皺緊眉頭,發覺此處靈氣污濁,壓制著他的神識,讓他靈臺昏暗,念頭晦澀,連思考都仿佛緩慢了許多。
這種污穢之所,正所謂神明不佑之地,往往容易滋生邪祟。正統的練氣士和煉神者在這里都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沒法使用神通,想要找到石定海,只能另辟蹊徑了。
江晨忍著不適,從一棟棟花哨浮夸的閣樓下走過,在拒絕了多名流鶯的搭訕之后,在一座四層青樓前站定。
梅香閣。
石定海是這里的常客,希望他今天也在這里。
江晨觀望了片刻,邁步走了進去。
說實話,他還是平生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多少有點沒底。
怎么才能裝出經常來的樣子?
剛進門,一股脂粉味道撲入鼻翼,江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面對拋著媚眼迎過來的老鴇,江晨干咳一聲,將一張銀票拍到老鴇手中,故作從容道:“給我安排個清倌人。”
他一邊說,一邊眼光四下亂瞄,生怕遇到熟人。
雖然知道在這種地方遇到熟人的可能性極小,而且他也做了易容,很難被認出來,但就是有點心虛。
偏偏天不遂人愿,他居然瞄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迎面行來,臉色微微一僵。
那個身姿妖嬈的白衣女子,赫然就是「飄香大盜」林水仙。
林水仙看見江晨時,眼神同樣慌亂了一瞬,臉色更是復雜。
女人來這種地方,更容易讓人誤會。
林水仙號稱「飄香大盜」,嗅覺最是敏銳,已聞到了江晨身上的熟悉味道,當然也識破了他的偽裝。
‘這家伙,逛個青樓還要易容,太小題大做了吧?他難道是個雛兒?’林水仙暗暗腹誹。
江晨還在猶豫,要不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擦肩而過算了,林水仙搶先開口打招呼:“江少俠,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好巧。”江晨瞇著眼睛打量林水仙,“想不到水仙姑娘你還身兼數職,實在不容易。以你的姿色和名氣,要價應該很高吧?”
林水仙臉上頓時蒙了一層寒霜:“罵了隔壁的!你胡說什么?我是來辦正事的!”
“喔,正事……”江晨笑容玩味。
林水仙火冒三丈,狠狠瞪著他,額上青筋直跳:“你別瞎想!聽好了,我是來替阿曦小姐送請帖的!”
“阿曦?她給誰送請帖?”
林水仙哼了一聲,怒氣未消,冷冷地道:“三日后醉云樓,小姐宴請西遼城十大高手。可惜,沒有你的份!”
江晨知道林曦正籌劃著下一次神廟之行,三日后的宴會顯然是為了招募高手,不過對于她沒有邀請自己倒有些意外。
就算不論武技,本少俠也是對神廟最為了解之人,她居然完全沒把本少俠放在眼里……
眼看林水仙邁步欲走,江晨追問:“西遼城十大高手,有誰住在這梅香閣里嗎?”
“「西遼五虎」之一,「獨眼虎」宋重巖,他就在頂樓睡覺,你最好別遇上他。”林水仙板著臉道。
江晨放下心來。他不認識這位「獨眼虎」,當然不會閑得沒事去招惹那廝,只希望這家伙別妨礙自己辦事。既然獨眼虎在睡覺,大家正好相安無事。
又聽林水仙說道:“今天的事情我會向小姐稟報的。”
“嗯?”江晨不明所以。
她向林曦稟報什么?本少俠逛青樓這點小事也值得稟報?
林水仙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向門外走去,口中還嘀咕著:“清倌人?呵呵,他還挺會挑……”
江晨皺著眉頭望著林水仙的背影,耳畔傳來小廝的聲音:“大爺,您的姑娘已經安排好了,請隨我來。”
紗幔低垂,營造出朦朧的氣氛。
地面鋪著紅毯,踩上去軟綿綿的。
四壁以錦緞相隔,既溫暖又溫馨。
繡甸椅,云母屏,鴛鴦榻,雅潔有致,頗為講究。
江晨慵懶地斜倚著鴛鴦榻,身邊兩個丫鬟揉肩捏腿。
對面,霜兒姑娘低眉垂首,素手撫琴。
鼻尖嗅著淡淡的幽香,耳邊聽著悠揚的琴聲,江晨心中的殺氣,似乎也在這安樂的氛圍中逐漸消散,逐漸沉醉在溫柔鄉中。
“公子,喝茶。”
“好。”
“公子,吃葡萄。”
“嗯。”
“公子,你的肌肉好結實啊。”
“哈哈,是不是把你的小手累著了?”
“公子跟石大爺是朋友嗎?以前怎么沒見過?”
江晨故作不悅:“瞎說,我都來過好幾回了,是你把我忘了吧?”
“嘻嘻,公子別騙我,像公子這樣英俊的男子,雪兒只要見過一面,就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你說說,我跟石大爺誰更英俊?”
“當然是公子啦!石大爺雖然也很俊俏,但比公子少了一分英氣。公子來之前,石大爺號稱安樂巷第一美男子。但公子來了之后,石大爺就只能屈居第二了。”
“小嘴真甜。”
“公子要不要嘗嘗……”
少女軟糯的談笑聲中,江晨越來越放松,幾乎快要睡著了。
難怪大家都喜歡來勾欄聽曲。這地方確實挺舒服的,以后有機會還要再來。
嗯,如今我也是有經驗的人了。下次來就是熟客。
“公子,打聽到了。”丫鬟嬌柔的嗓音,讓江晨精神一振。
他睜開眼睛,眸中精芒綻放,如同一道攝人心魄的閃電。
那些在溫柔鄉中消散的殺意,又重新在他心頭凝聚。
“他在哪?”
“石大爺在……”丫鬟附在江晨耳邊,吐氣如蘭,“蘭芳閣,三樓右邊第二間……”
“好。”
江晨往丫鬟手里塞了一張銀票,然后緩緩起身。
身上有錢,辦事就很簡單。
江晨第一次感受到了有錢的便利。
霜兒姑娘雙手按在琴弦上,柔柔地問:“公子要走了嗎?”
“嗯,有點事,先走一步。”
霜兒姑娘柔媚地道:“就讓霜兒再彈一曲,為公子送行吧。公子想聽什么?”
“就彈一曲……破陣!”
這是一首殺伐之曲。
琴音錚镕,昂揚激越,滿是殺伐之音。
江晨走出房門,殺氣騰騰,面色一片冰冷。
三樓,蘭芳閣。
江晨很清楚地聽見了石定海的嘶吼。
這大概是石定海最忘我、也最虛弱的時刻。
江晨加快腳步,兩步奔到房前,推開門閃身而入。
進門的同時,江晨手臂抬起,一道銀色寒芒從他袖中射出,發出嗖的尖銳破空聲,如冷電劃破黑夜,準確地命中床頭石定海的咽喉。
就像穿透一頁薄薄的紙片般,由左側喉嚨貫入,直指沒柄。
石定海不愧是久經生死的戰士,在這最疲憊的關頭還察覺到了門外的動靜,轉過了半邊臉來,口中嗬嗬有聲,正好讓江晨看清了他死亡前一刻凝固的表情。
「龍槍獵手」石定海,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溫柔鄉中。
安樂巷情圣、第一美男子,在安樂巷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直到生命中最后一瞬,他才看見了江晨的臉。不知道他心里是何種滋味。
生死只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石定海身邊的柔媚女子,還沉浸在忘我之中,甚至根本沒察覺到兩人的交手,也沒發現石定海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
不知道那女子是不是石定海的老相好。隨著石定海死了,她的身價也會下跌不少吧。
江晨抽身而退,關上房門,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走下樓梯,走出樓外。
這時候他才聽到木樓中響起一聲高亢尖銳的嚎叫,又幾聲哭喊后,樓里面才有人覺察到不對,混亂漸漸擴大。
江晨與那些衣冠不整的路人一樣,帶著滿足快意的笑容,迤迤然離開。
回到黑沙幫的時候,已近子時。
盯梢望風的嘍啰昏昏欲睡,連江晨從身邊走過都沒能察覺。
深夜的酒樓冷冷清清,大部分幫眾都各自睡去,只剩下兩條人影在大堂相對而坐。
徐虎丘斜靠在椅子上,半閉著眼睛打盹兒。
高小姐一只手托腮,盯著桌子上搖晃的蠟燭,猛一轉頭看見江晨走進來,眼中閃過驚心動魄的欣喜,起身上前迎接:“江晨,你可算回來了!”
“怎么還不睡?”江晨一邊解下外套,一邊抹除臉上的偽裝。
“我說了要在這里等著,你不回來,我哪也不去。”
高小姐仔細打量江晨的臉色,詢問他的收獲,又說起桃花刺客的傳聞,越說越來精神,不見半分困意。
江晨一旦松懈下來,便覺得眼皮在打架,沒說上幾句話,就有些支撐不住,只想回房爬到床上睡覺。
他打了個呵欠,搖搖晃晃地往樓梯走去。
高小姐跟在他后面,說完了桃花刺客,又談起弄月公子,直到看見江晨登上樓梯,才忽然一拍腦門:“差點忘了,下午有個何半仙來找過你,說有事跟你商量。”
“何半仙是誰,我認識他嗎?”
“聽小徐說,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會畫符捉鬼,占卜吉兇,策算陰陽,還能驅災解禍……”
“他既然會算卦,怎么沒算到我不在家?”
“對哦!”高小姐一拍腦門,“這都沒算出來,也是徒有虛名!不過他說明天會再來找你。”
“到時候你讓他再算一算,我會不會見他。”
高小姐想了想,咯咯笑起來:“這一卦他肯定算不出來!”
與高小姐道別,各自回到房間,江晨坐在床上,原本有些朦朧的眼神又漸漸犀利,面容再度被殺氣占滿。
盡管肉體已經十分疲憊了,但在安歇之前,他還要再去殺一個人。
午夜,月黑風高,百鬼出行。正是行兇作惡的好時機。
江晨的神魂脫離了軀殼,隨風而飄,悠悠蕩蕩,循著記憶的路徑,來到了雙狼獵團門口。
門前高懸一幅畫像,畫上之人形貌猥瑣,身子縮成一團,仿佛即將登上斷頭臺的犯人,恐懼的形態溢于言表。
江晨知道,那便是景峰為自己打造的形象。
盡管心中怒火澎湃,但他并沒有停留太久,只望了幾眼,便收斂了心神,跟隨著夜風從正門飄入宅院。
一名守在門口的護院只覺得背后一涼,不禁轉頭張望,口中叫道:“邪門!”
另一名護院奇道:“怎么了?”
那護院撓了撓脖子,道:“剛才那陣風有點邪門,你不覺得嗎?”
“噓,大半夜別說這種晦氣話!”
江晨曾在獵團住過一日,算得上熟門熟路。來到前院,他看到院落里熟悉的布局,不由略感心酸。
雙狼獵團,赤陽一生的驕傲,即將毀在我手里。
但我有必須這么做的理由。
這莫非是上天的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