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菲然站在路邊,裝載著各種建材的卡車在眼前駛過,厚重的輪胎帶起沙塵飛揚。
她望向遠處,建筑工地像一頭咆哮的怪獸,不斷發出陣陣巨響,青黑色的高墻在轟隆聲中逐漸成型,更遠處,海岸線被黑墻阻隔在視線之外。
隔離區正逐漸變成一座堡壘。
在浩瀚宏大的工程面前,凌菲然不禁覺得自己渺小,一切小情小愛都變得微不足道,就像輪胎下碾過的沙土,它存在著,如同不存在。
一個問題,在凌菲然的腦海中反復叩問:渺小的我,軟弱的我,沒有存在意義的我,為什么活著?
“菲菲?”一輛車在她面前停下,車窗里探出林芃芃的臉,“你怎么在這兒?”
凌菲然回過神,看向林芃芃,“……我想回宿舍,坐錯車了,在等回程的擺渡車。”
“那你要等好久了!來,上車吧,我捎你一程。”林芃芃打開后車門。
凌菲然呆愣愣地上了車。
車里充滿了一種汽油、汗水、塵土交織的渾濁氣味。
林芃芃臉上還有些污漬,但她并不在意,爽快地對凌菲然說:“我剛申請調到運輸隊,正要去車站接一批剛送到的高精儀器,沒想到會遇見你,你最近怎么樣?聽說住院部那邊忙得都快起飛了!”
凌菲然慢慢點頭,“嗯,是有些忙……”
林芃芃笑道:“怎么呆呼呼的?哈哈!你忙暈了吧!”
凌菲然見她笑,也不禁跟著笑了下。
車子前排的對講機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B12小組回話,B12小組回話,技術組要求的地測儀送到沒有?”
開車的組員回道:“還沒有,我們大約二十分鐘后抵達車站。”
“二十分鐘?!你們開的是車還是烏龜?速度快一點!不要影響其他人的效率!”男人語氣蠻橫,罵了一通后結束通話。
林芃芃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當個隊長而已,看把他狂的,哼,遲早有他栽跟頭的時候!”
前排的組員酸溜溜地說:“人家現在可是后勤部的紅人,能不狂嗎。”
林芃芃略微側過身,在凌菲然耳邊說悄悄話:“就是上次在車上議論裴上將的那個家伙,叫劉瀚,嘴巴臟得很,偏偏被裴上將挑中了,一到運輸隊就當上了隊長,現在B組的運輸任務都歸他管。”
凌菲然已經不太記得這件事了,見林芃芃一臉憤慨,便附和著點了點頭,沒說話。
林芃芃沒看出凌菲然的異常,自顧自的吐槽:“他現在對裴上將倒是忠心耿耿的,每天跟人吹噓裴上將慧眼識英才,但是哎,我跟你說,我真受不了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一天天的,趾高氣揚!明明和我們是同一時期來的,有什么可拽的嘛……”
凌菲然的思緒散漫,定定看著林芃芃的臉,心中羨慕。
羨慕林芃芃生機勃勃,毫不氣餒,哪怕身體已經疲憊,眼睛卻依舊有光,整個人神采飛揚。
不像她,她的心好像死了,身體沒有力氣,連張嘴說話都會感到累。
林芃芃原本想把凌菲然送回宿舍,但因為被那位劉隊長催得緊,只好將凌菲然帶去了火車站。
“菲菲,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我和組員去驗收那批儀器,然后咱們再一起回隔離區。”
林芃芃匆匆交代一句,和車上另外兩位志愿者一起走了。
凌菲然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行人一個接一個從她面前經過,沒有一個人為她停留,仿佛她是透明的——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沒人認識她。
但是對于死氣沉沉的凌菲然而言,任何場景,任何語言或眼神,似乎都容易誘惑她朝負面去聯想。
凌菲然微微喘息,精神的重壓如有實質一般壓在她身上,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
她嘗試回憶阿米爾的笛聲,卻像飲鴆止渴。
她快要活不下去了。
精神越來越恍惚,步伐漫無目的,她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站臺上,眼前的鐵軌一直延伸到遠方,像指引她的方向。
凌菲然繼續向前走,離開站臺,走上鐵軌。
地面在震顫,風聲里傳來刺耳的鳴笛。
我在哪兒?
我在做什么?
凌菲然呆呆站在鐵路軌道上,看著列車離自己越來越近,大腦卻無法思考。
好累……
好難受……
為什么會這樣?
不知道,不想了,反正……馬上就能解脫了。
凌菲然像一具木偶,一動不動站著。
列車因急剎而發出尖銳的巨響,不遠處的站臺上傳來驚呼。
她眼前忽地一黑,耳畔刮起疾風,身體被卷進一個寬厚的懷抱并騰空而起!而后重重落地!
那人抱著她在地上翻滾幾圈,撞上鐵軌側方的防護網,終于停住,撐著手臂起身,并毫不客氣地將她從地上一把拽起!
“你在干什么?!”韓旭暴喝。
他的吼聲里帶有精神威嚇,頓時將凌菲然嚇得一激靈。
也恰恰是這一激靈,凌菲然僵滯的大腦終于得以重新運轉。
“我……”她怔愣愣看著眼前的男人,“我剛才,好像走神了……”
她沒說自己想自殺。
事實上她現在處于一團亂麻中,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
韓旭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攥著她,咬牙道:“如果不是因為列車進站前已經開始減速,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隔離區外面那么多感染者拼了命的想活下去,你呢?拼了命的想死!!!”
凌菲然的眼眶發紅,被罵哭了,“我沒有……”
“你最好是沒有!”韓旭惡狠狠甩開她的手臂,惱火至極,心中更是恨鐵不成鋼。
他本以為凌菲然已經走出陰霾,奔向新的生活了,今天卻看見她尋死,肺都要氣炸了。
凌菲然這時才發現,這個救她的男人,右臂只有半截,唯一完好的左臂從上至下全是血——剛才翻滾時被碎石磨破了一層皮,至于有沒有其它傷,她也不清楚。
雖然挨罵,但對方救了自己,凌菲然訥訥張嘴,歉疚地說:“對不起……”
韓旭不吃這套,“你對不起的人只有你自己。”
他望向列車,見列車已經順利進站,緊繃的心弦稍松,目光再次回到凌菲然臉上,思索幾秒后拿出手機。
“記一下,這是我的號碼。”韓旭說道,“以后遇到難處,可以聯系我,這世上沒有什么邁不過去的坎,別總想著尋死覓活。”
“我沒有尋死……”凌菲然回答,卻因為心虛,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不見。
韓旭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