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中午了,袁翎看完最后一個病人,就見護士扶著李輕鷂,慢吞吞地挪進來。
“怎么弄的?”袁翎問。
“不小心扭了一下。”李輕鷂答,“全靠你了袁神醫,最好讓我一天下地兩天健步如飛。”
“你可真會做夢。”袁翎在她面前蹲下,看到腳踝上粘的泥,嫌棄地從旁邊抽了雙醫用手套戴上,拿起她的腳踝看了看,讓她動了動,又捏了捏,只疼得李輕鷂嗷嗷叫。
“沒事,沒傷到骨頭。”袁翎以前跟一位老中醫學過正骨跌打推拿,手法嫻熟。她一邊囑咐徒弟一些事,一邊上手撥經通絡。只撥得李輕鷂眼淚都出來了,才丟開她的腿,說:“行了,你想好快點,我再給你開幾副泡腳的藥和口服的湯藥,再開點藥膏敷著,多管齊下。用法你都知道,過幾天就好大半。記住,不要再把泡腳的藥,錯當成湯劑喝了。”
“……能不提這事了嗎?”
袁翎的徒弟送了兩份飯菜過來,母女倆一邊吃一邊聊。
“那你這幾天住家里來?”袁翎問,“你這腳也沒法爬樓梯。”她家是電梯房。
“好。”
袁翎的筷子在飯盒里挑揀了幾下,卻沒送到嘴里,而是問:“剛才送你來的人是陳浦?”
“嗯。”李輕鷂吃得頭也不抬。
袁翎嘆了口氣,說:“下次你讓他來家里坐。”
“他不敢。”
“他是挺不容易的,這幾年到我診所外頭晃過不少次,就是不進來,傻孩子啊。謹誠的事不是他的責任,相反,我們還要重重地謝他。”
“道理誰不懂,你和他說去,跟我講有什么用。”
袁翎夾了口菜,不動聲色打量著李輕鷂的表情,很平淡,沒有半點女孩的羞澀或者春意。袁翎不急不緩地說:“現在陳浦是你的上級。這個孩子,我們也算看著成長的。長得帥,身體好——我以前反反復復摸過脈。心思正,聰明上進,心還很軟。他和咱們家,算是很有緣分。你反正還沒有男朋友,要不要考慮一下?”
“不考慮。”李輕鷂答得飛快。
“為什么?”
李輕鷂笑嘻嘻地說:“他太老了,還有點黑。”
袁翎:“……”
“哪里老了!五歲算什么老!剛剛好!”袁翎覺得自己的審美被侮辱了,“他也不黑啊,而且你不知道他以前多白,都是曬的,以后肯定能白回來。你看看他那個身條,那張臉,還是個老實巴交的富二代,將來你叫他往東他絕對不敢往西,這可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對象啊!”
李輕鷂吃完了,蓋上飯盒,笑了:“媽,我和他的事,你別管,我自有分寸。”
袁翎有些氣餒,但決不放棄:“要是看不上陳浦,我最近還認識了幾個剛畢業的中醫學博士,專業都很扎實,其中有一個長得還能看,只長了幾顆痘,人也很乖,要不要考慮下?”
“謝謝,不要。”
怕再被母親催促找男友,李輕鷂立刻打車回了局里。
袁翎站在窗前,望著女兒遠去的人影。旁邊的徒弟笑著勸道:“師父,鷂鷂長得這么好看,又優秀,她今年才24歲,不著急。”
“我不是急著抱孫子,我和她爸都沒退休呢。我只是……”
“什么?”
袁翎很溫柔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只是想看到有個知心人陪著她,這孩子心里太苦了。我已經丟了一個孩子,只希望這一個,平安快樂地活著。”
李輕鷂到單位時,隊里的人都忙得熱火朝天,有人看到她腳踝上纏著繃帶,一股濃濃的藥膏味,還問了幾句。李輕鷂輕描淡寫帶過,坐下一頭扎進工作里。
陳浦一下午都不在,說是被支隊叫走開協調會了。
暮色降臨時,隊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輕鷂伸了伸懶腰,剛想下樓,陳浦打來電話:“我剛忙完,還在辦公室?”
“在啊,怎么了?”
“自己坐電梯下來,我車在樓下。”
陳浦去市局開完會,一路火急火燎開回來,才趕上接李輕鷂。他又怕被人瞧見說閑話,偷偷摸摸把車停在院子里,一棵大樹后的角落。
看到李輕鷂撐著單拐出來,一步一挪,他下意識想開門去接,又忍住了,他總不能在單位樓下背她,那他下不下車也沒分別。
一直看著李輕鷂走到車旁,打開后座的門,把拐杖丟進來,他胸口提著的一口氣才慢慢松開,叮囑道:“慢慢上車。”
李輕鷂坐好關門,問:“要去哪里?”
陳浦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不去哪里,回家啊。”
李輕鷂這下意外了,畢竟單位走到他們那兩棟樓,也就五到八分鐘。但是孩子的服務意識這么好,李老板很滿意,往座椅里一靠:“謝謝,還是你心細。”
陳浦發動車子,笑了一下:“難道你還打算蹦回去?順手的事。”
一腳油門就到了她樓下。
李輕鷂本來也打算拿點衣物,回爸媽那里住幾天,每天上班早點來,讓她爸開車送好了。
陳浦停好車,繞到她面前,臉色平淡地蹲下:“上吧,還能怎么辦,六層樓。”
李輕鷂幾乎是蹦到他背上,要不是他下盤穩,差點被她撞翻。她嘿嘿一笑,他的雙手穩穩一托,站了起來,也笑了,說:“這一跳真是和野豬撞樹沒有差別。”
李輕鷂頭回被他懟得不知道怎么還擊。
陳浦讓她把拐杖插在他的腋下,慢悠悠上了樓。
濃重的暮色像畫筆,一層層涂抹著天邊。樓道里明明暗暗,上一層,一層的感應燈亮。每一級樓梯都很舊了,不少有著缺口,墻皮斑駁脫落,稍微完好的墻壁上都貼著小。陳浦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只是心里覺得,這一刻的時光似乎也變得陳舊、緩慢。
到了家門口,陳浦把她放下,李輕鷂假笑:“要不要進去坐坐,喝杯咖啡?”鬼知道她家里哪來的咖啡。
陳浦輕嗤了一聲,拒絕的廢話都懶得說了,只把雙手往褲兜里一插,問:“你明天幾點出發上班?”
李輕鷂怔了一下,答:“平常是7點半。”
陳浦點頭:“7點半我準時到這里。”說完就快步下樓。
李輕鷂進屋后,覺得這樣也行,反正她的腳幾天就能好,難得搬回家住,就給她媽打電話說不回去住了。袁翎問那你怎么上下樓?
李輕鷂靜了靜,笑著說,單位領導看我瘸腿可憐,讓我這幾天就睡值班室,免得上下樓,更加方便。
袁翎這才放心。
掛完袁翎電話,李輕鷂就覺得陳浦又欠了她的——她都為了他,跟她媽撒謊了好嗎?這是多么大的犧牲,她犧牲了誠信和人品。
于是又手癢了,給陳浦發短信,想了想,說:建議你這幾天,每天多健身一個鐘頭,免得背不動我。
陳浦正點外賣呢,看到消息,輕蔑一笑,回:我需要?單手都抱得動你……輸入到這里,才意識到不妥,言辭有點過頭。他盯著這句話看了幾秒鐘,全部刪掉,改發:我身上再掛兩個沙袋,也背得動你。
李輕鷂看完后噗嗤一笑,把手機丟到一旁。
等李輕鷂草草洗了個澡出來,再拿起手機,發現里頭多了兩條微信。
是七年都沒有聯系過的,高中同學馬君鴻發來的。
馬君鴻是湘城本地人,家里開了兩個廠子,算是個小小的富二代。他上高中時就是個熱鬧性子,成績一般,朋友很多,熱心又仗義,非常的性情中人。那時候李輕鷂跟他的關系也不錯。大學馬君鴻上了個民辦本科,據說畢業了就回去當副廠長了。
這幾年,馬君鴻在班級群里吆喝過幾次吃飯喝酒聚會,李輕鷂從來沒去過,他也沒有過她。兩人都當彼此是空氣。
但是今天,他連續私發了兩條消息過來。
明晚6點,在湘城的同學一起吃飯聚聚,你來不來?
駱懷錚來湘城了,給他接風。
駱懷錚是馬君鴻當年最好的兄弟。
李輕鷂握著手機好一會兒,抬頭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過了一會兒,她回復: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