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慚愧!”陸階直身,“首輔大人為朝廷為皇上日夜操勞,勞苦功高,皇上因見嚴大人政務繁忙,擔心大人累垮了身子,這才差遣下官前來幫襯一二。
“下官資歷甚淺,在首輔大人面前,哪里敢稱上位?
“只是日后這內閣之中有忙不過來的事務,首輔大人只管吩咐便是了。
“下官奉旨而來,雖然不才,也斷不敢有絲毫瀆職。”
他話說完,圣旨也遞了出來。
嚴頌望著伸到面前來的圣旨,雙開,上方手書著醒目的一行字:凡內閣一應事務,卿當與首輔共同裁決。
好一個“共同裁決”!
“這,這昔年次輔龐閣老上位之時,皇上都不曾如此御筆言明!……陸閣老在皇上心中分量,端底不低呀!”
簇擁的人群里,是禮部的人在高聲道出這么一句,旁的人立刻跟著附和起來。
隨后是一陣賽一陣的咂舌。
嚴頌喉頭突感窒息,臉頰上也泛起了火辣辣的疼。
皇帝在圣旨上加的這么一句,是抬舉陸階,也是打的他嚴頌。
嚴述因為死的不光彩,只在家中停留過完二七。
但或許能過完二七已經是極限,按照從前的規矩,如此死法,家人往往連去給他收尸都不敢。
由于是嚴家的人,兒子被誅,老子還在內閣當首輔,就是有人看不慣,有多少得要顧著皇帝顏面,從頭至尾算是沒再生出別的風波。
至于言官們到底有沒有以此為由往上彈劾,嚴梁不知道,他也沒有想過去知道。
嚴家犯的罪比這大的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癢。不管是拿出來做了文章的還是沒拿出來的,隨便領取一件都比這強。
風從門外吹進來,揚起了火盆里的灰。
嚴梁看著這些紙灰跟蝴蛾子似的在半空飛舞,直到它們停下,才又將手里的紙錢,重新一片片投入火盆。
再過兩日就是嚴述出殯之日,從烈火烹油的首輔之家,到父母接連死去,失去妻子,兄弟和離,從闔府興旺到支離破碎,放在旁人身上,多少也是半輩子的遭遇,在他嚴梁身上,卻也不過短短十來日。
風助火旺。
火光撲騰,不住爬上他臉龐。一雙凜峭雙眉之下,他眼眸深深埋進了陰影里。
“大公子,”管家走進來,“出殯要用的經幡香燭等物都已經采辦回來了。還有墓室里要點長明燈要用的上千斤燈油,也都已經堆在了祠堂后方的念恩樓。”
嚴梁嗯了一聲,手腳并沒有停下來。
“公子,”得到回應之后的管家還沒有立刻走,“老太爺——回來了。”
嚴梁沒有說話。
管家默默看了看他,走開了。
上房的家丁走進來,停在火盆這邊:“大公子,老太爺在書房里,請你過去見他。”
“不必了。”
門口傳來了蒼老的聲音。
家丁轉頭,只見嚴頌正抱著翟冠走上臺階。他連忙上前攙扶,附近的下人也都攏來了。
嚴頌擺了擺手,讓他們都退下去。
然后他走進靈堂,手扶著嚴述的棺材,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沉下去:“你我父子,到底緣淺。”
嚴梁雙眼望著火苗,直到聽聞了這一句,才緩緩抬起頭來,喊了一聲“祖父”。
嚴頌坐在棺材之下的椅子上,翟冠放在旁側,長白的燈籠掛滿了頭頂,白燈之下,他花白的頭發看上去仿似比平日又多了許多。
嚴頌抬起雙眼:“陸階入閣了,你知道了?”
嚴梁點頭:“孫兒不才,未能力挽狂瀾。”
“時勢如此,你我都已經無可奈何。”嚴頌眼望著供桌上的排位,“還記得很多年以前,你父親最初收受他人錢財之時,我勸誡過他。
“他不聽,總認為犯不了事。后來也確實如此。不管言官們如何彈劾,皇上對嚴家的恩寵都絲毫不減。
“他膽子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管不住了。”
說到這里,他把頭轉過來:“其實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掌控。比如當初嚴家的飛黃騰達,也比如眼下嚴家的窮途末路。
“很多時候,我也只是碰巧抓上了機遇,順勢而為。”
嚴梁默然望著他,走過去:“倘若沒有祖父,如何會有嚴家的如今?誰也不能抹滅您對子孫后代的栽培,同樣也不能抹去您對江山社稷的功勞。”
“但人才是用不完的。”嚴頌扶著棺木,“皇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他們就像地里的苗,一茬接一茬往上冒,他們需要冒頭,而朝廷也需要這些新苗。
“不管你我如何不甘心,嚴家已經沒有回天之力終成事實。接下來這個朝堂是屬于陸階和其他年輕官吏的,我已然老邁,皇上用不著了,嚴家的敗退已然成定局。”
“人才與人才的區別,祖父無須妄自菲薄……”
“我只是清醒。”嚴頌輕輕拍了拍棺材的一只角,“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力量,翻盤是要有實力的。”
“那我們就等著被宰割嗎?”嚴梁望著燭火,燭火闖進了他的眼眸。“我不甘心。”
“不甘心也沒有辦法。”嚴頌把手放下來,“為今之際,我們已經失去了出攻的條件,只能保守行事。
“你應該立刻想辦法聯絡胡玉成,已經十多天了,派去東南的人也該回來了。
“我們已經只剩下胡玉成這一股力量,索性也還剩下這一股力量。雖然不足以讓我們徹底扭轉逆勢,起碼也是有所恃仗。
“有胡玉成在,東南沿海的仗打多久,嚴家就能保住多久。
“只要能夠保得住我們嚴家,就已經是最好不過的結局。身份地位那些,已經不能強求了!
“想當年老夫我寒窗苦讀,竭力擠入仕途,最初也只是光宗耀祖,開枝散葉。
“哪怕榮華富貴都沒了,哪怕忙忙碌碌一場空,只要命還在,我們嚴家還在,無非是被人嘲笑一句‘敗軍之將’,無非是受些奚落而已!”
嚴梁收回目光,抿唇望著門口。
片刻后他轉回來:“倘若我們連胡玉成這股力量也失去了呢?那時候祖父又祈求于誰?”
嚴頌倏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