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到了學校附近。
克謝尼婭氣得心里發堵,卻又不甘心讓這個晚上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結束,在離寢室最近的一片冰場旁邊,兩人停了下來。
在春夏,這里是一片無人理會的草場。但到了冬天,學校會派車在上面澆水,一層層地把它凍成學生們溜冰玩橇地地方。
通常來說,冰場會在九點的時候結束營業,但今天不知為什么還有十幾個人在里面玩鬧,克謝尼婭望著里面不斷繞場滑行的學生,忽然轉過頭,“是非常重要的事嗎?”
“……什么?”
“你剛才的電話。”
“不算。”赫斯塔回答,“我以前住家的小女孩明天過生日,她——”
“你最近有非常重要,重要到你必須時刻守在手機旁邊,一旦錯過后果就不可挽回的事嗎?”
“……沒有。”
“好,”克謝尼婭目光低垂,“你今天本來應該把手機調成靜音,再跟我進電影院的——不是振動,是靜音,明白嗎?如果有誰在這個時候給你打電話,你不應該立刻跑出去……你完全可以等電影結束的時候再回。”
赫斯塔飛快地點了點頭。
“而如果,你有什么事,緊迫到必須時刻守在手機旁邊,”克謝尼婭抬起頭,“就不應該和我出來玩。”
在赫斯塔再次開口道歉之前,克謝尼婭狠狠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我都聽煩了,你就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嗎?”
“……你后天還有沒有時間?”
“干什么?”
“我們再去看一次那部電影好嗎,”赫斯塔輕聲道,“這次我不會再接任何電話。”
克謝尼婭輕輕呼出一口氣,“時間可以擠,但你要知道我一直是很忙的,我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
赫斯塔已經跑過來拉住了克謝尼婭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知道。”
克謝尼婭忍不住笑了一聲,但又旋即將手抽了回來。
“好了。”她低下頭,“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我送你到樓下。”
“不要,”克謝尼婭道,“今天就到這里。”
兩人在樹影下低聲說了一會兒話,赫斯塔終于轉身離開。期間她幾次回望,都看見克謝尼婭站在原地,她向克謝尼婭揮手,克謝尼婭也抬手向她搖了搖。
夜更深了,克謝尼婭沒有回寢室。
她一個人繞著宿舍樓慢慢散步,獨自消化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切。
這不是她們的第一次吵架。
第一次吵架是一次誤會。彼時兩人散步,她想同赫斯塔聊聊彼此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旁人不同的時刻,便問道,“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喜歡女孩子的?”
赫斯塔顯然沒有聽懂這個問題,轉而解釋起她從來沒有喜歡過別的女孩子。
克謝尼婭只好打斷道,“我不是問你過去有沒有喜歡過別人,而是你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喜歡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
赫斯塔忽然笑了起來。那時克謝尼婭已經有些微妙的不快,“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因為這個問題有預設嘛,”赫斯塔看起來更困惑了,“好像你默認我天生就覺得自己喜歡男人,然后有一天突然發生了什么,才讓我突然意識到我喜歡女人——這個說法不是很奇怪嗎。”
說到這里,赫斯塔忽然發現克謝尼婭的表情凝固了,她的笑臉隨之收斂,變為不安。
“……我是不是又說錯什么了。”赫斯塔問。
克謝尼婭一句話都接不下去,那一刻她的情緒變化得很快。她緊緊盯著赫斯塔的臉,試圖辨認她是真的這么想,還是在用更深的防御來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克謝尼婭什么也看不出來,赫斯塔那雙寶石一樣的藍眼睛無辜地看著她,仿佛既不理解她的羞惱,也不理解她的沉默。
“你在生氣嗎,”赫斯塔又問,“為什么?”
克謝尼婭克制地開口,“……什么叫‘我’默認你喜歡男人。”
“你剛才的問題……”
“算了。”克謝尼婭將這股無名火強行咽下,“當我沒提過。”
幾天之后,克謝尼婭終于捋清了自己當時的情緒,她立刻跑去同赫斯塔重新講起這個問題——
小的時候,難道從來沒有人同你講過王子和公主的童話,不斷地向你重復一個女人是如何同一個男人相愛嗎?難道你沒有參加過親友的婚禮,并在日常生活間親眼目睹兩個性別是如何扮演妻子和丈夫嗎?難道你的長輩、你的姐妹沒有同你暢想過未來的家庭生活,在那個唯一的、默認的框架下,一遍遍描繪某種可見的將來嗎?
當你覺察到自己的實際感受和大人們一直向你傳遞的模式不同,你沒有經歷過那個陷入自我懷疑、乃至掙扎確認的時刻嗎?
這一次,赫斯塔終于聽懂了。她認真地回憶起過去,似乎從來沒有人同她說過這世上存在什么唯一的、默認的框架。盡管她周圍確實存在著一些由女人同男人組成的家庭,她也從書本、報紙上看到過許多兩性之間的故事……然而很少有人拿這些當規范講給她聽,她也從未覺得自己也必須如此——這種感覺就像有時在動物園看見動物求偶,很少有人會立刻聯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必然要成為其中一方。
至于說暢想家庭生活……那確實是很少的,她的前輩與朋友當中,很多人終身都游離在家庭生活之外。
赫斯塔的回答讓克謝尼婭相當震驚。她想過自己同赫斯塔之間或許會有一些文化上的差異,然而她沒想到這種差異會大到這種地步。于是她又問了許多赫斯塔從前的事,聽她講起她的朋友,她的老師,她生活的地方……她終于稍微理解了赫斯塔當時的反應。
但事情怎么會這樣呢,難道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克謝尼婭有些徒勞地想,難道今后我要為我的每一個問題提供它的背景,在描述完一件痛苦的小事之后,還要接著解釋它為什么令人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