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真正跨過了那道原本鎖上的門,塔西婭反而徹底失去了行動的力氣。她靠著墻滑坐在走廊角落,止不住地顫抖。
調酒師從別處拿來了一杯熱飲,遞了過去,“來吧,喝一點兒這個。”
塔西婭雙手接過,“您……怎么稱呼?”
“普京娜。”
“謝謝您,普京娜女士……”
“您怎么會從這邊下來?”普京娜問道,“這條路,可不適合像您這樣的客人走啊。”
塔西婭剛要開口,就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它們正朝著頂樓的方向進發。塔西婭無法辨別出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人,但她能感到那是一支人數不少的隊伍……
塔西婭緩緩回頭,所有聲音都來自她剛剛跨過的那扇門之后。
“別怕。”普京娜朝她伸出手,“跟我來。”
塔西婭剛想站起身,整個人卻失去平衡再次跌倒,連手里的玻璃杯也隨即摔得四分五裂。
“對不起……”
塔西婭看向自己的腳踝,這才發現下午扭傷的地方已經腫得很高,她有些愧疚地看著打破的杯盞,想將幾片碎片撿去一處。
“別碰,小心劃傷。”
普京娜走到塔西婭身后,抱著她的肩膀與雙膝,將她整個人抬離地面。
“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一會兒這里也一樣要接受檢查,我先帶您去暫避點吧。”
經過一個轉角,塔西婭突然認出了這層甲板——這里不是別處,而是她下午來過的二層甲板,那些一度熱火朝天的場館此刻空無一人,整層甲板只有走廊還剩下一些微弱的照明。
隨著普京娜的前進,塔西婭感覺自己離某個下午剛去過的地方越來越近。
“不好意思,請問這里的暫避點是……”
“這就到了。”
普京娜用腳推開一扇門,一些純白的機器設備再次出現在塔西婭面前——是的,她沒有猜錯,就是這里,海倫今天下午才強迫她在這里完成了某個預約。
“如果一會兒您感到害怕,可以把屋子里的燈全都打開。”普京娜說道。
“……您還要到別處去嗎?”塔西婭緊緊箍住了普京娜的肩膀,“既然現在外面不安全——”
“我后半夜還有別的工作,您不用怕,就在這兒待著,什么事都不會有。”
“但是——”
“哦,您運氣很好,”普京娜望著前方已亮起的燈光,表情忽然變得變得明快,“今晚這里不止您一個客人……您不用一個人熬到天亮了。”
進入等待室,普京娜將塔西婭放在了靠墻的椅子上,塔西婭再次道謝,她看向角落——那里坐著一個坐輪椅的中年人,塔西婭只能看見她的一點側臉。
她正在翻靠窗一側陳列架上的畫冊,一次也沒有回頭。
“好了,有事按求助鈴,這層的值班船員會過來的。”普京娜抬手示意方向,“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謝謝您。”
“希望您度過一個平安的夜晚。”
門再次虛掩起來。
塔西婭再次望向窗邊,這下她終于認出了那個正在讀畫冊的女人——在格雷斯劇場發生槍戰的那個晚上,這個讀畫冊的女人就和赫斯塔她們一起站在舞臺中央,眼睜睜看著那個隨行的小女孩被千葉處決。
雖然事后這個人看起來好像并不算悲痛,但有許多次,當塔西婭的目光從這個人身上經過,她都感到一陣淡淡的孤獨。
突然,一條貓尾從女人的膝邊垂下,左右甩了甩。
塔西婭一怔:“這只貓……是您的嗎?”
安娜回過頭,“嗯?”
“哦,下午我在這邊看到了這只貓,”塔西婭笑著道,“它……好像很通人性,很聰明。”
安娜收回目光,“動物是不會通人性的,是人喜歡把自己的喜怒映射到它們身上。”
塔西婭無言以對,但又忽然感覺眼前人的表情有些似曾相識——那種不愿多說一句的冷漠,讓她不由得想起下午遇見的千葉。
“但您的貓真的很聰明,”塔西婭小聲解釋著,“下午我在樓梯口哭的時候,它甚至主動過來安慰了我……”
等待室里一片寂靜,只剩下安娜翻頁的聲音。
突然,安娜抬起頭,但并沒有看向塔西婭那邊。
“……我是不是應該問一下你為什么哭?”
“呃,”塔西婭反應了一會兒,“嗯,因為……當時,嗯,我——我一個朋友她——”
“……也不用勉強自己。”安娜忽然低聲喃喃。
“不勉強,”塔西婭正襟危坐,仿佛童年時面對一位嚴厲的家庭教師,“我也確實想找人聊一聊下午的——”
“我是說我自己,”安娜的視線又回到了手中的畫冊,“不用勉強問你,也不用勉強來聽。”
“……對不起。”塔西婭的聲音更低了。
房間又恢復了安靜。
塔西婭望著那條甩動的貓尾,過了一會兒,尾巴縮了回去,又過了會兒,貓頭探了出來。
塔西婭忽然調整了姿勢,她扶著椅子,勉強起身,“……您在看什么?”
“攝影集。”
“是關于什么的……?”
塔西婭的聲音再次消散在空氣中,她看見畫面中一朵被切去一半的巨大花苞,它的整個內部結構——梗、萼、冠、蕊……全都暴露在鏡頭之下,緊攏的花瓣交疊成一個三十度的角,外形就像……
像是一個女人的……
安娜翻過一頁,又一頁。
之后的幾張圖片風格類似,而后的畫面則變成了是盤根錯節的樹藤與根,乍看之下,它們完全不像死去的植物,反而像許多拉扯的人。樹根與藤糾結難分,就像彼此纏繞和拉扯的手臂,交錯的身體……
這其中有幾張照片,塔西婭曾經在父親的工作室里見過,幼年時父親并不允許她進入自己的辦公場所,但她好奇心旺盛,就非要去看一眼不可,結果當晚母親就同父親大吵一架。第二天,母親直接把那幾張巨大的照片換成了海岸風景。
安娜很快翻完了整本攝影集,她將書合上,放去一旁,自己從陳列架上又取出了另一本。
塔西婭上前翻看封面,封面上是一個沉浸在午后陽光中的修道院后廚,桌面上一些盛水的玻璃罐散亂地堆放著,在它們的空隙之間,金色的日光與水影構成了兩個仿佛在跳舞的女性輪廓,而其后的墻面上,則恰好懸掛著兩張莊嚴的修女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