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居,一溜五間大屋,其中的三間都不曾隔斷,擺著幾樣大家具,中間放著一張花梨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貼,兩邊各有一個斗大的汝窯花囊,插著或真或假的花兒。
  尤三姐的手輕輕的托在那個全由玉石雕刻的蘭花旁,眼中的驚疑慢慢化成了驚喜。
  原來姐姐在這個家里,真的把日子過得很好。
  尤老娘看著西墻上那巨大的煙雨圖,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畫的,但只看上面那一個又一個印章,就知道不是簡單的。
  “娘,一只蚊子都沒有。”
  尤二姐小聲的跟尤老娘道:“他們家糊的紗窗都好漂亮。”
  “那哪里是紗窗紙?”
  尤老娘在進玉笙居大門時,摸了摸丫環掀開的蔥綠撒花紗簾,“你沒看跟大門上掛的紗簾一樣嗎?這必是紗絹之類的東西糊的。”
  “那個是單羅紗!”
  進來的尤氏聲音咯嘣脆,“我這邊帶了幾匹雨花錦、天香絹和軟煙羅,母親和妹妹看看喜歡什么顏色,一會兒讓針線房各做兩套去。”
  還給做衣服?
  衣服的料子,都是她們沒聽過的。
  看著魚貫進來的小丫環捧著一匹匹顏色各異的布料,尤老娘的嘴角忍不住高高翹起。
  果然,大姐兒沒騙她,是這個家真正的當家主母。
  要不然,這么好的院子,這么好的料子,哪里就能讓她們摸呢。
  “沈夫人那里……”
  “就是婆婆的意思呢。”
  尤氏知道她擔心什么,笑著把灰綠色的雨花錦,在她身上比了比,“這個顏色能把母親顯得更白些,母親拿它做上一套如何?”
  “好好好,都好。”
  尤老娘拍著女兒的手,只覺全身心的舒暢。
  她看著那鵝黃的、銀紅的,橘紅的,都是適合二姐兒和三姐兒的顏色。
  顯然,不管是沈夫人還是大姐兒,對她們都是用了心。
  “您高興就成。”
  尤氏也很高興,朝兩個妹妹招招手,“二姐兒,三姐兒還愣著做什么?快來選啊!”
  一別幾年,兩個妹妹都出落的越發好了。
  二妹妹看著溫柔嫻靜,三妹妹爽朗大氣。
  跟她想像的差不多。
  “多謝姐姐!”
  尤二姐忙選了鵝黃和橘紅的。
  “大姐姐,我喜歡淡綠的和銀紅的。”
  尤三姐望向大姐的眼睛里,也盡是高興。
  尤氏摸了摸她的小臉,“喜歡就好,回頭姐姐再給你配幾件首飾。”
  話音剛落,就聽小鵲兒在院子里喊青竹姐姐的聲音。
  “大奶奶在呢?”
  青竹帶了幾個小丫環過來,每個人手上,都捧了一個盒子。
  小鵲兒幫著掀開紗簾,青竹笑著帶人進去,朝尤老娘和尤氏三姐妹都各福了一禮,“太太前兩天新得了幾件首飾,今天看到兩位姑娘喜歡的緊,特意命奴婢送過來,給姑娘們用。
  太太還說,大奶奶您別眼氣,她把您上次看過的那套,送您院子了。”
  “太太也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種會吃自家妹妹醋的人嗎?”
  尤氏被逗笑了,“不過送到我手上的,我可不會還回去。”
  青竹抿著嘴兒笑,“太太就說,您會得了便宜還賣乖,但沒辦法,誰叫她把您當女兒疼,只能忍了。”
  一句話,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
  尤老娘和二姐、三姐也從她們彼此舒適的態度上,知道尤氏在她婆婆那里是真的得寵。
  這就好啊,她們欣喜的同時,也忍不住把腰板挺直了些。
  當晚,下朝的賈珍和散學的賈蓉,特意陪著沈檸和尤老娘喝了幾杯酒,這才退出。
  一家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坐一桌,但沈檸早就吩咐,給他們父子在外面擺一桌。
  她不想賈珍和賈蓉跟尤二姐、尤三姐多接觸。
  但她們的婚事,身為姐夫的賈珍得管。
  不管是龍禁尉還是五城兵馬司,適合尤二姐的人有很多。
  散了席,秦可卿陪著尤二姐、尤三姐出去了,沈檸好像關心似的,直接就問尤老娘。
  “二姐兒今年多大了?要說人家了吧?”
  她貌似關心的問尤老娘。
  “二姐兒今年十五了。”
  尤老娘就嘆了一口氣,“只是原先,在那個家里時,曾與皇家莊頭張平的孩子指腹為婚過。”
  她的情況,以這位沈夫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
  尤老娘也不藏著掖著,“后來,我們家出了變故,他們家也出了變故,十幾年再無通信,曾經我們家大人也想找一找的,但他后來又生了病,就又耽擱了。”
  她懇切的看向沈檸,“這次過來,也想麻煩親家太太,幫忙查一下那個張家。”
  “當初立有婚書嗎?”
  “沒有!”
  尤老娘忙搖頭。
  不過雖然沒有婚書,但兩家指腹為婚的事,還有些人知道的。
  沈檸看她的樣子,也略有明白。
  這個時代的人重信重諾,哪怕萬般看不上了,心里橫著這個事,也得先解決了。
  “曉東,走一趟,讓興兒去打聽。”
  “是!”
  曉東急急退出。
  “指腹為婚這事,極不和靠譜!”沈檸又道:“若對方的孩子極不成器,難不成我們也要把自家千嬌萬寵的女兒送過去吃苦不成?”
  “太太說的是!”尤氏忙接口道:“母親,若張家的孩子不成器,不如給幾兩銀子,給二妹妹另擇人家。”
  二妹的性子有些軟,最好嫁到家風正些的人家。
  那張家這么多年,都不聯系家里,不是看不上,就是也另有打算。
  或者干脆就是騎驢找馬。
  一邊吊著他們家,一邊還想找更好的。
  在尤氏想來,她爹去世,尤家早就敗落,張家很可能就當沒這事了,要不然,怎么這么多年,都不來個信?
  “唉”
  尤老娘就嘆氣,“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
  沈夫人和大姐兒都把話說的這般明白了,她若矯情的裝作重情重諾的樣,最后害的也只會是自家女兒。
  尤老娘很干脆的認下這事,“當年也是我家那位,一時酒后興起,才指的這婚。這些年,我早無數次的后悔了。”
  “好在如今挽回還來得及。”
  紅樓里,似乎張華極不成器。
  但借著尤二姐著實得了不少銀子。
  可以說,他是連吃了幾頭。
  雖然那是王熙鳳讓他吃的,但最終賈家的案子里,也有他和尤氏的事。
  沈檸不介意幫尤二姐一把。
  寧國府尤氏是當家奶奶,她的妹子,哪怕是繼妹呢,若是給人做了妾,她的臉上也是無光。
  不過,尤三姐……
  紅樓里,她和柳湘蓮落得那樣的下場,不能不讓人唏噓。
  “對了,三姐兒多大了?她也和二姐兒似的,指腹為婚過嗎?”
  “沒有沒有。”
  尤老娘忙搖頭。
  把二女兒坑了,她就已經后悔不已,跟那人鬧了好幾場,哪能同意再坑一個女兒?
  “三姐兒今年十三,性子有點急,鄉下地方,也沒什么好的人家。”
  尤老娘的臉上略有些羞紅,“如今投奔她姐姐……”
  “放心,她姐姐姐夫都能管的。”
  沈檸笑了笑,并不為難她。
  賈家這邊幫忙講人家,比她們母女自己折騰,不說好上千倍百倍,至少好上十倍。
  “這事兒,正該交給她姐姐姐夫管。”
  “是呢。”尤氏笑著拍了拍尤老娘的手,“母親放心,兩個妹妹的事,以后都有我和大爺管了。”
  她在賈家,兩個妹妹若是嫁得過低,于她臉上也不好看。
  以前自身都難保,沒能力便罷,如今,她有權有人也有錢,如何不能給妹妹們尋兩個好點的人家。
  公侯之家尋不到,但妹妹們嫁到讀書人家,或者低階武官之家,于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多謝太太慈愛!”
  尤老娘又欣慰又感激。
  當初賈家選大姐兒為續弦,她其實并不看好。
  寧國府那時候,雖然還被稱為國公府,但人人都知道,他們家其實是敗了。
  賈珍又一直都有混人的名聲。
  只是哪怕敗了的寧國府,也是尤家不敢想的好親。
  女人啊!
  其實嫁給誰都是過日子。
  那窮苦人家是沒有三妻四妾的,但那是他們不想嗎?
  是他們沒銀子,連填飽自己的肚子都難,沒時間想那有的沒的。
  尤老娘自己是窮苦出身,深知越是窮苦的人家,女人越難。
  吃不好穿不好,一個不好,還會被婆婆罵,男人打。
  遇到年景不好,可能直接就被賣了。
  這富貴人家,男人待你好一分,你多給一份心,男人待你不好,守好自己的心,吃香的喝辣的去,反而能得份自在。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跟尤氏說的。
  倒是沒想到,原本不太看好的賈家,卻是大姐兒最好的歸宿。
  “我家姐兒在您家里是過了好日子了。”
  “親家太客氣了。”
  沈檸笑看尤氏一眼,“不瞞您說,我這個兒媳婦,比我那兒子還強百套。因為有她,我才事事放心的丟開手。”
  賈珍她就沒辦法放心。
  賈蓉那里,她也不敢掉以輕心。
  整個寧國府,沈檸最放心的就是尤氏。
  她當著尤老娘的面,又夸了尤氏好一會,才送她們出門。
  到了此時,尤老娘才是真正的放了心。
  “我看了,你婆婆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看了。”
  尤老娘抓著尤氏的手,順著丫環們清過的道,慢慢走著,“大姐兒,你好好孝順著。”
  “嗯!”
  月光下,尤氏的臉上帶著笑,“母親放心,其實您沒來的時候,我都喊婆婆為母親的。”
  只是繼母來了,為防喊人的時候,兩個人同時應聲,她才又改回太太。
  “婆婆待我好,我又哪里不知道呢?”
  尤氏摸了摸跟上來的三妹妹臉蛋,“您不必憂心兩個妹妹的婚事,她們的嫁妝啊,我都給攢了些。”
  “女婿那邊……”
  “他不管的。”
  尤氏笑,“婆婆當時分我產業,就是想讓我手頭寬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家的情況,婆婆不知道嗎?
  可是婆婆還是莊子、鋪子往她名下送。
  一個《射雕英雄傳》就幫她的書店賺了多少銀子?
  更何況現在又有了《神雕俠侶》?
  尤氏現在有錢,不在意給兩個乖巧妹妹花點兒,“而且,她一向看重女孩子。若不是起了心幫二姐兒和三姐兒,今天就不會說那些話了。”
  說那些話,就是把兩個妹妹護下的意思。
  “大爺一向聽婆婆的話,對我……也一直很好。”
  自從他們常在一起吃飯,賈珍對她就越來越好了。
  尤氏有時候,都忍不住懷疑婆婆限定大家每天的菜,就是為了讓賈珍多跟她相處。
  “那蓉哥兒呢?”
  尤三姐忍不住問姐姐,“如今你也有身孕了,他……”
  “他一直想要一個弟弟呢。”
  尤氏笑,“妹妹不知道,我們家人丁單薄,有什么事,都單蹦兒上。”說到這里,她又嘆了一口氣,“家中幾次遇事,有好幾次,都是他小小的肩膀擔起家中的一切。”
  尤其婆婆生妹妹的時候。
  那時候賈珍遇刺,他們母子相依為命……
  “知道我懷了身孕,那孩子可高興了,有時間就帶上小姑子,到我房里讀書,沒時間過來,也會逼著我們大爺讀。”
  說到賈蓉,尤氏的眼中盡是笑意,“母親和妹妹放心,我婆婆教的特別好,蓉哥兒知禮又孝順。”
  她繼母不曾磋磨過她,但沒有母親的苦,她也從小受過。
  做了蓉哥兒的繼母,哪怕他那邊的嬤嬤對她嚴防死守,一副她要害蓉哥兒的樣子,她也沒計較。
  該給那邊院子的供應,她一直都是給的最好。
  后來婆婆從道觀回來,原先什么樣,她也還是什么樣。
  尤氏一直都相信,沒娘的孩子早當家,不管怎么樣,他心中都是有數的。
  果然,就是這樣。
  “他在外面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給婆婆的時候,也從來沒忘了我這邊。”
  這就夠了。
  尤氏現在反而擔心,她肚里的是個女孩。
  雖然賈珍說男孩女孩都行,女孩他更疼些,但尤氏反而希望能生個男孩子。
  倒不是不喜歡女孩,而是男孩子,能更好的保護這個家。
  有什么事,可以父子兄弟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