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天色漸亮。
一夜沒睡的賈珠看到趕回來的老祖母,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確定跟賴嬤嬤有關?”
扶著老太太的賈敏問他。
“是!”
賈珠低聲:“老太太不是給了賴嬤嬤一輛馬車嗎?東府大伯娘出事的那天,她家的馬車不在家,一早才有人還回去,不僅如此,她家最近還多了幾個陌生人,表面上,他們是賴嬤嬤雇的幫工,但事實上,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實來歷。”
真不是查不知道,一查……,好想時光能倒流。
“其中的一男一女,跟著賴嬤嬤幾次到府上來。”
賈珠沒看臉上早就失了顏色的老祖母,還只低著頭道:“老太太心疼她,幾次讓人送冰,其中有兩次,都是那對男女跟著冰庫管事,自己進的冰庫拎冰的。”
“他們……現在在哪?”
老太太氣喘吁吁的,“賴嬤嬤呢?”
她那么信任她。
她給她體面,哪怕賴家做了那么許多的錯事,也給她養老的屋子、銀子,也讓她有本事在賴家敗了后,讓賴尚榮那幾個小崽子,有銀子到外面去附學。
不要說沈氏在賴家的事上沒錯,就算有錯,她一個做奴才的,也不能伙同外人吃里爬外。
“他們一家子都已經被孫兒關到了柴房。”
不僅關到了柴房,賈珠還都用了刑。
“賴嬤嬤哭天抹地說,她是不得已,那些人是倭人。”
腳步匆匆,就要往柴房去的老太太霍然回頭。
賈敏也是大驚,“確定?”
“是!”
賈珠難受的很,“賴嬤嬤和賴尚榮都聽到他們用日語說話。”
賴尚榮小時候曾經跟過他一段時間。
但因為放了奴籍,去大舅舅家走親戚時,大舅舅說,賈家不缺人,他的身邊有這么一個不奴不仆的人算什么?
他深覺有理,回來就跟賴大提了。
事后因為這,他還被父親、母親叫去問話。
賈珠很清楚,祖母和父親、母親對賴家有多看重。
所以,他才先斬后奏的,直接去找了賴大。
要不然……
“但他們不知道那些倭人現在在哪。”
因為這,賈珠差點把賴尚榮打死。
可恨那一家子是真的不知道。
賴家所有的腦子,都用在偷賈家的事上。
賴尚榮這一輩,在家倒了后,一個頂門立戶的都沒有,只知道從賴嬤嬤那里拿銀子去讀書。
妄想借著讀書讓賴家重新起來。
重新起來干什么?
在這一點上,不要說大伯和珍大哥不會同意,賈珠也絕對不會允許。
礙于老太太,賴嬤嬤想怎么養他們,賈家可以不管,但是他們是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哪一天跳起來,威脅家族。
正好,讀書很費銀子,賴嬤嬤弄點銀子都讓他們花了,那下一代,就更沒有起來的希望了。
憑著兩家祖上的情份,他們對賴家暫時都采取的了漠視的態度,卻沒想,這家人,沒機會便罷,有機會便化成了毒蛇。
這一系列的事,讓賈珠清楚的認識到,他的優柔寡斷,害的都是至親之人。
東府不好管祖母優容賴嬤嬤,大伯也不好管,爹娘不頂事,這個家,他其實最該管一管祖母的。
可是,他也裝著不知道,每次看到賴嬤嬤,因為祖母,還會常常先問好。
對那么一個看著他長大的老嬤嬤,他就想著算了,讓祖母全了主仆情誼,現在只恨不得剝皮抽筋。
大伯娘被倭國的人擄去了,賴家又提供不了線索,還有生回的可能嗎?
“老婆子問!”
賈母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又養了一條毒蛇。
她的柺棍往地上狠狠一頓,就急匆匆的往柴房去了。
賈敏沒有馬上跟上,低聲嘆息的時候道:“報官吧!”
倭人留下那樣一張,讓他們籌銀的紙條,或許一開始并不會馬上要大嫂的命。
丟下報官的話,賈敏腳步虛浮的去追老太太。
母親相信她和賴嬤嬤之間的情誼,但她們的情誼再高,也抵不過她親孫子親孫女的命。
不用問,賈敏就知道,她娘是想當然了。
賴嬤嬤可能恨毒了大嫂。
哪怕她原來有機會查問倭人的線索,在巨大的仇恨面前,可能也會選擇下意識的忽略。
賈敏追到柴房的時候,遠遠就聽賴嬤嬤的嚎哭聲。
而窗前,正站著因為懷了身孕,沒去鐵檻寺的尤氏。
顯然,對于賴家的抓捕,她也全程參與了。
這邊,聽到聲響的沈檸,想要躲時,已經沒了機會了。
她被劉姥姥堵在柴禾堆里。
四目相對,劉姥姥卻比她更受驚嚇。
一屁股坐到地上時,她還把柴禾以防御的姿態緊緊抱著,“你你,你是何人?”
“抱歉,大娘,嚇著您了,走夜路太累,風也大了,我也是沒法子,這才借著柴禾堆擋一擋風,想著歇一會就走的。”
沈檸想起來,奈何她奔命的時候,啥啥都顧不得,可是如今……
才起來,那腳就有數處鉆心之痛,根本忽略不了。
“嘶”
沈檸痛的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這是傷著腳了。”
借著微弱的晨光,劉姥姥也終于看清了沈檸的樣子。
這娘子的左臉有個隱約的巴掌印高高腫起,這是被打了,連夜離家出走吧?
反正只要不是那個叫鬼的東西,她都不怕。
劉姥姥的心定了,丟下柴禾,爬起來的時候,又第一時間過來扶沈檸,“走吧,既然到了我家,那就是緣分,先歇一歇,喝杯熱水再走。”
茶這東西,她家是沒有的。
不過,農家也沒那么多講究。
“那就多謝大娘了。”
遇到好心人了。
沈檸心中大松,“我姓沈,您……”
“那我就托大,叫你一聲沈娘子。”
劉姥姥笑呵呵的,扶著她到廚房坐下,“老婆子姓劉,別人都叫我劉姥姥。你先坐,我這就來燒水。”
她動作迅速的又跑出去抱柴禾了。
但是劉姥姥?
沈檸的神情有些奇異。
周瑞和周瑞媳婦都在大牢沒了,王氏又死了,她最擔心的是劉姥姥去賈家尋不著人,要空著手回去。
這位……
沈檸看這老太太動作麻溜的起鍋燒水,這才道:“麻煩姥姥了,昨兒連夜走,有些不辨方向,敢問這里到京城還有多遠?有到京城的車不?”
“有車有車。”
劉姥姥一邊往灶洞里添柴禾,一邊道:“不過下雨都不走。”
這一會外面正下小雨呢。
“離京……差不多也就三十多里路。”
說著,劉姥姥看了一眼沈檸的腳,“有車還好說,沒車……,你這也不好走吧!”
“唉”
沈檸就嘆了一口氣。
她要走,必須走,下刀子也得走的那種。
“能麻煩姥姥去跟那有車人家好生說一說嗎?我愿出雙倍,不,三倍的價錢。”
沈檸有錢。
雖然穿來至今,當了好幾回散財童子,但回報更高。
如果不是怕人懷疑,她都愿意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價錢,只為回京。
“成啊,一會兒,我就去幫你說說。”
劉姥姥的眼睛在她高腫的左臉上停留一瞬,很爽快的應下了,“沈娘子進京是要投親嗎?”
看著也不像能挨打的人啊!
這細皮嫩肉的。
而且包袱皮都比她身上的衣服好。
“是哩!”
沈檸點頭,“我有個小叔爺,在寧國府做事。”
說到寧國府時,她多看了一眼劉姥姥。
“寧國府?”
果然劉姥姥的眼睛猛的亮了一下,笑道:“就是有兩個國公府的寧國府?”
“是是!”
沈檸忙點頭,“姥姥也知道?”
她好希望她說,她跟隔壁的榮國府有親啊!
“哎呀,合該我們有緣!”
劉姥姥馬上笑了。
女婿家的日子越發的艱難,她有心幫襯,總不得法。
正所謂人窮志短。
當窮親戚,打秋風,雖說不好,但人家拔根寒毛都比他們的腰粗。
若能借此改變女婿家的日子,她是愿意舍了這張老臉的。
“我女婿姓王,祖上也曾在京城為官,和榮國府二太太娘家是聯過宗的。”
“是嗎?”
沈檸笑了。
果然是她一直想找,卻不好找的劉姥姥,“那感情好,不若我們一起進京,親戚嘛,要常走動才親近。”
“……唉,也不是我們不想走,而是我們家敗落成這樣。”
雖然她早有心思,但遠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就算她想勸女婿把這親戚走起來,也沒那么容易。
“皇家都還有三門窮親戚呢。”
沈檸擺手道:“就算姥姥你不好上榮國府的門,也可以上我小叔爺的門。”
焦大在她心中,早是親的小叔爺。
“我小叔爺曾在戰場上,救過老寧國公,如今還在寧國府當教頭。”
她不好說自己的身份,但說焦大,絕對沒問題,“他最是熱情好客的一個人,到時候,有他幫著,姥姥去尋隔壁榮國府的親戚,想來也容易許多。”
王氏不在了,可王熙鳳在啊!
她才是真正應該幫襯劉姥姥的人。
劉姥姥也確實心動了。
這位沈娘子一看就不是莊戶人。
“那感情好!”
水開了,給她弄一碗開水放著,劉姥姥又忙拿來她的腳盆,“你走了半夜路,燙燙腳,應該會舒服些。”
“多謝姥姥了!”
沈檸齜牙咧嘴的脫下和皮肉都有些粘連的襪子,“從來沒走過這么長的路。”
“唉”
劉姥姥看她一副被家暴的樣子,莫名的有些同情,道:“做女人難,有娘家,有親有友的投靠還好。”
只希望她的小叔爺真有她說的那么好。
要不然,幾十歲的人了,難不成還自己灰溜溜的回去不成?
“沈娘子有孩子嗎?”
“有!”沈檸笑,“有一兒一女呢,孫子也挺大的了,再過個幾年都可以成親了。”
“那他們知道你要投小叔爺嗎?”
“您放心,他們會知道的。”
沈檸在心里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這一天一夜,她都顧不得想賈珍他們如何了。
找不著她,他們得多急啊!
“其實啊,男人也怕打。”
襪子上黑呼呼的,大部分都是血。
顯見這沈娘子走到這里也是不容易。
劉姥姥隱晦的道:“既然你的小叔爺是教頭,那想來打人是行的。”
“嗯!”
沈檸知道她誤會了。
但能這般提醒,殊為難得。
“所以,我要去找我小叔爺啊!”
倭寇,就該全去死。
沈檸笑道:“他一定會幫我的。”
這一會焦大也不知道忙成了什么樣。
家里的安全在老頭看來,一直是重中之重。
可是,她卻在里三層,外三層的保護里,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偷了……
沈檸懷疑,家中必有內鬼。
這內鬼的身份還不低。
賈珍糊涂,蓉哥兒沒長大,尤氏有身孕,她不在家,這個家還只能靠老頭。
“該找該找!”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劉姥姥舉雙手雙腳的贊成,“你先坐著,我拿根針來,這泡子得挑了才好。”
“誒”
沈檸點頭。
在劉姥姥這里,她可以暫時放松下來了。
劉姥姥去自己屋給她去拿針,想了想后,又拿了一小袋給外孫子外孫女改善伙食的米面。
家再窮,有親戚來,也不能讓人家空著肚子走。
針給了沈檸,她自己又凈了手,這才重新燒水做早飯。
此時,外面雖然有雨,但明顯,天色更亮了些。
氣瘋了的黑巖奈美,把長山敬夫等都喊了去,一行人到底尋到那個丟了的籃子。
長山敬夫看看這樹,再看看不遠的路,呆在當場。
怕鬼的松山治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棵樹離路邊并不遠啊!
白天那么熱,他拼命的找啊找啊,是不是每一次,都被那沈氏看在眼里。
但她現在不在了……
“這么長時間了,她一定早就摸清我們的大概位置。”
黑巖奈美在大家都望過來的時候,咬牙切齒的道:“有我們的地方,她肯定不會去,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順著這個方向走。”
她指向小路的另一頭。
這一夜,她也很累,但再累,也得堅持下去。
不能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家當猴耍。
“林子里有蛇,穩妥起見,她也不會從林子里走,順著這條路,都給我追,追上了,先打斷她兩條腿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