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梨香院。
  聽說大哥哭得‘嗷嗷’的,賈政的心啊……,一半在寒冬里,一半在春風。
  若東府真是一家三口都沒了,那……
  他一邊心驚惶恐,一邊又忍不住的帶了點期待。
  就是小佛堂里的王氏,都裹著被子,靠在門前,想要聽到她想要的好消息。
  “老爺,老太太不太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外面丫環的聲音,有如天籟。
  老太太也要不好了?
  王氏忍不住抓緊了被子。
  都說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她成了婆,可是一樣要在老太太那里立規矩。
  這么多年了,她吃飯,她跟個丫環似的服侍著,她管了家,又替大房養了孩子,可結果呢?
  死吧,死了才好呢。
  該死的都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她走出這小佛堂了。
  老爺又如何?
  老爺有出息的孩子都是她生的。
  王氏興奮的等著。
  等著披麻帶孝的好消息。
  而且東府一家子都沒有實職,卻還是被人刺殺,那太上皇那里,怎么著也會有點愧疚吧?
  死人他補償不了,那定然補償給活人。
  她的兩個兒子都是賈家的嫡出。
  王氏忍不住暢想未來。
  可是沒過多長時間,賈政拖著腿回來了。
  他屁股不利索后,走路的聲音都跟正常的不一樣。
  王氏忙把耳朵豎了豎。
  “老爺”
  周姨娘迎上賈政,給他掃落身上的雪,“您這么快就回來了?老太太……”
  “老太太睡了。”
  賈政嘆了一口氣,“東府大哥沒了。”
  周姨娘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東府只有敬大老爺沒了。
  大太太和珍大爺都還在,真好,真好啊!
  在周姨娘看來,敬大老爺常年待在道觀,沒了就沒了,對她影響不大。
  但大太太和珍大爺若沒了……
  “怎么會這樣?”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老爺,那您要去……”
  “太晚了,我明兒和老太太去。”
  賈政擺擺手,直接回屋。
  相比于那個不著家的大哥,他更想東府的那個大嫂子沒。
  可惜那個人命太硬。
  賈政很失望。
  但隨著五城兵馬司朱肆的回歸,以及順天府盧總捕頭送回的卷宗,京城消息靈通一點的,都知道賈敬死了,他選擇了和太子一樣的死法。
  這一夜,多少人在書房里嘆息,躺下了也輾轉反側的睡不好。
  南安太妃最終爬起來,大半夜的去祠堂找過世的夫君說話。
  當年的四王八公如今已成昨日黃花。
  最有本事的賈敬窩窩囊囊了這些年,沒想到還是死的這樣慘。
  他們家以后會是什么樣?
  她在祠堂里嘆息時,沈檸在燒毀的別院里,也終于收拾到了最后。
  和賈珍、賈蓉把最后一塊斷梁移開,那個被燒得蜷縮到一起的尸體,就能見著大概了。
  “爹,爹啊”
  賈珍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看到父親尸體的那一刻,他的身體和精神,也撐到了極致,抖得不像樣子。
  “……來人,把大爺拉走。”
  沈檸的身體晃了晃,若不是蓉哥兒注意著扶了一把,她可能都要栽倒。
  可是不行!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都有人在這。
  “蓉哥兒,你也下去。”
  “祖母……”
  蓉哥兒哪里忍心讓祖母一個人面對?
  “祖母,我和您一起扶爺爺”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
  他害怕,但是祖母在這。
  “乖,你祖父可能也不想你看到他這個樣子。”
  沈檸接過程洛無聲遞過來的茶,慢慢的撒在地上,“我和他夫妻一體,我得讓他體面些……”
  她在盧總捕頭往這邊來的時候,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到了死者身上。
  “走!你們都走!”
  她的聲音發顫,在風雪中破碎。
  到現在沒人看到她掉一顆淚,但是,所有人都感覺她比哭得要暈過去的賈珍傷心多了。
  只是有些人的傷心,不會流于表面。
  她的傷心在那一塊塊撿出來的磚里,瓦里……
  她沒有讓別人動手,就是兒孫,到最后時,也只是把她撿出來的東西往外搬。
  除非像大梁這類搬不動的。
  她讓賈珍和蓉哥兒幫忙抬了抬,其他全是她自己干。
  她顧著賈敬的體面,不讓人看他死后的慘樣……
  幾處篝火處,烤火的男人們都很沉默。
  都說沈夫人是大昭第一悍婦,可是賈敬有這樣的妻子……,此生不虧!
  這京城的貴夫人多著了,自詡夫妻感情好的也不少,但是誰能做到沈夫人這樣?
  感情豐富的,都忍不住想要替她流淚。
  “母親,兒子不走”
  賈珍心痛父親,也心疼母親,哪能肯走?
  “……你想讓父親死也不安心嗎?”
  沈檸看向他的目光,帶著迫人的光。
  賈珍莫名慫了一下。
  他感覺他要是再爭取的話,他娘能打他。
  “還是說你的父親剛死,我的話就不管用了?”
  “……兒子走,兒子走,嗚嗚嗚嗚嗚”
  賈珍哭著,在趕來的賈珠、賈璉相扶下,踉蹌的退遠。
  “大舅媽”
  藍枝把邢氏給的披風披到沈檸身上,“您也要保重身體,大舅舅英靈未遠,看到您這樣,也會傷心的。”
  沈檸點頭,“把蓉哥兒帶下去。”
  事情總要做完。
  沈檸把所有人都趕走,這才掀開披風,借著微弱的燈籠光,撿尸體上的雜物。
  說不害怕那絕對是假的。
  雖然一次次告訴自己,給人收斂尸體是積德行為,可……
  沈檸一連在尸體上撿出三塊瓦片和磚頭,借著放它們的聲音,她終于敲出了原身記憶里和賈敬約定的暗號。
  沉悶的聲音從上面響起,賈敬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隱約能聽到上面的動靜,出口處,他更知道,來了好些官兵。
  可是妻子……
  賈敬其實想讓她以為,他真的死了。
  但是,她那么不死心的一個人弄,他的心……
  賈敬拿著劍鞘,在沈檸敲擊的地方,小心的回了三擊。
  聲音很微弱,不仔細差點就錯過了。
  好在沈檸聽到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終于放心了。
  同一時間,賈赦也終于帶著尤氏和小玥玥趕上了山。
  哭聲一下子又多了起來。
  賈敬聽著面上傳來女兒稚嫩的哭聲,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么冷的天,把女兒折騰過來做甚?
  他不是說過,此生可以生死不見嗎?
  怎么就是不聽勸?
  是怕他這里被人查出來嗎?
  不用啊,等到官兵一走,這地道他就想法子填上。
  那具尸體是個老乞丐的。
  前天就蜷縮著凍死在風雪里,再被大火這么一燒……
  雖然讓他死后還受了罪,但他們也算給他收尸了。
  賈敬在輕輕的嘆息。
  但耳朵還不由自主的捕捉女兒的聲音。
  沈檸今天是沒管女兒怎么哭了。
  不要說手臟的不像樣子,就是沒臟,她也抱不動了。
  她的胳膊要斷了。
  賈敏、賈妏以及元春都來了。
  好在她們雖然心細,但好些年都沒見過賈敬了。
  更何況尸體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
  “你們來的正好,送你們大哥最后一程吧!”
  二次火化的柴堆已經堆好,沈檸強忍著,沒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倒下去,“珍兒、尤氏、蓉哥兒,隨我一起,送老爺上去。”
  賈赦想說,要不就這樣吧,不要再燒他大哥了。
  可是,剛剛看到的那一眼……
  賈赦清楚,他大哥是個體面人,與其那樣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埋下,還不如就燒成一把灰,干干凈凈。
  而且燒成那樣,到了下面,祖宗們只怕也認不得。
  還不如燒干凈一點,脫了身體的桎梏,伯父和父親還能認得他。
  尸體縮在一起,放不進棺材,沈檸幾人抬著舉著,在小玥兒的哭聲里,放到了柴堆上。
  一把火點燃,當著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好些官兵的面,進行二次火化。
  熊熊大火下,賈家人哭成了一團。
  沈檸放心了。
  累到極致的她,也終于能華麗麗的暈過去了。
  事實上,她確實病了。
  從被人追殺,到風雪中長途奔襲著殺人,都是曾經想也未想的事。
  更何況,她還精神緊繃的撿了半夜的磚瓦,身上的衣服干了濕,濕了又干,還收斂尸體……
  一倒下就發熱了。
  雖然白老大夫早已備好了藥,可是沈檸這一病來得又快又急。
  她在昏昏沉沉中聽到賈母在哭,昏昏沉沉中感覺到馬車的震動,昏昏沉沉里好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她不知道,朝堂上彈劾晉王不孝的折子滿天飛。
  雖然人人都猜測,晉王還勾結倭寇,賈敬是他害死的,但是,這件事不要說沒直接證據,就是有直接證據,皇家也不能認。
  賈敬雖是白衣,可他出身勛貴世家,而且人人都知道,他為何沒當官。
  皇家害死功臣后裔,會讓天下人寒心的。
  皇帝以仁孝治國,在朝堂上,替太上皇回憶寧榮二公,念其祖父之功,特賜二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私第殯殮。另,令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還著光祿寺按上例行賜祭,朝中王公以下祭吊。
  只是這一切,沈檸全不知道。
  她病得很重,反復發燒,吃不下東西,有時候喝口水都能吐。
  賈珍無奈,生怕父親沒了后,母親再沒了,撐著也病了一場的身體遞折子,朝皇上求太醫。
  太上皇病著,太醫院的太醫全在壽康宮。
  但賈家……
  皇帝嘆息,當場著兩個太醫過去。
  沈檸明顯的瘦了下來。
  “大舅媽!”
  藍枝這幾天幫著忙了不少,看她這樣,忍不住唏噓,“您要跟大舅舅一起走了嗎?”
  沈檸:“……”
  她渾身都難受,嗓子又干又啞,沒本事說話。
  “您走了,您清靜了,可是小玥兒怎么辦?”
  藍枝道:“那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小娃娃圓圓的臉蛋,被照顧得特別好,可是,您病了這幾天,她不能見您,每天都哭。”
  已經是孤兒的她,知道沒爹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曾經藍家在寧夏也是上等人家。
  可是沒爹沒娘后……
  “她瘦了。”
  藍枝道:“她每天還會被抱去給大舅舅哭靈,那里人來人往的……”
  她的話沒說下去了,沈檸艱難道:“我要喝水。”
  生病的最大問題是吃不下,喝不下。
  她真不是存了死志。
  不要說她不是原身,就算是原身,賈敬都沒死,她死個什么?
  “放點鹽。”
  “來了來了。”
  青竹幾個大丫環,這幾天日夜伺候著。
  如今聞聽她要喝水,忙把準備的倒了來。
  淡淡的鹽水,從嗓子滑下去。
  為了防止她再吐,兩只手的虎口都被青竹和青蘋一左一右的按著。
  好在這一次她沒吐。
  藍枝大松了一口氣。
  她真怕大舅舅去后,大舅媽也沒了。
  她還得找西府的所謂二舅舅報仇呢。
  藍枝幾次過來,都想看看那人長什么樣,可惜,每次都沒見著。
  她感覺那人是在躲著她。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只是大舅舅才死,大舅媽又病著,念著隔壁的老太太在那天也算為大舅媽出力的份上,她先容他幾天。
  “把玥兒抱過來。”
  沈檸感覺舒服了一些,“讓我遠遠看一眼。”
  生病,不能傳給女兒。
  但藍枝這樣說,她是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