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杜生明一口氣撐到現在,就是想要討個公道與結局。
可是這個世道不可能給他應得的公道,他等來的是雙方博弈之后的結果,顧全了所有人的局面,甚至保住了他與兒子的性命——臧君績為人厚道,私下找過他,與他言明:官司了結之后,杜家產業他不要,之后除了名義主奴,實則杜家仍過自己的日子。
只是這些并不是杜生明想要的結果。
“但是大人啊,杜大人有冤難平。”
許婆婆嘆道:
“杜大人是個好人,他此前一直心懷希望,這樁案子便像是打斷了他的脊骨。”
越明事理的人,越無法接受茍全性命。
杜家遭遇這一劫難,戶籍由良轉賤。
皇權受限與鬼權,此生杜家都再難翻身。
雖說命保住了,可他滿身傷痛,恐怕命不久矣;
兩個兒子在獄中飽受摧殘,身心俱疲,尊嚴被踩進了泥里。
大兒子又瞎又斷了一條腿,小兒子癱瘓在床。
將來娶妻,良賤不能通婚,前途盡毀。
這樣的活著,與死何異?
“不久后,杜大人沒等到釋令下放,便死在了獄中。”
“因官司還要走流程,杜家的產業還沒有明文分配下來,杜大人的尸首便停在了義莊之中。”
消息傳入宮中,對杜美人來說,如五雷轟頂。
噩耗不止于此。
杜生明的兩個兒子被釋放之后,也先后死于家中。
“這樁官司后,有一部分馭鬼者仍恨杜家人,認為他們壞了規矩。”這些人興許還會尋釁滋事,再找地痞無賴上門騷擾。
昔日偌大杜家只剩了孤兒寡母幾個女人。
“后來姜氏走投無路,帶著孩子進宮,說想將孩子留在杜美人身邊。”
這是杜家唯一的骨血。
姜氏擔憂小孩留在外間長不大,她自己也近來感到身體不支,便想請杜美人看在昔日姑嫂一場的情份上,替她照顧這個孩子。
杜美人答應了自己的嫂子。
“不久后,大太太也撒手人寰,之后杜家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臧大人不肯要杜家田產,便將其捐入官田,成為朝廷發放晌俸的公產。”
許婆婆冷冷道:
“可是事件沒有完結,不久后,乾坤筆張允中大人說杜家之事埋下禍根,會危及大漢王朝,為天下帶來災劫。”
后來的事,趙福生連猜帶蒙,也想到了結局。
“張大人說,杜美人懷的是鬼胎,將來會引發亂象,會令厲鬼失控,會誘發百鬼夜行。”
“鬼子降世,鬼母復蘇,紅云蓋世。”
許婆婆道。
“后來張大人要求皇上將杜美人處死。”
趙福生聽到此處,疑惑不解:
“人死便有厲鬼復蘇的概率,我們至今仍不清楚鬼是什么樣的條件下才會復蘇的——”她說到這里,頓了頓。
其實趙福生嘴上雖說不清楚厲鬼形成的原因,但實際她一路辦鬼案到現在,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絲明悟。
這樣的世道混亂不堪。
朝綱不穩,馭鬼者大權在握,為所為欲為,鎮魔司所在當地,百姓的生活好壞僅系于馭鬼者良知。
若馭鬼者尚未泯滅人性,那么百姓尚且還有一絲活路——這種活著只是基本的生存,沒有任何生活質量可言,活下來的人麻木、冷漠,如同行尸走肉。
而馭鬼者要是喪失人性,結果凄慘,就以上陽郡朱光嶺為例,以一己之私會造成大量百姓慘死。
民不聊生,百姓怨聲載道。
趙福生想起百姓的虔誠祭祀能供奉鬼神,那么百姓的怨氣會不會是滋養厲鬼的元兇呢?
如果這世道艱難,致使世間怨氣沖天,厲鬼頻頻復蘇——為了克制厲鬼屠戮百姓,鎮魔司的馭鬼者面臨厲鬼,最終心生戾氣,再將死亡的陰影、恐懼轉為對百姓的壓制。
惡性循環。
趙福生又想嘆氣。
“張允中當年提起要殺死杜美人,難道不怕杜美人及她腹中雙胞厲鬼復蘇嗎?”
人死便化鬼,這種厲鬼復蘇的事件可不一定會因為人的死亡時間、死亡原因發生改變的。
無論人是冤死、橫死亦或心甘情愿赴死,都有概率厲鬼復蘇。
趙福生想起了莊四娘子。
她一生凄苦,死亡是她已經預料到的后果——可哪怕她甘心赴死,最終仍釀造悲劇。
杜美人的情況也相似。
張允中作為執乾坤筆的王將,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杜美人如果注定厲鬼復蘇,那么她早死、晚死都是一樣的結局。
許婆婆沉默片刻:
“大人,張大人以乾坤筆預測,鬼子七活、八不活。”
這句話趙福生被困在乾坤筆的鬼域中時也聽‘杜美人’提及過,可此時再聽許婆婆又一次強調時,她卻心中一動:
“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張大的意思。”許婆婆強調:
“如果懷胎至八月,杜美人會產鬼子,這鬼子生下來就是天生厲鬼,反噬母體,杜美人厲鬼復蘇,化為鬼母,與一雙鬼子成為特殊的三鬼。”
門神出現時,雙鬼已經是世所罕見,要是鬼子真如乾坤筆預料一般,出現三鬼并立的情況,對當時的末漢王朝來說,確實是一大棘手問題。
“但乾坤筆提及有一線生機,那就是趁這雙胞在七月時,將其生剖出。”
這個時期的雙胞還不是鬼。
“換句話說,這個時期的雙胞是活的。”許婆婆說到這里,情不自禁的又看了范氏兄弟二人一眼,眼神有些詭異。
“不死便不為鬼。”許婆婆道:
“照乾坤筆估算,就算命中注定這母子三人最終會厲鬼復蘇——”
杜美人始終難逃一死,她厲鬼復蘇是注定的結局。
她會死于剖下孩子之時,可她的雙胎生下來則是活的。
“只要雙胎不死,便不會厲鬼復蘇,那么這本該三位一體的厲鬼就是不完整的。”
許婆婆說到此處,眾人終于明白她話中之意:
“變相的將厲鬼提前分解。”
“對。”許婆婆點頭:
“其中厲害干系,張允中大人與杜美人說過了——”
她說完,神情悵然:
“杜美人自是深明大意,大人,你們知道嗎,她死前還在為了自己死后可能會厲鬼復蘇,造成世間浩劫感到忐忑。”
話音一落,她不由凄楚笑了一聲:
“這世間許多人惡事做盡,郭家害得杜家人至這樣的地步,后人自過得逍遙,好人卻不長命,大人,你說憑什么?馭鬼者有什么了不起?當年郭家出了銀將,算他們命硬,可天下人已經付過報酬了呀?”
許婆婆納悶不解:
“百姓拼命供奉,朝廷言聽計從,郭將在生前,錦衣玉食,就算他最終為厲鬼反噬而死,可、可是這世道就是這樣啊——”
“如果郭家人都覺得冤屈,那么普通人遇到鬼禍、哭天搶地也無濟于事時,又該如何呢?”
她憤憤不平:
“他們害了如此多人命,憑什么不用承擔任何后果?這世間為什么沒有真正的公平、公允?”
馭鬼者的苦大家都知道,可是這世間多的是還有喊不出苦、沒有機會喊苦的人!
世間百姓沉默著,將苦藏在心里,他們的苦才是一股龐大的、隱藏的、無人能聽見的吶喊聲。
趙福生沉默以對。
范無救脾氣急躁,看不慣許婆婆對趙福生大呼小叫,可他不知為何,在看到許婆婆的目光時,莫名感覺心虛氣短,很難對她發脾氣。
不過他也非省油的燈。
此時不能大聲嚷嚷,卻能小聲的哼唧:
“這話說得,咱們大人又不是兩百多年前的惡棍,你沖她發什么脾氣——”末了不服氣又補了一句:
“就是看咱們大人脾氣好,逮著老實人就開始出氣唄。”
許婆婆脾氣也躁,可她聽到范無救的話,卻并沒有惱怒,而是扭頭打量他。
她的目光直看得范無救毛骨悚然。
他雙腿夾緊,雙手合十,插入腿縫間,一臉毛骨悚然:
“你別這么看我,看得我渾身不大自在。”
許婆婆忍不住抿唇笑,接著溫聲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啦?是哥哥還是弟弟?”
范無救不明就里,下意識看向趙福生。
趙福生目光一閃,說道:
“這是我們縣的令使,哥哥是這位——”她指向了范必死:“名叫范必死,弟弟范無救,已經年滿十九了。”
“必死、無救?”
許婆婆聽聞這話,神情怔忡:
“怎么就叫這名字,不大吉利啊——”
范必死沉默不語。
他為人敏感,從進入鬼域之后到現在,種種跡象令他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測。
此時他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出聲。
孟婆、陳多子等人則面面相覷,不好貿然插話。
正自尷尬之際,趙福生笑道:
“這話是怎么說得?這個世道,能活下來,順利長大,就是一件很吉利的事。”
她說道:
“至于必死、無救,誰又不死呢?名字只是代號而已。”
許婆婆目光變得軟和:
“大人說得是,倒是我鉆了牛角尖,能活下來,總比死去的人幸運。”她說完,又問:
“那怎么又進了鎮魔司呢?馭鬼多危險哪——”
范必死此時緩過了神,答道:
“我跟無救出生即喪母,”他說這話時,頗有些試探之意,帶著一語雙關之色:
“當年是鎮魔司的馭鬼者趙大人收留了我們兄弟。”
“原來如此——”許婆婆悻悻道:“鎮魔司造孽鎮魔司善后,也算順應天理。”
她喃喃自語:
“進了鎮魔司也是好事,馭鬼之后,將來成婚生子,到時錢財富貴,總是少不了的,后世子孫也能享用不盡——”
許婆婆說完這話,趙福生不由‘嗤’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許婆婆說得興起,突然被趙福生笑聲打斷,她聽出這位大人笑聲里的不以為意,不由不快的反問了一聲:
“我說了什么話,竟如此可笑?”
“杜家人受鎮魔司后人所害,你憤憤不平,如今地位易轉,你卻希望自己在意的馭鬼者傳承成門閥勢力,你說可笑不可笑?”
趙福生毫不客氣的反問。
許婆婆當即一滯,接著面現狼狽之色。
她被趙福生說得啞口無言,有些惱怒,卻不知如何回話,最終冷冷‘哼’了一聲。
“大人好利的一張嘴,我也說不過你。”
趙福生笑了笑,也不與她爭口舌之利。
“杜美人開腹取子,是由誰動手?”她問道。
許婆婆也極有默契的掠過這一話題,說道:
“事發當天,由張允中守門,臧君績大人在宮內等著接引胎兒,我跟——”
她目光轉向乖乖蹲坐在趙福生身側的小孩身上,眼里閃過憐愛、愧疚之情:
“我跟阿馭一起。”
“阿馭?”趙福生重復了一聲,謝景升也瞪大了眼,盯向這孩子,眼里露出不敢置信。
“有什么不對嗎?”
許婆婆察覺到眾人臉色的變化,警惕問了一聲。
趙福生搖頭:
“沒事,只是想起一樁事情。”
許婆婆不大相信,但是她此時也懶得去分辨趙福生話中真偽。
她說道:
“許美人對我有恩,這樣的事情她不放心讓其他人來干。”
臨終之前,許美人拉著她的手,交待后事一般,請她幫忙照顧雙生子,照顧杜家血脈,許婆婆一一答應。
“可最終我也沒能做到這一點。”
“我為美人剖腹取子,孩子出現的剎那,乾坤筆有了動靜。”
張允中馭使的乾坤筆再次預言,此時的大漢非養育那雙生子的適合之地。
乾坤筆提及:鬼母與雙生子會永居地獄深處,鎮守帝將臧氏。
“臧君績說據乾坤筆之言,杜美人留下的孩子與他有緣,他想收養這兩兄弟,我當然不允許。”
許婆婆那時遭遇劇變,心性偏激,她不相信鎮魔司人。
那時她只是普通人,無權無勢,脾性古怪。
“我那時想,我年邁體弱,也沒甚本事,鎮魔司如果真的敢出手來搶這孩子,我豁出性命不要,大不了死后厲鬼復蘇,與他們拼命。”她惡狠狠的道:
“我濮陽人有的是血性與狠勁,就是鬼來了我也敢拼!”
她前一刻還在發狠,后一刻便痛苦道:
“可惜我最終也沒有保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