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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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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十二站在殿外,不時回頭看一眼。

  殿外的官員站著的不少,低聲議論。

  “誰在里面?”

  “東陽侯世子。”

  “陛下跟前沒人了嗎?不是說今日來鑒賞一幅畫?”

  “可能東陽侯世子一人就夠了。”

  有人不解,有人解釋,有人疑問,有人酸溜溜。

  也有人看向高十二:“高總管,你進去回稟一聲我等來了。”說著話塞給高十二一個荷包。

  其他人也都紛紛應聲“是啊是啊,大家也一起啊。”“陛下最喜歡熱鬧了。”

  高十二一臉無奈,將荷包收起來:“不是我不通稟告,我也是被趕出來的。”

  說到這里他臉色有些不好看。

  他跟皇帝是從小相伴長大的,皇帝對他是最信任的,信任到什么地步呢?當年新婚洞房夜,他就在婚床邊。

  沒想到東陽侯世子竟然跪下來一開口就讓陛下清退身邊人,太猖狂了。

  而陛下竟然也同意了。

  東陽侯世子憑什么討陛下喜歡,高十二咬牙切齒,不就靠著一張臉嗎?早晚有他年老色衰的時候!

  不過此時此刻殿內的皇帝看著周景云這張臉,并沒有半點歡喜。

  皇帝皺眉:“景云,朕知道你喪妻心傷,難免胡思亂想,但這件事真是意外。”

  周景云還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看著皇帝:“臣知道,剛出事會心亂,所以一直等到現在冷靜下來才來見陛下。”

  哪里冷靜?蒼白的臉,恍惚的眼,皇帝心想,柔聲勸:“人最傷心的時候,并不是事情剛發生,而是事情過后,尤其是親人離世,忙碌葬禮的時候不覺得如何,待過后才意識到這個人不在了,很多人都是這時候才心神崩亂。”

  周景云再次搖頭:“臣與莊氏成親尚短,臣雖然可惜她年少離世,但倒也沒有失魂落魄。”

  沒有嗎?皇帝心想,是,的確是成親尚短,但可是足足寡居了八九年才找到的可心人,娶回來的…..

  “景云,那日事發突然,的確有古怪,是蔣后鬼魂作祟。”皇帝只能說,“要害白妃和皇嗣,有帝鐘和玄陽子守護,她沒能得逞,但莊氏神智受到影響,還是發生了意外,是朕對不住你,你要什么補償盡管說…..”

  說到這里又停頓下。

  “朕給你一個新妻子,朕有兩位公主女兒,雖然還年幼,但你若是…..”

  周景云打斷皇帝:“亡妻尚未瞑目,不查清兇手,臣絕不再娶妻。”

  說清了啊,兇手就是鬼魂作祟,皇帝有些惱火,他能怎么辦?挖出蔣后的尸體再殺一遍?豈不是鬧得天下人皆知,豈不是人心紛亂?

  原本看周景云將妻子快速下葬簡薄葬禮,還以為他明白事理,知道此事不宜宣揚,怎么現在又鬧起來了?

  “你的妻子死在皇城,朕就是兇手。”皇帝沒好氣說,“你想讓朕如何?”

  這話可重了。

  周景云叩頭:“臣不是怪罪陛下,臣這么做也是為了陛下。”

  皇帝冷笑一聲。

  “臣不是不信陛下,臣是不信鬼怪能殺人。”周景云說,“臣是擔心陛下深信此言,被人借鬼怪生事,臣在外行走多年,見多了奇聞異事,最后尋究都是人在背后做手腳,借鬼怪之名。”

  皇帝怔了怔,倒也是,只是玄陽子說…….

  “玄陽子說又如何?他一人就斷天下事嗎?”周景云再次打斷皇帝,“臣親眼看到妻子扶著欄桿,欄桿斷了,掉下去,如果不查清楚欄桿為何斷了,難道日后但凡出事,只要玄陽子說一句鬼怪作祟,天下人就心安接受?天下人該如何看待陛下?”

  懂了,是個清正的官員看不慣邪說,雖然玄陽子已經很少出觀,但因為身份被皇家敬重,官員們私下也多有不滿,唯恐皇帝被引誘煉丹修道,這種事史書上屢見不鮮,文官武將對僧道多有戒備。

  皇帝松口氣,但又有些無奈,他的確信玄陽子,因為親眼見到玄陽子的手段啊。

  可惜當時逼宮的事,不是人人能看到,也不能廣而告之。

  皇帝看著叩頭在地的年輕官員,官帽歪了,發絲凌亂,神情悲憤,又失魂落魄,罷了,念他失去了妻子,悲傷發狂,非要個交代,那就再安撫一下吧。

  皇帝嘆口氣:“好,那朕就再為你徹查一遍。”

  周景云俯身叩頭嗚咽:“臣謝陛下隆恩。”

  唉,說什么不悲傷,這不還是哭了,皇帝看著俯身在地的人。

  當年此子神仙之姿,卻不愿隨侍父皇身邊,是不滿父皇寵信妖后,不屑入朝。

  現在他為帝,周景云終于回朝,萬萬不能回朝沒多久,仙人變成了瘋子,這不僅沒證明他是圣君明主,反而比父皇還要糟。

  其實當晚金吾衛內務府等等都查過了,既然周景云不信…..

  “朕命監事院查。”皇帝說,“你可放心了?”

  監事院行事,沒事也能查出事來,也算是能給周景云一個交代,免得他日思夜念,人真的瘋癲了。

  “臣謝主隆恩。”周景云抬起頭含淚高呼,“陛下圣明。”

  “來人來人。”

  伴著內里的喚聲,殿外的官員們精神一振,終于結束了。

  高十二收起咬牙切齒,滿面堆笑進去了,見周景云還跪在地上。

  “陛下….”他遲疑一下。

  “去把張擇叫來。”皇帝說,伸手按著額頭。

  高十二心里咯噔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愣著干什么?”皇帝沒好氣說,又看到周景云,“還有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退下吧。”

  高十二忙俯身應聲是,周景云也施禮起身,官員如果不是祭天節慶大典等場所,是不需要在皇帝面前下跪的,他這樣在硬磚石地上跪這么久,膝蓋只怕已經紅腫了。

  他身子略有些踉蹌,當高十二看過來,又很快站直。

  高十二似笑非笑,不去攙扶,俯身施禮:“世子先請。”

  周景云微微頷首,緩步向外走。

  高十二是故意走在他身后的,就算周景云再自認為步伐端莊,也能看出僵硬,還有,歪掉的官帽,卷皺的官袍,從官帽下散落發絲…..

  嘖嘖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周景云這么狼狽,什么仙人之姿,跟凡夫俗子也沒區別了。

  周景云走出來就被官員們圍住,問什么事。

  “私事。”周景云說,“我妻子意外死在宮中,我請陛下嚴查,樓宇是否年久失修,以免再出慘事。”

  這樣啊,他妻子之死的確是慘事,有如此請求也合情合理,官員們同情的點頭,周景云也不再多說走開了。

  官員們又拉住高十二,催促他去通稟。

  高十二看著他們:“陛下傳了張擇。”

  這話宛如惡咒,圍著高十二的諸人頓時散開。

  “…..諸位還要現在去見陛下嗎?”

  那自然是不見了。

  太晦氣了。

  張擇此人口無遮攔,又心存惡念,萬一在皇帝面前故意問他們話,答得不得體,被揪住把柄就糟了。

  罷了罷了,今日不適宜面圣。

  諸人退開,看著高十二讓人去傳,張擇很快過來,進了殿內又很快出來,下一刻又有監事院的官吏奔來,帶著兵衛向后宮去了…..

  “這是怎么了?”諸人忙又去問高十二。

  皇帝和張擇說話時,沒有讓高十二回避。

  高十二臉色卻更難看:“陛下讓他查結鄰樓欄桿斷裂。”

  幾個官員神情愕然,什么意思?

  欄桿斷裂不是該歸屬內務府嗎?再不濟工部來查也行,監事院能查什么?

那就不是查欄桿的修造了  這事也瞞不住,陛下也不會瞞著,張擇更不會瞞著,高十二咬牙切齒說:“因為東陽侯世子周景云說自己妻子是被人害的,陛下為了給他一個交代,命監事院查辦。”

  諸人嘩然。

  “讓監事院查辦!那沒事也能查出事了!”

  “周景云是不是瘋了!”

  身后掀起的軒然大波的時候,周景云已經走出皇城,門外的護衛迎上來。

  看到他,護衛遲疑一下問:“世子騎馬還是坐車?”

  自己現在樣子很狼狽嗎?周景云心想,要說什么,旁邊有聲音傳來。

  “周景云,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可笑……”

  周景云轉過頭,看到有人緩緩從內走出來。

  沈青。

  這是自從那晚宮宴后,第一次見到他。

  那晚一片混亂,周景云帶著莊籬的尸首回家,接下來是葬禮,也沒有再關注過沈青。

  不過宮里那兩個內侍托人告訴他,當晚他走后沒多久沈青就不再發瘋,只抱著琴不說話,然后宴散就不見了。

  此時沈青除了臉色略有些憔悴之外跟先前沒有區別。

  他靠近周景云。

  “你的妻子死沒死,你自己心里清楚,為了假戲真做,挑動陛下動用監事院。”他低聲說,上上下下打量周景云,眼神冷嘲:“原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為了私利興風作浪。”

  周景云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手指甲嵌入手心,刺痛傳來。

  疼痛能提醒他,眼前是幻象還是真實,免得心神迷惑說出不該說的話。

  沈青察覺他的動作,譏嘲一笑:“不用如此,我現在懶得多看你一眼!”

  說罷甩袖而去。

  周景云放開攥著的手,雖然沈青沒有再像那晚那樣發瘋,但看起來也不正常。

  他應該不信莊籬已經死了,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世子。”護衛按住了腰里的佩刀,低聲詢問,“沒事吧?”

  周景云垂目:“沒事,不用理他。”說罷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世子,您先吃飯還是先洗漱?”

  春月走進來說,看到周景云站在妝臺前,正對著鏡子看。

  世子在照鏡子?

  周景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的樣子,變了嗎?不就是臉色白一些,眼神晦暗一些,發鬢亂了一些…..

  那幾年他在外監學四處巡查,樣子比這狼狽的時候多了。

  這不算什么。

  皇城這些人是沒見過那樣的他。

  高十二幸災樂禍,沈青一臉鄙夷,護衛….也大驚小怪,還讓他坐車。

  以后,他們就會習慣了。

  不過去見母親之前,還是先整理一下,這一年已經給母親帶來太多不習慣了。

  周景云站直身子從鏡子里收回視線。

  “先洗漱。”他說。

  “沈郎君,您回來了。”

  三曲坊小樓里,看著走進來的沈青,站在二樓上一個女子忙笑著打招呼。

  但沈青頭也沒抬,徑直進了樓。

  打招呼的女子訕訕放下手,旁邊的女子嘻嘻笑。

  “沈郎君和黃娘子吵架了,心情不好,這幾天常常看到黃娘子哭,還聽到屋子里砸琴的聲音。”她壓低聲說,“還是躲遠點吧。”

  伴著女子們的議論,沈青站在屋門前,伸手拉開,看到其內的黃娘子坐著低頭擦淚。

  “你回來了。”黃娘子說,眼淚再次滑落,“蝴蝶還是不動。”

  沈青看著她面前的竹籠,曾經五彩斑斕的蝴蝶已經灰敗,如同木雕一樣一動不動。

  沈青神情木然:“這蝴蝶已經死了,被人殺死了!”

  黃娘子嘻一聲:“被誰殺死了啊?”

  她是在笑嗎?沈青微怔,悲傷過度瘋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向一旁的鏡子,忽地神情凝滯,鏡子里照出他,以及他身旁。

  身旁坐著的并不是黃娘子——

  這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她穿著杏黃襦裙,盤坐支頤,笑盈盈從鏡子里看著他。

  “能把你的蝴蝶殺死,這個人好厲害啊。”她接著剛才的話說,抬起手撫掌。

  沈青緩緩回頭,看著眼前的人。

  伴著耳邊清脆的撫掌,黃娘子碎裂,鏡子里的少女呈現。

  “白籬。”沈青慢慢吐出兩個字。

  白籬含笑點頭:“不錯,記住我的名字,稱呼我的名字,經過那一晚,你終于是個有禮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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