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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7 不敢言公道,作甚世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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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前,他有最后一個問題。

  李隱看著那幾乎是在求死的老人,開口,問:“敢問太傅,今日是為何人立于此處?”

  “為天下真相公道!”褚太傅端正抬手,向天一揖:“幸得天佑,我朝圣冊女帝尚在人世!不日便將率兵入京,討伐叛國逆賊李隱!”

  四下震動。

  李隱了然一笑:“原來如此。”

  他便說,褚晦不可能知曉李歲寧折返的消息,原來對方手中的依仗乃是明后,明后還沒死。

  這不單單只是一場簡單的揭發之局。

  先由褚晦為馬前卒,毀去他的聲名,敗去他的人心。再由明后為傀儡,削去他的正統,伐去他的兵勢。

  真是好計謀……他算計至今,竟也有落入他人算計中的一日。

  可是,他實在不懂……

  有一瞬間,李隱眼底涌動著不甘的費解。

  至此他已經很清楚,褚晦即便是扯著女帝這張大旗,但歸根結底,對方今日赴死,是在為李歲寧謀事鋪路。

  若他沒猜錯的話,不日“扶持”明后入京討伐他的人,將會是淮南道之師以及常闊。

  喻增,玉屑……他們的出現,足以說明這背后參與布局者的人數十分可觀。

  他們都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常有,前劍南道節度使也曾聽從他的差遣前來京師赴死,但那是他恩威并濟之下的結果,他允諾對方會將劍南道的兵權交到其子手中,他告訴對方,為大業而計不得已為之……

  歸根結底,這世間所有的付出與犧牲皆因背后有生死利益操縱,這就是人性。

  可是……褚晦他們圖的又是什么?

  在這件事情里,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們竟然都在自發地為一個生死未卜者鋪路……

  這場布局務必需要事先部署,而在此之前,誰也無法預知李歲寧究竟有沒有命從北狄歸來……可是,這些人卻仍舊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冷靜周全,甚至以自身性命,自發地為她布下了這樣一場伐敵之局!

  就為了一個連是否能活著回來都難以保證的人,便不管不顧地赴死……

  這樣縝密的布局,這樣立不住腳的動機……如此矛盾,矛盾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此等脫離人性常理之舉,站在理智的角度上,根本無法事先去預測分辨……因此,眼前這場變故,在李隱看來是極其荒謬的。

  他覺得自己被一群瘋子算計了。

  他并非輸在不夠謹慎,他只是實在沒有想到,那些看似縝密理智之人,竟是一群徹頭徹尾不要命無所圖的瘋子。

  他好像也有些瘋了,看著這樣的褚晦……他竟不受控制地又想到了那個荒謬的可能。

  李隱壓抑著內心不甘的荒謬怒氣,他慢慢抬首,看向頭頂那輪刺目的三月春陽,燦然日光也無法刺透其眼底幽暗。

  他聲音平緩,問身側的內侍:“吉時是不是就要到了——”

  那早已滿頭冷汗的內侍顫顫答道:“回殿下,還余……還余一個時辰。”

  “該回含元殿準備了。”李隱:“不宜誤了授璽吉時。”

  他身后的官員們聞言臉色幾變,只覺不可置信。

  出了這樣大的變故,卻如此若無其事……還要自顧自地回含元殿授璽,還要繼續登極之典?沒有解釋,沒有回應,不欲理會眾人的質疑問責,要當作一切都不曾發生嗎!

  “至于太傅——”李隱仿佛對周遭的氣氛恍若未察,最后看向祭案旁的老人,平靜道:“太傅言行瘋癲無狀,沖撞祭祀大典,便留在此處,向李氏先祖賠罪吧。”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群禁軍破開人群快步上前,持刀將祭臺團團圍起。

  見得那雪亮的刀刃,四下一陣驚亂,有人怒聲質問:“……榮王殿下這是認下了太傅所指之罪,要當眾殺人滅口了嗎!”

  李隱看向說話之人,反問:“本王若不認,諸位愿信否?”

  對上那雙甚至還在含笑的眼睛,眾人只覺不寒而栗,人還是那個人,但周身那隨和寬厚的氣質仿佛已統統被焚燒殆盡了。

  “欲加之罪,本王何須理會,難道要為此耽擱大典正事么。”李隱與眾人道:“愿信本王者,請隨本王折返含元殿,待大典完畢,本王自會給諸位一個解釋。”

  “不愿信本王者——”他微微一笑,向身側待命的韓砥下令:“一概為褚晦同黨,且就地處置,以正視聽,向李家列祖賠罪吧。”

  這是他最大的誠意了。

  再多作讓步,只會助長這些人的氣焰而已。

  仁德已無用,這些人需要的不再是撫慰,而是鎮壓。

  他也沒有那么多的耐心了。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

  接下來他還有許多棘手之事要去應對,很快,他便會去親自見一見那位皇太女——以天子的身份。

  隨著韓砥下令,越來越多的帶刀禁軍涌入。

  有李家人悲憤唾罵:“李隱!此處乃是太廟!列祖列宗在上,你膽敢在此開殺戒,便不怕遭天譴嗎!”

  “叛國者豈配為李氏江山之主!此罪天理不容!”

  震怒聲,叱罵聲,哀呼聲,李隱皆不曾理會,他轉過身去,面上最后一絲笑意消散。

  這祖不祭也好,什么李氏先祖,本也不配被他祭拜,正該讓這些先祖們好好地看一看如今這江山是誰人說了算——尤其是他那位無用的皇兄,和他那位只重長幼出身的父皇。

  “太傅……!”

  一支利箭襲向祭臺方向,湛勉護著老師險險避開,四下受驚大亂。

  放箭的韓砥旋即拔刀進一步威懾眾人,殺氣騰騰高聲道:“我等奉旨在此肅清散播禍國謠言之反賊,無關人等如若不想被誤傷,還當速速離去!”

  見他們當真要在此殺人,許多官員臉色再變,四下驚懼間,亦有人圍向祭臺方向,要護住褚太傅。

  “王爺!”駱觀臨快行數步,阻去李隱的腳步,抬手施禮,定聲勸道:“請王爺三思!”

  李隱看著面前試圖勸諫之人。

  駱觀臨面色沉重地道:“王爺,此乃太廟重地!而褚太傅乃天下文人表率,其言行固然罪當萬死,但請王爺先將其收押,待徹查之后再行……”

  “褚晦不死,則異心者氣焰不息,本王今日登基大典當何去何從。”李隱平靜地打斷了駱觀臨的話,提醒道:“還是說,先生想留著這些人,來為明后的死灰復燃繼續鋪路嗎。”

  他的話音平靜,卻不似往日寬和,如嚴冬湖面滲著絲絲寒意。

  他徑直越過駱觀臨,聲音里沒有感情:“待一切平息之后,本王自會向列祖列宗請罪。”

  駱觀臨身軀僵硬地站在原處,于混亂中抬起頭來,看向祭臺上方。

  祭臺上,那位額系喪布的老人幾不可察地與他點了點頭。

  駱觀臨眼眶頓時滾燙刺痛,他尚且維持著施禮的動作,此際順勢將那一禮長施到底,而后毅然轉身離開。

  在這個計劃中,太傅為自己謀定的結局便是赴死。

  他的死,會讓真相更真,錯者更錯。

  褚太傅立于祭臺之上,看著李隱離開的背影,忽然暢快地笑了起來。

  三月三,且以他血薦天地軒轅,今日乃是他褚晦大仇得報之日!

  京中聚集名士無數,人人皆可為他發喪!

  殺人者看重聲名,他便毀去其聲名,揭其皮,摧其骨……如此才叫公道!

  他以這殘燭之命,換殺人者遺臭萬年,永世遭口誅筆伐,永墮無間煉獄!

  而他的學生……

  他憐之愛之的學生……將踏過這惡鬼尸骨,成救世之主!

  他要他的學生,穩妥無虞,再無半分阻礙,不沾些微污穢,光明正大入得京來,干凈從容地立于萬萬人前!成千古名君,為萬世典范!

  而這殺人者,最好是留下一條殘命,好好地看著這一切!

  禁軍沖撞開混亂的人群,許多養尊處優的宗室年輕子弟驚慌失措,紛紛逃離。

  也有義憤者怒罵,多被親近者強行勸離。

  在一支禁軍的護衛下,李錄慢慢離開此處,并讓人押帶上了今日給他帶來了些許意外之喜的妻子。

  禁軍在驅趕混亂驚叫的人群。

  太傅也在驅趕身前圍護著的諸多官員,斥道:“……爾等皆微末之輩,與我陪葬也不過只是平白送死!”

  “老夫求仁得仁!不會因爾等不懼共死而高看一眼!”

  “不必護我,速速離開!”

  這些人大多是他的學生,即便不曾受他教導,也多稱一句老師。

  今日他一人赴死足矣,卻不可讓這些人因一時顏面、義憤、與不忍而枉送性命!

  “老夫的用處是死在此處!以我之死,諫天下人!”

  “爾等的用處是活下去!于此間保全性命,以待日后,方為匡世之真君子!”

  太傅垂手攥拳于身側,重聲喝道:“都給老夫走!”

  有官員不敢違背,含淚重重叩首,最后再喊一聲:“老師!”

  “走吧。”太傅閉了閉眼睛,放輕了聲音:“活著比死更加不易,只要能活下去,你們便都是老夫的好學生。”

  這幾乎是在場眾人第一次從這位老師口中聽到肯定,卻是以生死訣別作為前提。

  他們唯有相互攙扶著而去,湛勉也被強行帶離,但在太廟的大門即將關閉之時,湛勉卻又掙扎著回身,踉蹌奔向老師,哭著在老師身前伏跪下去,叩首道:“……他們都聽從而去了,就讓無用的學生留下陪老師吧!老師年邁,試問學生怎忍老師獨行啊!”

  褚太傅怒其不爭,聲音顫啞:“……你這蠢貨!”

  褚太傅口中的蠢貨不止湛勉一個,同樣堅持不愿妥協離開的宗室人員與官員另有接近二十人。

  除了他們之外,一直跪在祭案前請罪,以罪奴之身自稱的喻增,此刻轉回頭,看向那些舉刀逼近的禁軍,慢慢站了起來。

  太廟之內,鮮血飛濺。

  皇城之外,紙張紛飛,猶如漫天紙錢鋪滿了京畿。

  街道小巷中,茶樓酒肆內,士人與百姓們已經被那一卷卷拓印而出的紙帛占據了視線。

  已沒人分得清最先是經誰人之手傳遞而出的,他們原先還在討論今日的登基大典,忽聞身側響起驚疑之音,紛紛圍去,便見得一沓紙帛,其上字跡尤見風骨,遂連忙分而觀之。

  或有人行于街道之上,忽然被人塞一沓入懷中,或在巷口處偶然拾得,不識字者遂交由識字者查看。

  每張紙帛上的內容字跡皆是相同的,應是雕版拓印而來。

  展閱,只一眼便叫人心驚肉跳。

  此書竟為——《討李隱百罪書》!

  其上歷數李隱百罪而討伐之……

  眾文人墨客圍聚一處共讀,已無人敢大聲誦念。

  其上所書,每一樁罪狀,都叫人震駭至極。

  先太子效原為女子身,乃世人口中崇月長公主李尚是也……先太子李尚在北狄斬殺敵軍主帥,之所以揮劍自刎,實為遭李隱設計毒害!——這、這怎么可能!

  朔方節度使岳光,與嶺南節度使,皆死于李隱之謀……

  段士昂謀逆,亦確為李隱唆使……

  徐正業之亂,亦有李隱手筆……

  再有,李隱弒君未遂!——未遂?女帝竟還活著?!

  以及,勾結吐蕃!——叛國!

  這每一樁都太過駭人聽聞,任誰也不敢輕信,然而卻見署名落筆處赫然驚現褚晦二字,其上加蓋數印,亦皆是褚晦之印!

  這一則《討李隱百罪書》……竟出自褚太傅之手?!

  那褚太傅他老人家……此時的處境豈非危險至極!

  京中許多文人名士,皆是因聽聞了褚太傅為榮王所打動的佳話,才陸續入京而來,此時得觀此文,無不震驚憂切恐慌。

  無數人自發地傳閱著,因散播范圍早有安排,前后幾乎只用了半個時辰,此則百罪書便紛紛揚揚如大雪一般,傳遍了整座京畿。

  在太廟的大門合上之際,已有文人拔足狂奔,朝著安上門的方向自發涌去,要去見褚太傅。

  也有人趕往了褚府,而前去抓捕褚家人的禁軍幾乎同時抵達,禁軍的出現等同印證了那封百罪書的真偽,文人們激憤不已,雙方爆發了沖突。

  亦有持此書者,結伴去往大理寺,京衙,紛紛求問虛實,各處官員乍見此《百罪書》,同樣震詫難當,他們都意識到,今日出大事了,足以捅破天的大事!

  城中巡邏的禁軍根本不知道那些突然傳開的文章究竟是由何而來,他們時刻提防著持械生事者,卻如何也不曾想到,變故會突然在那些長衫飄逸,吟詩作賦展望盛世重現的文人之間爆發。

  有文人言行激憤,冷靜或沉著者卻也相互包庇傳播之人,禁軍根本無從追究無從下手,卻也不敢貿然血洗鎮壓這些文士。

  此事傳稟到李隱耳中時,他剛行至含元殿外。

  至此處,李隱身后隨著的官員宗室已不足起先的半數。

  少數人留在了太廟中,更多的人不愿輕易送死,卻也不甘屈服,他們離開太廟后,欲圖逃離皇城,禁軍們正在四處搜捕鎮壓。

  這一切亂象未能讓李隱停下腳步,直到此時聽聞城中文人生亂,他駐足片刻,自嗓中發出了一聲情緒難辨的笑音,隨后下達了兩道命令。

  其一,緝拿鬧事的文人,投入獄中。反抗者,以叛亂罪名誅殺。

  其二,率重兵圍下國子監,問罪祭酒喬央。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文人間掀起這樣大的風浪,能做到悄無聲息私下雕版且藏有如此數量的紙帛……非國子監與喬央莫屬。

  聽聞要用武力鎮壓文人,那余下隨行的官員中再次有人面色巨變,紛紛出言阻止,然而李隱未予理會,徑直踏入含元殿。

  再多的鮮血也終有被風干之日,時間和教訓會代他這個天子來撫慰世人。

  而負責授璽的官員再也無法可忍,入殿之后,他拒絕為李隱授璽朝拜——如今已是滿城風雨,任憑再如何鎮壓,消息也不可能瞞得住了!待到撥亂之師名正言順入京,為叛國者李隱授璽之人,必當遺臭萬年!

  李隱的神情沒有變動,很快,有禁軍入內,將那名官員拖了出去。

  李隱注視著那座龍椅,如同與執念對視,目不斜視地向它走去。

  禁軍們得到命令,開始四處抓捕文人。

  城中陷入混亂惶然,百姓惶然,披甲持刀造成了這場惶然的禁軍也同樣惶然,他們不確定自己所行之事的對與錯,此刻京畿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在經歷著十七年前喻增曾經歷的那場沖擊——“恩人”的轉變,沒有預兆,沒有過渡。

  在半日前,甚至只在一兩個時辰之前,禁軍們以為自己效忠聽從的仁者即將成為名正言順的明君。

  文人們準備好了絢爛的詩詞歌賦,準備為這場大典增添華彩。

  人的血是可以被燒熱的。

  先太子竟為女身,先投身沙場定社稷,后委身北狄換取三年生息……一朝被毒害自刎而亡,真相卻于十七年后才被世人知曉!

  而其師褚太傅,為阻蒼生繼續陷入不休的兵殺之中,為將此亂終結于京畿之內,敢以性命揭露偽善者竊世之真相!

  在此等先賢召引之下,他們既聞真相,便不能視若無睹,一言不發!

  激進的犧牲并非全無意義,激進者往前兩步,縱被逼退一步,尚可進一步!

  今時他們的血,可警醒眼前更多人,可替后來者鋪路!

  今日此處,便是文者的沙場,并非只有為官方能報效江山子民,眼下亦正當報效時!

  有文人開始向城門處涌去,欲將消息真相送出京畿。

  皇城之中亂象亦未休,有負傷的禁軍奔走高呼,道:“……魯沖反了!他殺了韓大將軍!快!速速往景風門方向去,務必將其截殺!不可讓其出皇城!”

  另一邊,圍去褚府拿人的禁軍無功而返。

5400字大章,為了連貫性不分章了,不要覺得我沒加更嗷!繼續碼字,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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