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增的身份,不需要向在場眾人解釋。
而他的“死因”,大多數人也仍有印象。
似乎是三年前了,奉女帝之令去往江都監軍,動身返京的途中遇亂身亡有人說是兵亂,有人說是匪亂。
這三年間,局勢已是天翻地覆,腳下這片京畿之地也屢次易主,而此刻這位司宮臺前掌事忽然現身于人前,開口所言之事,同樣足以令這天下局勢人心再次陷入翻覆 “三年前,我于唐州遇刺,而欲借那場行動滅口之人,正是榮王殿下。”
喻增直言間,定定地看向了李隱那個曾一度被他視作恩人,在撕去恩人的外衣之后、繼而支配了他許多年的人。
李隱靜靜地與那雙眼睛對視著。
當年李隱便疑心喻增或許沒有真的死去,但并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以證明他的疑心,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相安無事之下,他不免覺得是自己多疑了卻未想到,對方會出現在今日這等場景之下。
那么,當年救下喻增的人,究竟是誰常闊還是李歲寧 對此,喻增的答案是“幸而得先靈護佑,僥幸逃過一死,今日方有機會自昭己罪,言明一段早該面世的真相。”
“諸位想必大多知曉,我少時曾侍奉于先太子左右正如太傅言,先太子殿下本為女子之身”
喻增清利的聲音擲地有聲“此事太傅知,我等貼身侍奉者知,鄭國公夫人知,玄策軍中常闊將軍等人知,天子知,榮王殿下亦知”
四下愈發躁動。
喻增的話語聲不曾停下,他直視著李隱,再次提高了聲音,一字一頓清晰道“十七年前,北狄與大盛即將開戰,為了斷絕先太子殿下返回大盛的可能,榮王李隱指使于我,暗中去信串通了太子殿下的隨嫁侍女玉屑使其暗行了毒殺之舉”
這冷靜清楚的話語尾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細微的顫意,仿若染著陳舊的血跡。
“沒錯正是如此”跪伏在地的馬婉顫聲接過此言,抬頭向眾人道“榮王妃留下的證詞中也是這樣寫的是榮王李隱,當年是他以喻常侍真正的生母作為要挾,逼迫喻常侍”
馬婉言明了喻增之所以被李隱驅使的背后因由。
不管是形容還是言辭,這位世子妃看起來皆有幾分瘋態,若全憑她一人的指證,自然無人敢去輕信,但正因她看起來神志不清,而無人能夠這樣精確地掌控一個瘋子的言行這個前提,反而讓她此時的話成為了相當有力的佐證。
且如她這樣的“瘋子”,另外還有一個。
這個“瘋子”的出現,在李隱見到喻增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有所預料了。
在馬婉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時,祭臺后方便響起了一陣混亂之音。
緊接著,一道倉皇的人影出現在了人前。
她的衣衫發髻還算整潔,但神智顯然是錯亂的,她抓住祭臺旁正瑟瑟發抖的一名內侍,急聲道“我是崇月長公主府侍女玉屑快送我回去,我要回長公主府”
玉屑是昏迷之后被帶進來的。
祭祀大典所用器物繁雜,小到杯盞香爐,大到桌幾巨鼎,因工期匆忙,需要許多宮外的能工巧匠鑄造,這其中便有孟列安插的人手。
孟列是與喻增一同進的京,一直在暗中籌備諸事。
運送器物之人很擅長上下打點,今日天色未明之際,遲遲鑄好的幾只爐鼎被送入太廟,為首之人以工期太趕,難免偶有些許瑕疵為由,塞了重金給負責查驗的宮人。彼此間都已經是熟人了,后方眼見又有宮人走來,那宮人顧不得有太多思索,匆匆查驗,未見大紕漏,忙就放了行。
醒來后的玉屑能準確地出現在祭臺處,自然也有安排好的人手暗中給與“指引”。
很快,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驚之后,她猛然拔腿,撲上前去“喻增”
“喻增我終于找到你了”玉屑霎時間雙眸通紅,她抬手撕扯著喻增的衣袍,聲音里滿是恨意“是你都是因為你你去信誆騙于我,害我殺了殿下”
“殿下竟還為我這個該死之人安排了后路,殿下竟還救了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嗎”
玉屑仿佛要裂開的眼眶里淌出淚水,旋即又涌現出懼意“殿下找我索命問罪來了”
她神智錯亂多年,根本分不清虛實真幻,先前雨夜中那一面,她只當是自己見到了殿下的冤魂,那夜她曾問婢子知錯了,殿下能原諒婢子嗎 她得到了二字不能。
因這一聲“不能”,她日日夜夜都備受煎熬,兼受驚之下,屢屢欲尋死贖罪,但都被攔下了。
而這一次,她的手腳不曾被束住,沒人攔她了。
求死,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贖罪解脫之法。
“你隨我一同向殿下請罪向殿下請罪”
玉屑抓破了喻增的脖頸面容,眾人的注目讓她更加恐慌,而后她看到了褚太傅,那是殿下的老師愧疚,恐懼,彷徨 種種情緒沖擊之下,她發出一聲尖叫,驀地撞向了祭臺的石階。
她出現的突然,尋死的動作也極其突然,鮮血很快洇開,宮人內侍驚叫,人群嘩然。
喻增看著玉屑微微抽搐的身軀,沒有同情,只有感同身受的解脫。
玉屑已經自明了身份,她的死,進一步證實了喻增的話。
喻增撩起衣袍,向祭案跪了下去,高聲道“皇天后土,李氏列祖在上罪奴喻增,參與十七年前毒害先太子李尚案此罪不容赦”
“除此外,這十七年間,罪奴執掌司宮臺,充當榮王李隱耳目爪牙,亦是作惡無數”
“上將軍崔璟秘密行軍之際屢屢遇刺,是奴走漏其行軍機密此因榮王李隱欲圖除去崔璟,圖謀玄策軍兵權。”
“令其子李錄求娶彼時尚為常家女郎的皇太女,亦是欲借常闊之手收攏玄策軍。”
“徐正業起兵謀逆之際,朝廷糧草遭徐軍攔截,同樣是奴走漏此因榮王李隱欲圖助長徐正業之亂,以謀坐收漁利。”
“徐正業起事之初,淮南王李通病故,實為遭人毒害,下毒者乃榮王李隱派去祝壽的家仆樊偶。”
“李隱暗存野心已久,為此不擇手段,毒殺儲君,謀害宗親,暗助反賊,挑撥李逸起兵”
喻增每言一樁,四下的躁亂便愈甚。
最后,喻增雙手呈上一封封密信“此乃益州榮王府多年來與罪奴通信之證,請愿辨者過目。”
一旁,一名鬢角花白的官員,雙手顫顫地接過。
這些書信是喻增多年來所留,被他悉數藏于京師宅邸暗室之中,除他之外,沒人知道那暗室的存在。
他一直在等這一日,將一切公之于眾的這一日。
書信自然不會是李隱親筆,也不會加蓋榮王府印記,但喻增所挑書信大多具有指向,通過其上所述事件,結合信上所署日期,有心者便不難辨認它們的來處。
有面色變幻著的宗室懷著辨認之心,上前查看那些書信。
這時,褚太傅的聲音已再次響起。
“李隱為登皇位,無所不用其極披仁者之皮,行惡鬼之舉使范陽段士昂挑起戰亂攻至洛陽,不過是慣用伎倆”
“如此唯恐天下不亂者,敢勾結吐蕃,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了”
四下驟然一靜,李隱驀然抬眸。
褚太傅目色如刀,一字字道“為阻皇太女歸境之途,為逼天子南歸,便于行弒君之舉不惜勾結異邦作亂者,罪人李隱是也”
隨著老人的聲音墜地,周圍爆發出更勝先前百倍的震動,如山轟然傾塌,如汪洋之水呼嘯倒灌。
弒君與否此事諸人心中早有判斷,只是大多數人選擇緘默不言,一個幾乎亡國的暮年女帝,已無能力掌控大局,江山需要新的明主 毒害儲君,那儲君本為女子此事讓他們大感震詫,且不論真假,但退一萬步說,那已是多年舊事,逝者已矣,逝者救不了大盛江山,是否要因此而問罪新帝,是否要立即作出反應,于他們大多數人而言,仍是有待考量的事。
但是,勾結吐蕃作亂這卻是無法可想的重罪了一切內政之亂,尚可解釋為心狠手辣的爭權之術但叛國通敵之舉,絕無半分姑息余地大盛需要的是救國的君主,君主怎能叛國叛國者如何能為君主這簡直荒謬到無以復加帝王之術固然從來不可能純如紙白,但若這樁樁件件皆是真,已可謂是全無底線人性可言,偏偏這樣的人又如此擅于偽裝實在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將江山交付到此等人手中,江山會是何等下場,他們又會是何等下場 “太傅斷定榮王通敵,可有證據否”
“樁樁件件罪名在此,人證物證在此還請榮王殿下自辨”
四下質問聲震耳,憤怒者無數,自危者亦無數。
鮮血順著石階流淌一地,宮人內侍亦跪了一地,無人敢去貿然收斂玉屑的尸身。
無數道驚駭震怒的視線落在李隱身上,這下,李錄終于也能看到他的父王了。
父王身邊原本擁簇著的官員散退了十之八九,或因畏懼,或因質疑,或因不齒,或因膽寒。
至此,大約所有人都能預料到太傅的結局了,正因此,那些將死之言便愈發可信了。
褚太傅一生清名,歷經數朝,在朝堂之上或曾有偏激之言,卻從未有過半字謊言,身為文士已至暮年,再沒什么比聲名更加重要的,他們想不到能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令這個老人折下腰桿,賠上名節與性命,只為去污蔑一個能予他無上尊崇的新帝。
加之李隱的偽裝并非一直無懈可擊,段士昂的存在與那段傳言,便是在場之人心中的一根刺,此刻這根刺被拔出,但與眾人設想中的僅是破皮之象不同,它掀起了皮肉,貫穿了筋骨,血肉模糊,危急性命。
沒人能再以“帝王之術”四字使自己繼續如無其事,推聾做啞。
或是體虛之下不堪久立,李錄幾分恍惚,仿佛看到父親身上華麗威嚴的袞服,在無數道目光之下被慢慢焚燒,片片碎裂,漂浮成灰燼。
父王苦心孤詣披上的仁德之衣,怎偏偏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被焚去了呢。
華衣被焚去,審判之火卻愈發滾熾。
京畿這方鐵桶,已然化作了熔爐,鐵水滾滾,熔去圣人骨皮,現出惡鬼本相。
有年邁的李家宗室長者出面,為求真相,提議徹查這樁樁罪名,決不錯冤新帝。
李隱聞言,終于有了反應。
他沒有理會,只無聲笑了一下,像是聽到十分可笑的笑話。
徹查他徹查帝王需要被徹查的帝王,還做得成帝王嗎 在褚晦開口的那一刻,在百官向他投來質疑目光的那一刻,他今日便注定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褚晦膽敢如此孤注一擲必然還有其它安排辯駁無用更無意義,這個時候,他再要那層外衣,只會愚蠢地絆住自己。
他的確愚蠢,他蠢在太過貪心。
這些年來,他品嘗了太多扮演仁德的好處,從阿尚那里,從下僚仆從那里,從每個接觸的人那里,之后再到文臣武將黎民百姓扮演一個仁德的人,好處實在是太多了。
他沉浸其中太久,是他迷障了。
他想得到更多仁名,他想到太宗皇帝也曾重用那位被他殺死的兄長的舊屬官員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效仿。
他需要得到那些人的認可臣服,于是他百般禮待請回了褚晦,他自認為可以掌控對方,無論是人性所求還是利益安危,他自認為已考慮得面面俱到了。
但他竟然被騙了,被算計了。
他所看重的、欲為己所用的褚晦的德高望重,一呼百應此時成為了刺向他的刀刃。
滿極招損,是他太過追逐完滿,反而遭到了反噬。
這反噬太重了,重到讓他必須要以另一副面目來面對世人了。
他本想做仁德的君王,可惜如今看來,他似乎只能做一位稱職的暴君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