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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 人可以走,命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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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光著腳的小襖精神抖擻地抹了把鼻涕,雄氣赳赳地帶著一群孩童四處捕蟬,準備捉來給左員外補身子。

  這時,一座棚屋前粗糙的簾子被打起,靠坐在角落里的藍衣女子抬起頭,看向走進來的人。

  “我今日心情不錯,你提的條件,我答應了。”

  阿爾藍動了動蒼白干裂的唇,想要問一句什么,卻還是咽下了——不必問了,對方這句“心情不錯”便是答案了。

  “你可以走,但你的命我得留下。”常歲寧說話間,將一只瓷瓶拋去:“七日時間,夠用否,且看你的運氣了。”

  阿爾藍沒有回答,只拿起那只瓷瓶,拔出瓶塞,仰頭將瓶中藥丸吞咽下去,未見絲毫遲疑。

  她丟開瓷瓶,身形有些不穩地站起身來,拖著虛弱的身子便往外走。

  待行至門邊,腳下微頓,微轉頭,語氣復雜地道:“多謝你。”

  常歲寧沒有回答,片刻后,才轉身看向那藍衣女子離開的背影。

  此處往潭州去,快馬仍需一日余。

  常歲寧讓人為阿爾藍備下了馬車,送她出沔州。

  踏上馬車之前,阿爾藍手扶車框,看向不遠處正在捕蟬的一群孩童。

  阿爾藍從那群孩子里看到了那個扎著一雙辮子的小女孩——那個孩子今日沒在哭了。

  阿爾藍微仰首,感受著刺目的陽光,及四周喧鬧的夏日景象,蟬鳴聲,風聲,孩童嬉鬧聲,還有不遠處的說話聲。

  她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些聲音了。

  自跟隨李獻之后,她所聽皆是李獻的聲音,所遵從的也是李獻的安排,她如同被蠶繭纏裹著,卻一直認為此繭乃仇恨所結,而不曾想過會是李獻所織。

  此番,她陡然被人從繭房中強行拉了出來,好似重新踏入這世間,竟有如夢驚醒的惶恐。

  看著眼前這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人間煉獄,瀕臨崩潰間,她開始被迫質問自己,這果真是她本愿嗎?當真只有逼迫自己去憎恨所有人,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才配談復仇嗎?

  答案出現的那一刻,她的仇人究竟是誰,在這場罪孽深重的瘟疫中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

  她的動搖,也與當年真相無關——無論仇人是誰,都無法再成為她心安理得掠奪無辜者性命的借口。

  再者,若一切果真皆是李獻所為……事到如今,自當是他越不愿看到什么,她便越是要去做什么!

  況且,如此處境之下,她需要以此與常歲寧達成交易,配合常歲寧行事,才能有離開此處的可能。

  這些皆是促成阿爾藍選擇坦白制毒之法的原因。

  至于常歲寧就當年望部被滅族之事而說出的三言兩語,也只是臨場揣測而已,并不能真正讓阿爾藍做到信服——

  但這些年來,阿爾藍也積攢了許多對李獻的了解,常歲寧的話如同石子投入一潭死水中,蕩開的波瀾里,皆是阿爾藍原本被困縛的思悟。有幾分可信,她心中自有判斷。

  而余下那些未明的真相,她會親自問個清楚明白……給枉死的族人,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蟬鳴聲依舊不知疲倦。

  這些蟬活不過今夏,而她的時間只會更短。

  阿爾藍扶著馬車邊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須臾,她抬腿上了馬車,一路伴隨著急促的蟬鳴聲離去。

  阿爾藍的失蹤,讓李獻甚為惱火。

  李獻此番未能攻下潭州,鎩羽收兵的當日,剛回到軍中,便聽聞了阿爾藍失蹤的消息。他讓人尋遍了軍中內外,乃至岳州一帶,皆未得阿爾藍的絲毫蹤跡。

  在尋人的間隙,李獻已了解罷阿爾藍失蹤當日的經過,心中很快有了定論——阿爾藍的去向,已是明擺著的事!

  必是肖旻趁著他離營之際,暗中助常歲寧帶走了阿爾藍!

  阿爾藍未必有多么重要,但肖旻此舉,卻無疑是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可恨當日他不在營中,那群廢物被肖旻三言兩語震住,以致于絲毫證據都沒能留下,否則——

  李獻心中惱怒,雖未有正面問責肖旻,但不乏暗指之言:“……雖早就知曉肖將軍與淮南道節度使關系匪淺,但未曾想到,卻已是深到了這般地步。”

  此一日,肖旻入李獻帳內商榷罷軍務,正待離開時,只聽盤坐擦劍的李獻,似笑非笑地開口:“那日常節使恰巧帶兵出現在漢水旁,射殺我數名兵卒……想來也不是偶然吧?”

  常歲寧手中也有預防瘟疫的方子,此一點便足以說明此中有肖旻手筆了。

  見肖旻不語,李獻起身,將劍掛回原處,手中攥著擦劍的棉布,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肖旻面前,緩聲道:“那日我還以為,肖將軍會一去不復返,就此投奔淮南道了——”

  肖旻語氣平和:“韓國公說笑了,肖某身負圣令,戰事未了,又怎敢擅離職守。”

  “肖將軍如此忠君么。”李獻的身形高出肖旻許多,此刻拿居高臨下的姿態垂首低聲道:“只可惜,我等忠君與否,不在你我如何說,而在于圣人心中如何衡量……”

  “肖將軍此番屢有悖逆之舉,可曾想過如何收場么?”

  肖旻雖未有過激舉動,但在岳州患疫百姓之事上每每所為,都在與圣意背道而馳,且已坐實了與常歲寧過密的關系——

  這自以為是的蠢貨,當真覺得圣人眼中揉得下沙子嗎?

  還是這蠢貨認為,他回來表一表忠心,之后只要立下戰功,今次所為便可以一筆勾銷?

  可是歷來沒有哪個君王,能容得下這等吃里扒外的武將……

  待他將此處發生之事悉數稟明姨母,姨母自當清楚哪些人留不得。

  李獻眼眸微瞇,如同在看待一只自尋死路的螻蟻。

  肖旻與他對視一瞬,卻是一笑。

  這笑容不見任何陰霾與深意,反而有一種不符合當下情形的樂觀爽朗——

  “小事爾,韓國公言重了!”肖旻絲毫不放在心上一般,笑著向李獻拱了拱手,便帶著身側副將退了出去。

  李獻立在原處,被氣得發出一聲笑音,只覺肖旻的反應簡直猶如一團棉花,且是失智的棉花——這蠢貨是病傻了不成?

  不單李獻覺得肖旻的反應荒謬割裂,就連肖旻身側的敖副將也倍感困惑。

  他家將軍脾氣好,他是知道的,但好到這般地步,卻也是不應該……方才韓國公那些話,他聽得脾氣都上來了!

  敖副將不禁向自家將軍請教保持這份詭異平和的奧秘。

  肖旻只是笑而不語。

  奧秘固然有二,但都不便細說。

  第一嘛,自然是因為他已經準備跑路了,圣心什么的,于他已如身外之物,自然也不在乎李獻話里話外的威脅。

  至于第二,他剛覺得有些生氣時,只要想到面前之人沒幾日活頭了,突然也就沒那么氣了——他保持平和的秘訣,就是如此樸實無華。

  韓國公已為將死之人,這一點,是常節使透露給他的。

  肖旻遂向敖副將交待道:“接下來這幾日小心行事,留意別被韓國公抓住錯處即可……至于之后之事,自然會迎刃而解的。”

  敖副將心中不解,雖表面應下,但不免還是覺得自家將軍的樂觀十分詭異。

  肖旻在心中喟嘆——沒辦法,有個好主公托底,實在很難不樂觀啊。

  樂觀的肖旻抬腿往前走去:“走吧,隨我去看看染病的將士們。”

  敖副將應下,跟隨而去。

  另一邊,有一名負責搜集消息的士兵快步走進了李獻帳內,向李獻匯報近日得來的各路消息。

  其中先后有兩則消息,引起了李獻的注意。

  一則為沔州安置患疫百姓處,似已得出了醫治瘟疫之法——

  李獻聞之眼神暗下,自牙縫里擠出一聲笑:“看來淮南道節度使,此番又要美名遠揚了。”

  那些百姓是死是活,他原本并沒有那么在意,但這些在姨母眼中意味著他之過失的螻蟻活了下來,且讓他人借此博出了好名聲……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由此亦可知,阿爾藍的的確確是落入那常歲寧手中了——射殺威嚇他的士兵在先,此番又入他帳內擄人……這筆賬,他李獻記下了!

  而第二個讓他留意的消息,則是:“據聞宣安大長公主入京了。”

  李獻下意識地皺眉,同在江南西道的宣安大長公主此時突然入京……不知有何目的?

  他與這位大長公主并無交集,隱約記得只在多年前見過一次,但對方豢養男寵的行事作風他卻如雷貫耳,至于其它的印象,反倒一時想不起太多了。

  但對方如此關頭入京,李獻直覺恐怕是與岳州瘟疫之事有關,于是交待道:“讓京師府中多加留意此事,若有異樣,速速來報。”

  那士兵是他的心腹,聞言應下,立即去安排了。

  他們探聽到的消息稍有滯后,宣安大長公主已在三日前抵達京師——

  宣安大長公主在動身之初,便讓人傳書京師,向圣人請示了入京之事。

  雖名為請示,但人已然在途中。

  圣冊帝對此心知肚明,也料到李容入京的目的沒有那么簡單,但對方多年未曾入京,此番以祭祀李氏先祖為由,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但讓圣冊帝沒想到的是,宣安大長公主入京當日,未等她這個皇帝相召,便持了大長公主令徑直入宮,且于早朝之際求見天子。

  此一日正逢十五望日,大朝之際,五品以上百官皆在。

  近來京師朝堂一片忙亂,人人焦頭爛額,除一些大臣外,大多官員提前并不知曉宣安大長公主入京的消息,此刻忽聽內侍通報大長公主在外求見,很是吃了一驚。

  人已在殿外,圣冊帝只能宣見。

  隨著內侍一聲高唱通傳,宣安大長公主邁入了巍峨的大殿之中。

  百官望去,只見那多年未出現在京師的大長公主身著廣袖朝服,整潔的高髻之下,一張如月盤般的圓潤面孔舒展從容,步履不緊不慢,周身自有光華氣派。

  宣安大長公主于殿內駐足,抬手執禮間,卻是跪身下去,向上首行了個大禮。

  她身上的威儀似鐫刻著李姓皇室與生俱來的印記,即便跪拜,也并不讓人覺得低人一等。

  “宣州李容參見陛下。”大長公主頓首間,道:“李容無召入京祭祖,逾矩之處,還請圣上責罰。”

  御階之上,圣冊帝微微含笑:“你為祭祖之事歸京,可見孝心,朕豈有怪罪之理?”

  說著,微抬手示意,拿并不疏遠的語氣道:“宣安,起來吧。”

  聽得這聲舊時常聽到的“宣安”,大長公主微抬頭間,目光與上首帝王垂下的視線相迎。

  多年未見,宣安大長公主看著上首的那位女帝,此刻最大的感觸僅有三字——她老了。

  權勢似乎格外催人老。

  但那雙眼睛卻又在昭告著世人,她老去的只有皮囊,帝心卻仍未曾老去,不甘老去。

  宣安大長公主仍無起身之意,而是抬手過額,執禮道:“宣安此番入京,除祭祖外,另想向陛下求得一道旨意——”

  圣冊帝含笑問:“莫非是李潼到了年歲,想請朕為之指婚?若為此事,不妨等朕早朝之后,再于甘露殿細說一二。”

  聽似很輕松寬和的反問,但有不少大臣聽得出,其中暗含著兩分提醒之意。

  大長公主若是聽得懂,便該移步甘露殿等候。

  “回陛下,李容非是為此事而來。”宣安大長公主道:“但也算得上是一樁家事。”

  有天子心腹見狀便試著提議道:“陛下正與臣等商議要事,既是家事,大長公主殿下或可……”

  他的話未說完,便被那添了兩分威嚴的女聲打斷:“然,皇室無家事。”

  宣安大長公主目不斜視:“此事同樣關乎朝綱根本,還勞諸位大人一同細聽分辨——”

  隨著此音墜地,殿內有低低的議論聲響起。

  圣冊帝看著跪在那里不起的大長公主,微微點頭,示意她說來。

  宣安大長公主依舊維持著執禮的動作,脊背挺直,肩膀端正,聲音清晰有力:“李容為江南西道之枉死百姓,及大局慮,請圣上下旨處死韓國公李獻,以平眾怒!”

(3[▓▓]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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