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賬房先生拿起那只錦盒,打開前,先理智地分析道:“常刺史今日態度和善,看起來頗算得上稱心如意了……想來,這匣中便斷不可能是匕首利器、亦或是人之殘肢等恫嚇之物……”
試圖用最理智的語氣,掩蓋住心底的不安,與諸多可怖的幻想。
畢竟對方是打仗出身的,畢竟昨日那些被割掉的鹽販子頭顱,在他們門前滴了好些血……
萬一對方覺得他們的態度尚且不夠謙卑,還想再進一步威懾一二呢?
蔣海重重嘆口氣,沖賬房先生擺手,示意他趕緊打開看看,是吉是兇,一看便知了。
賬房先生小心翼翼地將盒子的鎖扣撥開,上半身不覺往后微仰避去,將盒子慢慢打開一道細縫,瞇著一只眼睛先瞧了瞧,沒瞧出異樣來,才將盒子徹底打開。
賬房先生輕“咦”了一聲,取出其內之物,是一幅卷起的宣紙。
蔣海看過去,而后伸出手,二人各拉住一端,將紙張在馬車里展開來。
此一幅宣紙乃是全開五尺長宣,其上寫著四個大字。
蔣海定睛,一字字念道:“慷慨之士……?”
展開的過程中,賬房先生猶在設想,其上寫著的會不會是什么暗藏殺機的言辭,現下得見這四字全貌,終于敢喘氣了。
不單敢喘氣了,他甚至因激動而有些哽咽了:“東家,這是夸贊認可啊……”
“這還用你說嗎,你東家我也不是那不識字的白丁!”蔣海緊繃的肩膀也總算松緩下來,擠出了一絲復雜的笑意。
說來有些好笑,他堂堂江都蔣海,竟有朝一日會因為一個十七歲小女娘的四字“夸贊認可”,而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沒法子,此一時彼一時,世事難測啊。
“阿爹在世時,總說我是個敗家子,說我鋪張奢靡,蔣家產業遲早要被我敗光……那年,我只不過花了萬把兩銀子,買了十八個絕色舞姬,他便當眾給了我一耳光。”
蔣海喟嘆道:“真該將阿爹活過來瞧瞧,什么才是真‘奢靡’……這區區四個字,可是花了我足足一百萬兩銀子啊。”
說到最后,不禁露出肉疼之色。
賬房先生出于職業習慣,也心痛地換算道:“四字百萬兩銀,每字誠惠二十五萬兩……”
這是實打實的一字千金了。
蔣海反反復復地盯著那四個大字瞧,拿自我寬慰的語氣道:“好歹這字不錯……”
又看下角處的刺史大印:“倒別說,這個常刺史,倒也是文武雙全的。”
然而左說右說,還是覺得肉疼:“字是好字,就是真貴啊。”
“是,除了貴,沒別的毛病。”賬房先生寬慰道:“東家得想,再貴它也沒人命貴啊,只當花錢消災了……”
這一百萬兩不是買字,是買命。
蔣海苦澀點頭:“是啊,好歹她沒要咱們的命,這一百萬兩她分明可以直接搶,卻還好心送了咱們一幅字。”
這么一想,人還怪好的咧。
蔣海嘆道:“倒不像先前徐正業,硬是殺空了好幾十家鹽商鹽戶,根兒都拔了。”
他之所以能在徐正業手底下扛下來,也是咬牙割肉放血,又到處托關系打點,這才算保住蔣家。
說來,他家中世代都是鹽商,是常與官府打交道的,今次這種捐銀之舉也不是頭一回。平日里哪里有災情,他們江都鹽商也都是出大頭的,沒法子,誰叫咱最富呢。
說到底,樹大招風,這流水般的銀子花出去,也都是為了買“字”,為了向朝廷買一個看不著的“好”字。
此次之所以格外肉疼,一則是因才被徐正業盤剝過,還沒緩過勁來;二來是尚且拿不準這位常刺史的脾氣,擔心這百萬兩并不能一次消災到位,往后若三五不時便來要錢,那誰扛得住?
“明天我得去拜拜菩薩……”蔣海將手中宣紙卷起,邊嘆道:“求菩薩保佑這位常刺史可千萬別是一尊喂不飽也喂不熟的閻王爺。”
他將這幅紙雙手放回盒子里,愛恨交織地道:“明日天亮就請城中最好的裝裱師傅來……”
又改口:“不,回去就請,叫人連夜把它裱好!”
他要掛起來,哪里顯眼掛哪里!
一百萬兩啊!
不能只是他們搞鹽的肉疼!
次日,蔣海即將此匾懸掛在了總商號內,還請了舞獅鑼鼓隊又敲又吹,又放了炮仗,甚是隆重地整了個揭匾儀式,且給圍觀的百姓都散了“喜錢”,熱鬧程度好似在操辦親事。
其他鹽商也紛紛效仿,看著高高掛起的匾額,整個人好似被安全感包裹著——誰還不是個慷慨之士了?
是了,他們捐的銀子雖比不上蔣海,但刺史大人貴在一視同仁,他們得來的大字也皆為慷慨之士。
他們心中固然是安穩了,沒得掛的人,卻得掂量反省一二了。
而各處掂量的時間顯然不會太久,從某方面說,這雪中送炭的先機已經被鹽商們給占了,他們若再敢裝聾作啞,那就當真是跛子唱戲——下不了臺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常歲寧先讓鹽商表態,也算得上是一種很隱晦的擒賊先擒王了。
是以,接下來數日,江都城中想做“慷慨之士”的商人越來越多,一張張捐銀單子送入刺史府中,再換一幅大字出來。
刺史府,外書房中,駱觀臨眼瞧著常歲寧甩了甩發酸的手腕,只覺得那只手腕價值連城。
雖然真正論起值錢,這一整套流程下來,成本最高的,便是那些拿來裝字的錦盒了。
一旁,姚冉和前日里被刺史府招募進來的呂秀才,一人撥著算盤,一人持筆記賬,駱澤也跟著打下手。
握筆疾書的呂秀才,心中很是激動。
激動的原因有二,首先坐在這里便很值得激動了——和他同批前來應招的文人,還要經過層層篩選,而他卻免去了考核,直接被常刺史揀了出來!
當時與他一起來的那些人,嫉妒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而若是知曉他此時能直接進刺史書房做事,已領章表文書之職,那些人怕是要氣得覺都睡不著了。
沒法子,誰讓他與常刺史相逢于微末之時呢?
咳,也不對,微末的始終是他,那時常刺史已是軍中總教頭了……彼時,常刺史令人尋了百人,從流民百姓再到他們這些文人,只為“代萬民”書徐正業罪狀。
想當初那封七十三日殺徐賊的檄文,他也是提供了一些創作思路的,包括鼓勵常刺史加入一些“趁機壯大自身聲名,以固人心”的巧思——
彼時,他還曾因待常刺史稍顯諂媚,而招來同行文人不齒,但稍作思量后,大家又大多選擇加入了他。
事實證明,他是如此地高瞻遠矚!
且他又是如此地樂于分享,就在昨晚,他已給彼時同樣參與了檄文創作的同伴們寫了信,邀他們同來、速來江都共事!
而第二個叫呂秀才激動之處,便在于他筆下的銀錢數目了,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多的錢……且仍有源源不斷的銀錢在被抬入刺史府,單是外面清點的便有數十人,數不完,根本數不完。
所以說,誰說徐正業已徹底掏空了江都城的?
真正被掏空的從來只是窮苦百姓而已,這些富商們,依然肥得流油!
想到這些銀錢將會被用在重建江都,撫恤民眾等切實之舉之上,呂秀才不禁覺得,常刺史此舉,未嘗不是一種很官方的劫富濟貧。
且常刺史的劫富濟貧,也稱得上“盜亦有道”,翻看了江都往年商戶賦稅數額,整理了名冊出來,誰是大戶,便一目了然——
畢竟上行下效,各路說法亂飛,眼看這些大商戶們“出錢自保”,小商戶們也“不敢不從”,手中沒錢的,只能去騰挪借用,也要捧到刺史府來。
但不在大戶名單之上的,常刺史皆不曾收下。又讓底下的人細致說清其中因由,給那些小商戶們喂下了定心丸。
此刻,外書房中,眾人各司其職地忙碌著,喜兒和阿澈將懸掛晾干的大字卷起,收入一只只錦盒中。
每只錦盒樣式都相同,也不必擔心弄混,橫豎字也都是一樣的,批量制作,更為省心。
常歲寧寫的實在累了,坐回椅中歇息時,恰遇駱母和兒媳來送綠豆解暑湯。
湯都是綠豆湯,但盛給常歲寧的那一碗,駱母又單獨放了兩塊黃冰糖,此舉偏心的明目張膽,而在駱觀臨眼中卻又不乏心機——母親明明可以提前將湯分好,把冰糖提前給常歲寧放進去,可母親偏要當面這么做……世故,真的太世故了。
這幾日,母親沒少來送吃食,昨日里還做了家鄉的卷餅,同樣是大家分食,可常歲寧的那只餅格外地胖,里頭裹著的菜和肉,都要將餅皮給撐破了……母親就差親自躺進餅皮上,把自己也裹進去了!
常歲寧對此自然看在眼中,實際上,這位駱家老太太不單精通人情世故,且口齒伶俐又頭腦清晰,實也是個不多見的人物。單是忙碌于廚房瑣事之間,有些可惜了。
駱母將湯分好后,就離開了,沒有打攪常歲寧他們繼續辦正事。
常歲寧放下湯匙時,看著一旁那一摞錦盒,隨口閑說感慨道:“從前在京師時,我還曾想過,若有朝一日窮得活不下去了,倒還可以賣賣字畫為生,聊以養家……沒想到如今竟成真了,只是沒想到這字畫生意做得這樣大。”
駱觀臨:“……”
這生意是挺大的,畢竟是刀架脖子上強買強賣,它能不大嗎?
“刺史大人這筆生意看似一本萬利,卻益在江都萬民,而非刺史大人自身,實是用心良苦,感人肺腑。”呂秀才動容嘆道:“然而,常刺史談及‘養家’的說法,于當下恰也適用……刺史大人分明已是將江都百姓皆視作了子民一般愛護對待啊。若說江都為家,百姓為子,刺史大人便也真正當得起這一家之主之位。”
駱觀臨聽得頻頻皺眉,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這就是被常歲寧點名招進來的人?憑的是什么,該不是拍馬屁的本領?
駱澤在旁卻輕點頭,畢竟祖母昨日說了,讓他和這位呂秀才學,不要和父親學。
以往在朝中時,駱觀臨待諂媚之臣便深惡痛絕,此刻見兒子竟跟著附和,看那呂秀才便愈發不順眼,并由此上升到了懷疑常歲寧用人眼光的層面上。
想到她昨日翻看這些時日的招募名單時,竟還留下了一位“口技先生”,駱觀臨大感無語——還真是一個敢上門,一個敢留人!
由此可見,她招納人才的風格已經不是不拘一格,而是千奇百怪了!
駱觀臨本不欲多管這些,昨日還曾在心底冷笑“隨她去吧”,此刻卻到底忍不住問:“……昨日刺史留下了一位口技先生,是打算作何用處?”
“錢先生還真別說——”常歲寧一副“你問到正點子上來”的模樣,正色道:“這位口技先生姓劉,乃是錢塘劉家口技的單傳人,若不是錢塘也遭了戰亂,人家剛巧經過江都,才不來我這兒應招呢。”
她一副撿了寶的語氣,含笑往下道:“如此才藝,平日里方便看口技表演且不說了。此外,先生該是知曉‘雞鳴狗盜’一詞的來由?”
駱觀臨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對上她那張笑臉,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她是要……
“到時我會讓劉先生教授一些簡單的口技,就譬如雞鳴與犬吠,以作暗號之用。”常歲寧一視同仁地看向書房里的每個人:“咱們到時一起學。”
駱觀臨陷入了沉默,這些街頭技藝,在文人眼中屬于不入流的行當,他想象不出他和一群人圍在一起狗叫雞叫、甚至更古怪的聲音時的情形。
當她的文士,要學的怎么這么多!
偏生那位呂秀才又熱情地附和起來,就差當場寫下“口技的一百種妙用”了。
“這只是劉先生的其中一個用處。”常歲寧重新拿起筆,邊與駱觀臨道:“之所以留下劉先生,另還有一處用意……待過些時日,先生自然便知曉了。”
這時,阿稚進來通傳,道是楚行回來了。
書案后的常歲寧立時抬眼看去:“快請進來。”
楚行很快入得書房中,抬手行禮:“女郎。”
“楚叔此時回來,可是倭軍有異動?”常歲寧正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