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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他要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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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歲寧會有此一問,是因近來分析各方勢力時,她忽而意識到,自己潛意識中似乎「忽略」了一個極具威脅的角色——那便是崔璟。

  他遭崔氏除族之事,自表面看來,是失去了一大支撐,但也正如她此前所言,拔除舊日羽翼的過程固然是疼痛的,但他既未曾倒下,必得以生出新羽。這新羽,或要更豐于從前。

  而她能生出的心思,他自然也可以有——他手握玄策軍兵權,而今帝王也無法輕易卸下。他的能力與實力不弱于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若說天下江河為宴,他亦是有資格赴宴的一方。

  她此刻這個問題,乍一聽來,多少是有些缺少邊界感了,但既是朋友,既約定好同行,總比旁人要親密些,想來這邊界線是可以往里挪一挪的。

  就好似這世道不好,二人偶然間一拍即合,就此搭伙,現下她打算去搶一票大的,事先說好怎么分贓,彼此心里也好提早有個數。

  常歲寧問的心安理得,等著崔璟的回答。

  片刻,崔璟答:「我想要的東西,很多。」

  常歲寧表情依舊輕松隨意地看著他,輕點下頜,示意他說來聽聽。

  卻聽他先問道:「若我說,我想要的和殿下一樣呢?」

  常歲寧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待事成之后打一架,各拿本領說話。」

  她下定決心要得到的東西,便一定會拿到。縱然是朋友,卻也無需彼此謙讓,在她看來,靠別人謙讓來的東西,自己是拿不長久的。

  想要長久地握在手中,便要憑本領去贏。

  聽得這句「打一架」,崔璟竟覺得在意料之中,這的確是她的作風。

  「但那應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常歲寧道:「在那一日來臨之前,還是不宜過早內訌,以免叫旁人漁翁得利來得好,你說呢?」

  崔璟聽得出,她是很認真地在杜絕「過早內訌」,態度明確,而又擁有保全最大利益的絕對理智。

  她一邊將二人歸結為可以共同對外的同伴,一邊又毫不避諱地表明自己來日不會相讓,而又半點不令人覺得矛盾割裂。

  崔璟點頭:「是,內訌不可取。」

  聽得這句認同之言,常歲寧眉眼舒展,欣慰點頭。

  她并不介意崔璟也有那份心思,對她來說,不提早內訌就夠了。

  說定了此事,她繼而才道:「雖然你我也未必就一定都能活著走到最后——」

  「不。」崔璟看著她,這一次不曾認同,而是糾正道:「殿下一定可以。」

  常歲寧渾不在意:「這世道兇險萬分,通往盡頭的路更是險中之最,就差直通閻王殿了。」

  「但也說不好,萬一你我都足夠幸運呢。」她含笑道:「所以我提早問一句,也好早做準備。」

  她雖是笑著,但也在明言告訴他,待到那一日到來時,她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相反,她要從今日便開始做好與他打一架……不,是打他的準備了。

  崔璟莫名覺得后背本已好了大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默了一下,道:「……殿下本不必如此坦誠的。何來在打人之前,還要大發善心地提早告知對方,‘自今日起,我必日日為打你而做準備的道理。」

  「謬贊了,我本不是坦誠之人。」常歲寧作勢思索了一下:「這種事,按說是該趁你不備時從背后暗算一刀更省事些……但誰讓你從一開始就這般坦誠呢,我當然也要以坦誠回應,不然我怕良心難安,有損陰德,回頭再壞了我的運道。」

  歷來兵不厭詐,但面對值得尊重的對手,她向來樂意公公正正地與對方分個輸贏。

她不忘自抬了一把:「不過  ,也并非人人都如我這般講良心的——」

  崔璟很捧場地點頭:「我知道。」

  他道:「我也并非對人人都這般坦誠。」

  常歲寧「嗯」了一聲:「我也知道,不然你也沒命打這么多年的仗了。」

  正因為她知道他的坦誠很難得,所以她才格外珍視。

  而他的難得之處遠不止坦誠這一條,他身上值得她欣賞的東西太多了——

  所以她愿意與他同行,愿意先與他一同對外,若來日二人當真要分個輸贏,即便是輸給了他,也總比輸給旁人要安心一些。

  總而言之,她很好,但崔璟也不錯。

  崔璟似乎讀懂了她的想法,他又替她續了些熱茶,邊道:「殿下不用與我打架。」

  他放下茶壺之際,抬眸正視著她:「只有殿下可以,無人比殿下更適合。」

  已在心中準備好了要擼袖子打一架的常歲寧一時怔然。

  此刻她眼中所見,青年的神情如同在復述這世間最為恒常的真理:「我確信。」

  他有資格去「確信」。

  他是武將,是大盛這近十年來,打仗或是說打勝仗次數最多的武將。

  正因他打了太多仗,而天下仍無絲毫大定的跡象,反而他可比那些高居朝堂的文官更早窺見這天下裂痕暗生遍布,撐天之柱已經腐朽難支。

  許多時候,縱然剛打贏了一場仗之后,他也會感到茫然,因為他不知明日這天下又將演化出何等險峻前路,更看不到盡頭與出路在何方。

  這一切發生在她回來之前。

  天下江山為爐鼎,野心貪欲為柴薪,而今薪火已大起,天下眾生身處這火爐之中,秩序與善惡皆在融化。

  她在這樣的時候回來了。

  確定是她的那一刻,崔璟第一次相信了何為「天命」。

  「殿下的存在,此刻已獨立于眾生之外,普天之下唯一人爾。」他道:「殿下心中之道經生死淬煉而未改,可見已得天意考驗,且被首肯應允,如此,即為天命所示。」

  他無比認真的模樣,叫常歲寧看得愣了去,她眨了下眼睛,問:「一直以來……你竟將我看得這般了得?」

  雖然死而復生這種事,的確是挺了不起的。

  她一直以來,自認為自己足夠自大了,殊不知竟有崔璟幫她自大到了這般地步……他這么揣測天意,老天爺知道嗎?

  偏偏對方此刻還點了頭,道:「此前未多言,是不想讓殿下心有負擔。」

  崔璟認真的模樣,讓常歲寧甚至想要伸手去試一試他的額頭是否過燙:「……」

  歷來,什么天意之說,在她看來,正如一些所謂禮制一般,皆是拿來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若是好用,她也會隨手拿來物盡其用——

  但此刻令常歲寧驚訝的是,她什么都沒說呢,崔璟已自顧自地鉆進這坑里,且好整以暇地坐下了,將她視作了什么天命所在……

  身經百戰殺氣凜冽之人,此刻卻成為了最虔誠的信徒。

  見常歲寧神情,崔璟不由問:「殿下是覺得我所言哪里不妥嗎?」

  「……」常歲寧回過神,頓了頓,恍然道:「我是覺得你所言……甚有道理。」

  她歷來是不吝于往自己身上貼金的,如今有人愿意給她披上這閃閃發光、名為天命的外衣,她自然要將這外衣裹緊了才行啊。

  相較之下,臉皮算得了什么呢?

  「此天命所在,料想便是殿下歸來的意義。」崔璟看著她,認真道:「而我存在的意義,便是迎候殿下歸家,護送殿下前行。」

常歲寧不禁感嘆:「……原來你竟是這樣想  的啊。」

  玩笑歸玩笑,她此刻當真有些感動了。

  能得如此大才之人這般真心相隨相待,她縱然是死也瞑目了——只是形容一種受寵若驚的心情,真需要死的話當她沒說。

  見崔璟又認真點頭,常歲寧忍不住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臂,與他允諾道:「有你這番話,我定多加勤勉,必不辜負你這般看重。」

  「……」崔璟看著那只輕握住自己手臂的手,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不過……怎樣都好。

  此刻被她這般握著手臂,崔璟已不在乎其它,或者說,他本也只是想要跟隨她,他不要什么名,命要不要也無妨。

  「殿下方才問我想要什么——」他此刻才開始正面回答她最初的問題。

  他聲緩而專注:「我想要殿下去做想做之事,不必有后顧之憂,不再被任何事物束縛。」

  常歲寧愈發動容了,與他點頭:「好,那我好好去做。」

  「還有。」崔璟繼而道:「我還要殿下福壽永昌,珍重自身,與大盛江河同在同安——」

  而不再像上一世那樣死去。

  常歲寧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再次認真點頭:「好,那我好好去活。」

  片刻,她道:「你也一樣。」

  崔璟點頭:「我知道,我會的。」

  他既要護送她前行,必也會有多久活多久的。

  常歲寧:「那還有其它嗎?」

  崔璟搖了頭。

  常歲寧看著他,原來這就是他口中的「想要的很多」嗎?

  「好。」她輕點頭,眼中有一絲與方才不同的笑意,很淡,但粲然生輝:「那我知道了。」

  對上那雙笑眼,崔璟一時怔然,耳尖莫名有些發熱——她……知道什么了?

  他看向她,卻見她轉頭透過半垂的車簾看向遠處,神情一點點變得安靜恬淡,慢慢地道:「其實我不太喜歡天命之說,這種感覺好似一切皆是天定,世人只是徒勞掙扎……」

  「此次我能回來,若沒有無絕舍命相助,空有天意又有何用?我更喜歡相信事在人為,人之一念起滅,可改萬物,可與天搏。」

  崔璟靜靜看著她,片刻,才道:「是,實則我也并不信奉天意。」

  常歲寧抬眉,以為他要反悔:「那你方才還說我是天命所歸——」

  崔璟微微彎起嘴角:「殿下,我信的是你。」

  常歲寧「啊」了一聲:「你這可比信奉天意還要牢靠。」

  不過……

  他既信的不是天意,那他這近乎盲目的真心,究竟是因何而起?

  常歲寧不由再問:「所以,我們從前……當真不曾見過嗎?」

  崔璟看向車外:「……不曾。」

  常歲寧心中狐疑難消,而此刻,忽然聽得有馬匹的嘶鳴聲傳來,隱隱還有阿澈慌亂制止的聲音。

  「好了,該走了。」常歲寧最后道:「往后阿兄便勞你多費心了,你此回北境要多加當心,有事及時傳信。」

  崔璟頷首,目送她動作輕盈利落地跳下馬車。

  歸期拽著阿澈往此處奔了過來,不是人牽馬,而是馬牽人。

  常歲寧走過去:「我來看看是誰家的馬這般沉不住氣——」

  聽到她的聲音,躁動鬧騰的歸期立刻停了下來,見常歲寧擼著袖子走近,它瞇起眼睛,咧起馬嘴,看起來有一種鬼迷日眼的乖覺。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馬,常歲寧欣慰地點頭,從阿澈手中接過韁繩。

阿澈松口氣,這才騰出手拿衣袖抹了抹臉,全是歸期噴的口水……是的,阿澈覺得自己被  一匹馬給罵了,且罵了很久。

  「……女郎,歸期等著急了。」阿澈小聲道:「嘴里一直罵罵咧咧催著要走。」

  歸期聞言相對收斂矜持地蹦跶了兩下,朝著大軍行進的方向叫了一嗓子——那些馬都走好遠了!它怎能落于那些蠢馬之后!

  「好了,就走了。」常歲寧應付它一句,看向走來的常歲安和李潼。

  何武虎等一群人也走了過來,還有要隨常歲寧一起的元祥一行人,都向馬車方向圍去,同崔璟辭別。

  常歲寧轉頭看去,只見崔璟走下了馬車。

  她便也牽著歸期走近幾步。

  何武虎等人已向崔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去:「……當初若非是崔大都督將我們帶出五虎山,兄弟們哪有機會在寧遠將軍手下做事!」

  說著,向崔璟「砰砰」磕起了頭。

  崔璟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想著一個也是磕,兩個也一樣,不能厚此薄彼,何武虎帶頭將膝蓋一扭,一群人沖著常歲寧又磕了一頓。

  「崔大都督和寧遠將軍,就是我們兄弟的再生父母!」

  「……?」元祥聽得目露驚喜之色。

  常歲安又上前囑咐了妹妹一番。

  何武虎等人則向常歲安道別。

  元祥又與自家大都督辭別。

  一番稱得上混亂的告別之后,見自家阿兄又蠢蠢欲動要上前來,常歲寧及時上了馬。

  何武虎,薺菜等人,及李潼見狀都跟著上馬。

  常歲寧坐在馬上,握著韁繩,看向崔璟和常歲安,朝他們一笑:「走了。」

  她聲音剛落,歸期即如離弦的箭,立時往前奔去。

  少女束起的烏發與衣袍頓時揚起,如星颯沓,劃過天際。

  目送著那道身影消失不見,崔璟抬手,看著手腕上系著的布條。

  常歲安跟著看去,眼神疑惑,這東西怎么和寧寧今早劍鞘上系著的這么像?

  常歲寧行了半里路,才讓滿身沖勁的歸期慢了下來,等一等后面的人。

  這間隙,常歲寧從懷中取出一物——遠行之前,先卜上一卦。

  她卜卦的方式甚是樸素——撕晴天草。

  民間以晴天草為準,從中間撕開,一撕到底則是晴日,反之則是陰雨。

  她小心翼翼地撕開到底,嗯,是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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