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風院是鄭國公夫婦的居院。
用罷晚食后,鄭國公魏欽即去了園子里熘達,進了二月后,他的心尖尖們依次綻放,近日他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余下的時間便都泡在花園子里。
是以魏叔易來到皓風院時,堂中只坐著母親段氏一人。
聽聞兄長回府的魏妙青緊跟著尋過來。
「……如何?歲寧那邊可有新的消息?徐正業當真攻去洛陽了?」
段氏緊忙問著:「我聽二叔說,今日早朝之上,那些官員們都在拿歲寧那篇檄文說事?呸,這些各懷鬼胎的東西!自提及賜封歲寧為將軍開始,便在處處挑刺!依我說,只在京中實是委屈他們了,真該將他們送去洛陽,反正亂軍的刀砍下來,也有他們的嘴擋著!話說回來,你就任由他們借機編排歲寧與常大將軍?你可撕了……你可堵住他們的臭嘴沒有?」
「……」魏叔易還未來得及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只聽后浪緊隨而至——
「說到常娘子的檄文,四下的酸言酸語可多了!」魏妙青忿忿不平道:「那日吳家大郎君還曾在登泰樓中,當眾說什么,常娘子的檄文讀來不夠正統,字字句句皆是狂言大話而已,說是檄文,分明是為自己壯大名聲,偏生四下皆在推崇傳閱,可見如今文壇風氣實在堪憂,令他失望透頂……」
又道:「他也寫過一篇的,寫的倒是正統,正統到叫人捏著鼻子都讀不下去,那檄文一打開,酸餿味兒能傳出京師去!若揉皺了丟進雞窩里,雞都要被熏得眼淚直流,從此下不出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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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種可能。」魏叔易道:「除非,她能像她在檄文中所言那般,親手斬殺徐正業。」
「徐正業一死,亂軍必然潰敗,到時,她非但無過,反而有功,朝堂之上自然不會再有問罪之音。」
大話成真,便不是大話,而是大功。
魏妙青緊緊皺著眉:「……那依兄長看,常娘子有可能殺得了徐正業嗎?」
「據目前已知局勢來看……」魏叔易搖頭:「沒有這個可能。」
徐正業已過徐州,而她尚在后方追擊,追上都是難事,更何況是越過千軍萬馬,去殺徐正業?
徐正業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甚至徐軍無需攻破洛陽,只需攻破汴州……汴州會奉旨死守,一旦有了慘烈的死傷,她的罪名便會被定下。
「……這孩子,怎能這般大意,為何非要逞英雄,作出那樣一篇檄文來,白白給人做文章的機會呢!」段氏擔憂不已:「都說徐正業是被她一篇檄文激去了洛陽,如此一來,不是她的過錯,也成她的過錯了!」
魏叔易思索未語,她對當下的局面,當真毫無預料嗎?
「那怎么辦?」魏妙青急得不行了,口中開始胡言亂語:「……就該降一場天火下來,攔住徐正業他們,好讓常娘子追上來,一劍將他砍了!」
魏叔易發愁地看向她:「……不然你去求一求佛祖?」
魏妙青神色一振,立時起身:「對……我這就去燒香!」
見妹妹就這么鄭重其事地走了,魏叔易揉了揉太陽穴。
若來日,他的妹妹果真成了太子妃,甚至是一,他當真不敢相信那會是怎樣一番奇景。
若面對后宮爭寵,她大約會在耍心眼和沒心眼之間,選擇缺心眼。在陷害和被陷害之間,選擇現眼。
面對這樣的女兒,段氏也難得沉默了一下。
魏叔易示意長吉將堂門合上。
段氏下意識地看著突然慎重起來的兒子,剛要說話,只聽魏叔易在前面開了口:「常娘子殺徐正業之事,也并非毫無可能。」
「正如此前誰也不信,她竟能親手殺了葛宗與李逸。」魏叔易道:「在旁人看來毫無可能之事,她卻總能做到……」
「母親可曾想過,這是為何?」
段氏一時不解地看著他:「世人皆道,是因天生將才,天賦異稟?」
「但在兒子看來,真正能夠驚艷世人的絕頂天賦,應是幼時便可窺見端倪,而不會遲到在十六年后的某一天,突然顯現。」魏叔易道。
段氏一怔。
魏叔易緩聲道:「我猜測,常娘子的「天賦」源頭,或在于,她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之事。」
段氏聽的云里霧里:「那會是什么?」
魏叔易搖頭:「常人無法想象,兒子雖非常人,卻一時也未能得出答桉。」
「……」段氏擰眉想了想:「或是……如檄文中所言,救世仙人指點?」
這聽來甚是荒誕的話,此刻卻讓魏叔易微微瞇起了眸子……仙人嗎?
「母親曾為崇月長公主殿下伴讀,因此,待先太子殿下也頗有了解……在母親看來,常娘子究竟是像長公主多些,還是像先太子殿下多一些?」
這句問話很突然,段氏眼睛一顫:「為何忽然這樣問?」
魏叔易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我曾聽那位阿點將軍說過,常娘子極像先太子殿下,極像。」
段氏一時間呼吸都停窒,腦海中開始涌現出諸多紛亂的畫面。
以往那些被她自動驚嘆歸結為「有緣」之事,在 這一刻突然改換了方向,朝著另一個出口奔涌而去。
「母親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段氏想開口,又無法解釋得太細致,畢竟她不能暴露殿下的秘密,于是萬千線索皆省略,只剩下一句無比神叨之言:「那照這么說的話……會不會是被先太子殿下附體了!」
無怪她這般猜想,畢竟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有神論者!
這個也曾一度縈繞在心頭的荒誕猜測,讓魏叔易的呼吸也停窒了一下。
外人只道,他與母親毫無相像之處,但有一處,他自幼與母親一模一樣,那便是怕鬼。
怕的前提,是信。
信這世間會有此等東西存在的可能。
向來泰山崩于前仍能穩如老狗的魏侍郎,此刻強作鎮定問:「母親可否說一說這般猜測的依據?」
他方才分明見到甚少動腦的母親,露出了大腦飛快疏通的神態。
段氏的神情已有些慌亂:「母親多少知道些先太子殿下的舊習慣……方才一想,便覺得甚是貼合!」
就譬如,她挖的那口箱子,當真只是殿下托夢……還是說,殿下就在她眼前?!
這個猜測令段氏險些要昏厥過去。
魏叔易仍抱有求證之心:「哪些舊習慣?母親可否細言?」
段氏斬釘截鐵道:「不可!」
她都已經亂的不行了,還要替殿下捂住秘密,偏偏討人嫌的兒子還在這問東問西,她的腦子已經起火冒煙了!
面對兒子的不解,到底是自家人,她干脆直言道:「總之我說貼合,你且聽著就是了,別的休要打聽了!有些話我不好與你明言,只因此中涉及故人之私事,我曾起誓絕不外泄的!」
又甚是簡單粗暴道:「你若不想你阿娘被雷噼死,你明日便要在家丁憂辦喪事,就休要追問了!」
「……?」魏叔易難得流露出好似受刑一般的神態。
段氏已顧不上理會他的死活,開始捏著帕子在堂中走來走去:「怎會如此呢,難道當真有借尸還魂之事……那些話本子……竟是來真的?」
聽得「借尸還魂」四字,魏叔易不由想到了在和州審問那對拐子夫婦時,所聽到的一些話。
——「原本瞧著已經斷氣兒了……誰知突然又活過來了!」
——「妖怪!肯定是妖怪!」
那些彼時聽來不以為意的話,在此刻突然令他生出了截然不同的心境,以及冷汗。
魏叔易極緩慢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抬起衣袖,慢慢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母子二人皆如驚弓之鳥,慘白著一張臉,驚駭地看向門口方向。
哼著小曲兒的鄭國公走進來,見狀一愣:「……怎么了這是?」
段氏:「你……你好端端地推門作甚!」
鄭國公滿臉無辜,這是他的院子啊!
他未有反駁,而是選擇了逆來順受,只不安地問:「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為何妻子和一向沉穩冷靜的兒子,都一副好似見了鬼的模樣?
「無……無事。」魏叔易站起身,強撐著同父親行禮:「父親母親早些歇息,兒子告退了。」
「這……」
鄭國公看著腳步虛浮著離開的兒子,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子顧都如此了,還叫「無事」?
「夫人啊……」他自己雖也在抖,卻還是一把扶住身形顫栗的段氏,將人扶去內室,低聲顫顫問:「夫人且如實與我說,是不是子顧他……犯下什么抄家滅族的大事了?」
他雖是個只會賞花兒的雅人……好吧,他承認他就是個廢物嗚嗚,但廢物也要有知情權吧?
一腔心緒無處言說的段氏卻推開他,踉蹌著撲向床榻,將頭埋進軟枕間,悶聲大哭起來。
鄭國公僵在原地,腦中只余二字——完了。
被父親視作「犯下了抄家滅族大罪」的魏叔易,出了皓風院,只覺背后不時有森然冷意侵襲。
「你……」他看向身側的長吉:「你走在我身后,幫我看著些。」
長吉下意識地往身后看一眼,郎君讓他看著些什么?
他剛想問,卻聽自家郎君戒備地道:「什么都別問。」
長吉:「……是。」
魏叔易走了幾步,在經過一道岔路時,忽而又停下。
片刻后,他改道而行。
「……兄長?」佛堂中,虔誠無比地跪在佛像前的魏妙青見得來人,頗覺意外:「兄長也來求佛祖降下天火?」
「……不是。」魏叔易盡量面不改色道:「我只是突然想上炷香。」
魏妙青了然,朝他眨了下眼,小聲問:「兄長是來為常娘子求平安的吧?」
聽得那三字,魏叔易一個激靈,手中的香險些跌落。
魏妙青揶揄地看著他,還說不喜歡常娘子呢,分明比誰都緊張。
懷此心思,魏妙青全程都拿「看你還嘴硬到幾時」的眼神,望著兄長。
魏叔易第一次顧不得去感知身邊人的眼神。
上完香,從佛堂中離開后,魏叔易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許。
上香果然很有用……
他如此安慰自己。
于是,他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回到居院沐浴更衣,又處理了半個時辰的公務,適才回了臥房,合衣躺下歇息。
只是交待小廝:「不必熄燈,我尚有用處……」
又道:「令人輪流守在外間,不可離開。」
小廝未敢多問緣故,心中卻警惕起來,郎君如此交待,莫非預感夜中會有刺客?
小廝不敢大意,立即下去安排了此事,特意尋了最為身強體壯的護院前來守著。
魏叔易躺在床榻之上,翻來覆去至深夜,好不容易閉上眼睛,又忽而睜開,坐起身。
不對……!
若她是被先太子殿下借尸還魂,那么……
當然,此等怪事出現的可能少之又少,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只是說,萬一,萬一是……
萬一是真的,那她……「她」內里裝著的,竟是個男子魂魄?!
男子!
他竟然對一個男子……?
魏叔易僵坐良久,神情變幻間一度如遭雷擊。
旋即,他覺得自己不當一個人承受此等慘絕人寰的無助感受,是以拉了另一個人出來——這件事……崔令安,他知曉嗎?
他甚至想立即寫一封信給崔令安,八百里加急的那一種!
春闈分三場而試,每場考三日,統共九日。
春闈結束之前,遠在安北都護府的崔令安,的確收到了一封自京師而來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確切來說,是密旨。
當日,崔璟即暗中離開北境,率輕騎,趕赴河東道,一路南下。
「話說回來……崔大都督是如何提前料到會有密旨傳他離開北境的?」崔璟走后,秦都護甚是不解地問崔璟身邊的記室。
崔大都督走得甚是突然,一句交待都沒有。
但崔大都督身邊的記室很快找了過來,如此秦 都護才知道,原來崔大都督早已將其離開北境之后的事務事無巨細地安排妥當了,只是令記室安排。
記室也搖頭。
是啊,大都督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是在千里之外,仍能預料得到圣意所在?還是說……早就做好了,要去助那位常家女郎的準備?
然而崔璟離開不過五日,忽有一名隨行的心腹輕騎兵負傷折返,極不容易支撐著回到安北都護府外,即從馬上摔了下來。
秦都護聞訊疾至,在前院見到了這位被扶著進府的輕騎兵。
秦都護見狀面色一緊,忙上前將那輕騎兵扶住。
「秦都護……」那騎兵受了重傷,見到秦都護,才終于艱難開口,「我們……遇到了伏擊。」
秦都護神情大變:「怎會……那崔大都督此時……」
「大都督,出事了……」
騎兵說罷這一句,即徹底昏死了過去。
秦都護面色慘白,身形一時僵硬。
這下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