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官山東南方的草原上,風平浪靜。
王守仁并沒有留在營地里蹲守。
要休息好必須得注意防風,故此明軍營地并沒有設置在高處,同時還要保證水源供給……畢竟大冬天的,沒什么比將士喝口熱水保持體力更加重要……
全軍屯駐在相對低洼的河谷地帶,北面四五里外聳立的山峰,阻擋了呼嘯的北風,在王守仁看來這是無奈中的必要選擇。
只是如此一來,地勢上大明軍隊天然就落于下風。
但凡韃靼人集合起來發起突襲,面對自高處快速撲來的韃靼騎兵,明軍能不能抵御得住,存在嚴重問題。
可是知道明軍火器厲害的韃靼人,似乎并沒有對決的打算,只是派出大批游騎,在遠處游弋,時刻警惕王守仁所部的反應。
如今雙方都打起了明牌!
你知道我的營地所在,我也清楚你扎營的地方,大家擺開了車馬炮,裝都不裝了。
總之,我們就這么點兒人,你們要想打,我們就奉陪到底!
反正我們不走了!
至少……讓我們搞清楚局勢再說。
是夜王守仁一直守在東面的高坡上,用望遠鏡觀察敵情。
而他周圍雖然有一些侍衛近身保護,但實際上作為一軍統帥,他處在明軍大部隊保護之外,要是被韃靼人發現蹤跡,騎兵一個沖鋒就能俘虜他。
朱暉實在不想與之為伍,不過到了半夜,還是帶著人上了山坡,看到王守仁好端端在那兒守夜,終于放下心來。
他嘴里發出嘟噥:“唉,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要是他死在這兒,指不定有人以為是我干的……”
“王兄弟……”
朱暉老遠就跟王守仁打招呼。
夜深人靜的,聲音傳出很遠,王守仁眉頭皺了一下,回頭一瞥,只見朱暉套著身羊皮襖上來,模樣顯得很怪異。
隨著王守仁的視線,朱暉看了下自己身上,解釋道:“這都是跟將士們學的……據說穿成這樣,會被韃子當成自己人,可以達到故布疑陣的效果,讓韃子分不清我們到底是哪路人馬。”
王守仁哭笑不得,問道:“如此算是自欺欺人嗎?”
“哈哈,王兄弟你還是太過年輕,說話也忒直了,根本就不知道啥叫拐彎抹角。”
朱暉笑著道,“夜不收已經去前面的營地查探過了,韃子果真退卻了,到現在已經退出二三十里地,而我們的哨探往東北邊前出十五六里就沒辦法再深入了……韃子布置的警戒人馬太過密集,怎么都繞不過去。”
王守仁問道:“派出人手往大同報信了嗎?”
“這個……”
朱暉道,“有點兒難度。從這里往南,隨時隨地都能見到韃子的蹤跡,跟之前咱追隨王中丞在陰山之北作戰時一模一樣,總覺得四面八方都是韃子,跟之前行軍時四野無人,差別很大。”
王守仁點了點頭,道:“我們本就在韃子腹心地帶活動,如果周邊一個韃子都沒有,那才不正常。
“之前尾隨過我們的那路韃子武裝,應該將消息帶給了這邊的部落,他們知曉我們的來歷,更知曉我們的實力和戰法。”
朱暉問道:“王兄弟是說,眼前的韃子,跟先前在陰山北的不是同一路人?”
“說不準。”
王守仁搖頭道,“不過以我觀察,他們的穿著以及行事風格,更像是朵顏三衛……也就是東部草原的兀良哈等部族。”
“咦?難道是朵顏三衛打到了官山,準備搶奪汗位?”
朱暉問道。
“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王守仁搖了搖頭,皺著眉若有所思:“如果是朵顏三衛都不得不出兵到此,只能認為,韃靼人……正在經歷不可承受之戰事,需要在整個草原范圍內進行動員,各部族間無論是否有宿怨,都要放下成見,一致對外。”
韃靼人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選擇撤退,讓大明將士這邊信心倍增。
我們就兩千人,結果一來就把對面漫山遍野的韃子給嚇跑了?
無論他們是何原因遁走,都說明他們怕了我們,虧我們之前還擔驚受怕,現在才知道,誰才是這草原上的主宰。
第二天上午,王守仁準備統率所部,沖著東方韃靼人撤退的方向發起銜尾追擊。
這次將士們的怨言基本上全都消失了。
之前將士們想及早回到大明的主要原因,是怕被韃靼人圍追堵截,覺得自己是在異常危險的地方行軍,隨時都可能萬劫不復。
等遭遇強敵,發現對方畏懼自己如虎時,內心的恐懼和擔心頓時消失不見,恃強凌弱之心一起,再也沒人嚷嚷著回去了。
“上面傳下軍令了。”
營地內大明官兵有條不紊地收拾行囊,集結隊伍,各級軍官從上往下依次傳達著王守仁的命令,“接下來咱要一路跟著韃子,尾隨他們,看看他們到底要干什么……如今大同方面出擊的朝廷兵馬可能正在跟韃子交火,我們跟著去吃肉,保準虧不了!”
“不會到了地方,連口湯都喝不上吧?”
有人笑著打趣。
“這怎么可能?你想想啊,是誰在草原上長驅直入幾千里,縱橫捭闔幾無敵手?咱才是真正令人聞風喪膽的鐵軍,回去后等著加官進爵吧!”
“嗨,分娘們兒才叫好呢,只給個官有何用?”
“你懂個屁啊!有官當,就有肉吃,有衣穿,娘們兒還不得乖乖地送上門來?”
“那咱就生一窩崽子……”
“哈哈。”
一群人在那兒七嘴八舌,基本上都是老兵油子在湊趣,抒發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
王守仁就在不遠處聽著他們對話,沒有言語。
不多時,朱暉已把所部人馬整頓好,過來向王守仁稟報:“可以出發了。”
“接下來,我們得找到大同兵馬與韃子交火的位置……若我所料不差的話,戰場應該在東北方六十里到八十里間的位置。”
王守仁說出這個判斷的時候,雙目精光閃閃。
朱暉道:“王……王老弟,你說咱是抱著跟韃靼人對決的想法,還是說……就單純這么跟著?”
“先跟著吧,就算你想與韃靼人對決,他們也不會答應。”
王守仁分析道,“我觀察過了,昨日韃靼人的營地乃是幾個部族混居在一起,相互間有著緊密配合,從救治傷員到巡邏安排,都絲毫不見紛亂……如果真是內部紛爭,不同部族間不可能會如此齊心協力。”
朱暉搖頭苦笑了一下,心想,連這你都能看出來?
王守仁道:“沿途多加觀察,再派兩隊人馬回大同通風報信。”
朱暉不解地道:“如果真是大同的兵馬在這里與韃靼人交戰,根本無須我們派人回去通傳……”
“咱不得把自個兒的情況匯報上去么?”
王守仁皺眉打量朱暉,“自從跟王中丞分兵后,我們便好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跟后方失去了聯系。”
“那行吧……”
朱暉聳聳肩道,“不過分走兩隊,咱隊伍就又少一批兵……或許真不如帶兵返回大同呢。”
人馬繼續向韃靼人撤退的東北方挺進。
由于彼此間隔著段距離,哨探一時難以查清楚前面的狀況。
行軍到中午,遠處若即若離的韃靼騎兵隊伍,利用其自身的機動性,突然加速離開,王守仁赫然發現,自己只能眼睜睜目送對方離開,根本就追不上。
“那么多韃子,就這么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莫非他們還真能飛上天不成?”
朱暉很著惱。
王守仁命令全軍就地休整,然后找了個干燥的地方,把軍事輿圖鋪在草地上展開,正是他心心念從朱暉手上討來的那份,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
“韃子換防,退下來的殘兵敗寇已經承受不起一場面對面的戰事……當韃靼人發現我們的人馬后,立即便識趣地分兵,且還是往不同的方向退走,所以我們很難追上他們。”
“啥?”
朱暉瞪大眼睛問道,“韃子分開逃跑了?”
王守仁聳聳肩,道:“這不很正常的事情嗎?陰山北麓,他們也曾分兵,跟我們反復來回拉扯。”
“情況不一樣,他們這是逃跑了啊……數萬的兵馬,被我們兩千人,當牛羊一樣驅趕著跑了?”
朱暉不敢置信地問道,“前面不會是個圈套吧?”
王守仁看了看四下的將士,果然許多人臉上浮現懼色,自信心明顯沒先前那么強了。
他怪責地望了朱暉一眼。
果然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身為主將,竟在這里唱衰前程?果然大明的勛臣多不爭氣的子弟。
眼前的朱暉年剛四十,頭上已有華發,想來早年追隨其父,餐風露宿,吃夠了苦頭。此時王守仁突然明白過來……朱暉已不再年輕,其大概只想繼承他老子的爵位,過混吃等死的安穩日子。
又看了半晌,王守仁收拾好輿圖,站起來一揮手:“休整完畢,咱也該走了。”
朱暉一把拉住他,急聲道:“那咱得商量好,這次咱是沖著韃靼人進軍……接下來咱要走多久,走多遠?如果追趕中一直沒遇到韃子,就這么走下去?是不是給將士們定個期限?”
“明日日落前吧。”
王守仁看了看天色,道,“若沿途未遇到韃子,我們會直接從東南方折返大同……橫穿過威寧海,抵達貓兒莊,再從貓兒莊往大明邊關撤回。”
“好,就這么說定,不能反悔!”
朱暉總算從王守仁這里得到一個準信,臉上的神色緩和了許多。
又是漫長的行軍。
到入夜時分,一天下來將士們趕了近五十里路,仍舊沒發現王守仁所說的大明軍隊的蹤跡。
天空烏云壓頂,很可能又面臨一場暴風雪。
氣溫很低,寒風吹到臉上就跟刀割一樣。
轉眼已是戌時,將士們沒力氣行軍了,甚至有牲口因為過度疲累而倒下。
“不行了,得馬上休整,否則隊伍撐不下去!”
寒風中,朱暉一張臉凍得煞白,破爛的衣衫在北風吹拂下獵獵著響,顯得很是凄涼。
周圍士兵已把火把點起來。
王守仁這邊并不藏著掖著,已正大光明把旗號立起來。
沒錯,就是我王某人帶兵在這里,且只有兩千人,你們韃子早就發現我們了,若有意那就來戰!
王守仁緊繃著臉道:“大同出擊的兵馬,很可能正在跟韃子作戰,且是邊打邊走那種,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在移動,他們也在移動。如果不連夜行軍,補上一段路程,到明日入夜前……”
言外之意,你都跟我約法三章,明天日落前找不到韃子,一定會回撤。
現在還說什么休息?
我巴不得晝夜不停行軍。
朱暉苦著臉道:“就這架勢,找到了又如何?咱能幫上什么忙?”
“我們不能置身戰局外。”
王守仁道。
朱暉一下子聽明白了。
王守仁似乎也不覺得自己這路人馬能幫上多大忙,但他統領兵馬從河套之地北上陰山,再從陰山一路東進至此,如果這場曠世大戰沒有親自參與其中,不等于說白辛苦一場?
絕對不能做歷史的旁觀者,而是要做參與者!
“您這格局……真與眾不同啊!”
朱暉皺眉道,“現在年輕的書生,都這么狂的嗎?”
嘴上抱怨幾句,腳下還算誠懇,沒有再多廢話,而是主動去幫王守仁跟將士們解釋。
當晚兵馬挨到子時過去才休息。
次日清晨,大雪并沒有下來,天空反倒放晴了,旭日出現在東方的山嶺上。
經過連夜深入不斷地搜查,夜不收終于帶回好消息。
重新找到了韃子活動的蹤跡,且這次還有更好的發現,那就是找到了交火的戰場,看樣子之前的戰斗規模不小。
“在哪兒?”
王守仁興奮地問道。
“北邊,十多里的地方。”
哨探一臉緊張地回答。
王守仁趕忙道:“趕緊整頓兵馬,咱們過去查看。”
朱暉不以為然道:“仗都打完了,咱過去能做什么?不過很奇怪,打完仗,韃子不知道收拾戰場嗎?”
隨后兵馬收拾好營寨,繼續出發,分為前后兩軍,而王守仁和朱暉都在前軍不到六百人的隊伍中。
等急匆匆趕到戰場,這里的硝煙早已經平息,但隨處可見烈火焚燒過的痕跡。
沒有殘垣斷壁,也不見燒毀的營帳,地上卻隨處可見倒斃的戰馬,各種旗幟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卻不見大明的旗幟,連韃靼人的尸體也沒看到,但有埋灶的痕跡。
“看樣子,就是幾天前發生的事。”
朱暉環視一圈,道,“很可能,真的是韃子內部紛爭,因為沒見到有大明將士存在過的跡象。”
“這是什么?”
王守仁指著地上一個奇怪的土包問道。
“這?”
朱暉仔細端詳了一下,沒看出端倪。
王守仁吩咐:“讓人放個蜂窩煤進去。”
“嗯!?”
朱暉很奇怪,不過馬上讓人把隨軍攜帶的蜂窩煤放了進去,恰好卡在里面,不由驚詫地“啊”了一聲。
不但朱暉驚訝,連旁邊的將士也都好奇地圍攏過來。
王守仁沒解釋太多,隨即道:“在周邊搜索下,看看是否有埋葬韃子人的土坑!”
“是!”
士兵迅速行動起來。
很快他們就發現挖土的痕跡,連聲呼叫把王守仁、朱暉等人給吸引了過去。
“這……”
朱暉看到虛掩的土堆里,隨處可見韃靼人的殘肢斷臂。
王守仁道:“很明顯,都是草草掩埋的。”
朱暉問道:“也就是說,咱大明士兵打完仗,還好心好意把敵人的尸體給填埋了?”
“看看尸體是否有首級,若首級完整,看看是否有耳朵。”王守仁繼續下達命令。
隨后將士們挖開部分土坑,從里面找出韃靼人的尸體。
“還沒腐爛,看樣子就是這幾天剛埋的,由于太冷了,都僵著。”
朱暉道,“有的有耳朵,有的沒有……說來也奇怪,難道韃子也拿這個當軍功?為何死的都是韃子?”
王守仁道:“如果大明將士戰死的話,是否會把尸體帶回去,魂歸故土呢?”
“這……”
朱暉道,“多半是燒了帶骨灰罐回去。”
王守仁上前,蹲在地上仔細看了下,然后道:“你們過來看。”
“這有啥好看的。”
朱暉顯然不太想面對那些尸體。
雖然當兵的見慣生死,但近距離接觸死尸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王守仁自顧自地解釋:“這些人都是被火銃子彈直接打出個窟窿殞命的……還有的則是被炮彈的彈片炸死,并沒有被弓箭射死的。”
“是嗎?”
朱暉這才湊過去仔細查看。
等他看過后,一臉驚訝地道:“還真是……但為何……韃子的死狀,跟咱打死的……有些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