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帶兵抵達薊州鎮。
出兵不過兩天,就來到京東第一軍事重鎮,其行軍速度算得上非常快了。
李孜省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人破壞他的行動,且這次他帶了龐頃在旁作為參謀,全程負責協同他出兵草原。
“別說有好事老子沒記著你,這次讓你隨在我左右。”
李孜省騎在高頭大馬上,美滋滋地道,“前面就是三屯營,薊州鎮城所在。咱到城內稍事整頓,隨后便出喜峰口,揮兵大寧。”
大明天順二年,薊鎮總兵胡鋪始辟三屯營城,隨后鎮府便移于此地,設三屯忠義衛,以三百軍戶屯田而得名。
龐頃道:“會不會太過著急了?咱在薊州鎮城休整個一兩日也好啊!”
李孜省道:“后方隨時都會派人來把我們出兵的計劃給叫停,我本來還說不進城,隨便找個地方出塞,連巡撫衙門我都不去報到,直接帶兵北上呢。”
“本鎮兵馬,真的一個都不調?”
龐頃好奇地問道。
“對,一個都不用。”
李孜省道,“有一個留在我身邊,我都覺得可能是賊人奸細,不安好心。所以我的目標很簡單,直接帶兵北上,完成陛下的交托,讓來瞻和張家賢侄對我滿意,那就夠了。”
“呵呵。”
龐頃搖頭苦笑。
好似在說,就你牛逼,你這是只打算對皇帝和張家外戚負責,對朝廷那幫文臣完全不管不顧,是吧?
李孜省抬頭看向薊州鎮城門方向,道:“接下來薊鎮總兵官求見,你去應付,等我軍再次開拔時,讓他們直接派民夫運送糧食,跟上大部隊行軍就行。”
“啊?薊鎮會調撥糧草嗎?”
龐頃問道。
李孜省擺擺手道:“給也行,不給也沒啥。我既然是薊州巡撫,當然在其位謀其政,下達個命令看看下面的將領是否會遵從。
“好在離京時徽商已給了大批糧食,真沒想到,這次出兵,不但陛下和來瞻全力支持,連富甲天下的徽商都站在我這邊。”
“哈哈。”
龐頃聞言開懷一笑,道,“作為商賈,要報效朝廷,自然想在大軍北征時做些什么,這也算是有擔當的表現。
“他們或許更希望馳援張家二公子,奈何人家二公子辦事根本無須他人相助,此番給您……既賣了人情,還知道您將來一定會涌泉相報……”
李孜省皺眉打量過去,問道:“怎么個意思?賣人情給延齡,他就不還?”
龐頃解釋道:“張家二公子幫那些商賈賺了多少銀子?在相處中,您以為是張家占了便宜?敝人看來,那些商賈才是因此賺得盆滿缽滿,光是靠銀折色之法,加上一個曬鹽法,鹽場可以敞開供應海鹽,他們從中就賺了好幾百萬兩銀子,拿出點兒來貢獻給朝廷,理所應當。”
李孜省道:“啊?有那么多嗎?”
“就這還不算開煤礦所得呢。”
龐頃感慨道,“您這趟回京,大概沒出去走動,不知道西山煤礦有多賺錢……現在京師及周邊府縣全都是賣蜂窩煤的,那東西非常經燒,如今正是寒冬臘月,京師中誰家不囤積個滿庫房?”
李孜省怔了怔神,問道:“蜂窩煤真有那么好?我怎么不知道?”
龐頃道:“你之前長期在南方,自然不清楚個中情況……咱自己府上都囤積不少……”
李孜省眉頭皺了皺,一時間無言以對。
龐頃問道:“您是有什么誤會嗎?看您,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李孜省搖頭嘆道:“我本以為,自己得到了比來瞻父子更高的禮遇,通過治理黃河贏得偌大的名聲,讓那些商賈覺得我是個能吏,跟來瞻一樣受到景仰……誰知道……他們就是圖謀從我這里獲得好處!
“十有八九是延齡賢侄不稀罕搭理他們,他們才把糧食送到我這里來……唉,看來還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龐頃聞言不由笑了起來,道:“哎呀,我的道爺,您在意這些細枝末葉作甚?送給誰不一樣?都是為朝廷效力。”
“那不一樣。”
李孜省無奈道,“不過也罷,我本就沒資格跟來瞻父子相提并論,既然那群商賈愿意把糧食送到軍中,我就權且當成,他們是在相助來瞻父子,我跟著沾光享福就是……”
龐頃道:“那您在糾結什么?”
“直到別人的門路走不通,才眼巴巴跑來走我的門路……此情此景,你覺得我能不失落嗎?”
李孜省嘴上這么說,但其實看上去并沒有多難過。
此時三屯營城內官將已經得到傳報,開始整頓兵馬前來歡迎頂頭上司,隨著城門洞開,一隊隊騎兵率先沖了出來,在官道兩側列隊,然后就是裝備長槍和弓弩的步兵列陣,城內外號角錚鳴,鼓樂喧天,旌旗招展。
看到前方熱鬧的場景,李孜省開心之余,忍不住問道:“延齡賢侄真的那么會賺錢?”
“是。”
龐頃隨口應付,“不然您治河的銀子從何而來?”
“我還以為,大部分是來瞻籌集來的,再就是陛下暗中撥款……延齡就算是再會賺錢,也不會賺那么多,誰曾想,那小子能力遠超想象。”
李孜省感慨道,“當初的汪直也是賺錢的一把好手,把內庫打理得井井有條,但跟這位小國舅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
“您這話……”
龐頃很想問,你說這話合適嗎?
“呵呵。”
李孜省開懷一笑道,“這要是換到成化朝,有我和梁芳什么事?只要有這小子,陛下完全可以不用在乎文臣的意見,放心地出兵,恐怕西域、烏斯藏、草原以及越北已盡歸我大明所有,恢復漢唐榮光……如此一來,朝堂上下全都得圍著他一人轉……”
“現在情況不也一樣么?”
龐頃善意地提醒。
李孜省卻搖頭:“不一樣,大不一樣!當今陛下雖信任自己的妻弟,但始終對大臣還是保持了起碼得體面,不至于撕破臉。這要是換作先皇時,那真叫一個不管不顧,朝堂上下只允許有一個聲音……你想想啊,連我都能把持朝政,況且延齡乎?”
入夜時分。
紫禁城,乾清宮。
朱祐樘本想早早回坤寧宮睡覺,畢竟他每天都要上朝,且很早就要參與到朝務中,幾乎是每日不輟,所以在夜幕降臨后,他感受到的是一種心力交瘁,整個人昏昏欲睡,渴望及早解脫這種狀況。
“陛下,剛得到消息。”
覃昌帶著西北最新戰報出現在朱祐樘面前,“前方報捷。”
朱祐樘一怔,隨即帶著幾分期許問道:“是延齡派人來報捷嗎?”
覃昌沒想到皇帝會只提自己的妻弟,連忙解釋:“乃王越自草原腹地報捷……大軍行進到陰山之北,與韃靼人展開連番大戰。捷報上說,斬殺韃靼人合計兩千六百余,加上三千余俘虜……此戰殲敵差不多近六千,實乃驚世大捷。”
“哦。”
朱祐樘并沒有顯得多歡喜,微微點了點頭,道,“王越名聲在外,果然有兩把刷子……現在他還領兵繼續與韃靼人作戰嗎?”
“退兵了。”
覃昌道,“王越提請大軍回撤至延綏鎮,說是軍中糧草輜重消耗嚴重……加上全軍出征月余,人疲馬乏,韃靼人又只以游騎與我軍周旋,避免任何正面交鋒的機會,故一時間不能決出勝負。
“天寒地凍加上人生地不熟,兵馬只能先退回來……”
朱祐樘皺了皺眉:“陰山南北自古以來都是華夏疆域,軍中有著詳細輿圖,每座高山每個湖泊皆有清晰的定位,王越作為知兵的名將,豈能因不通地理而輕言退兵?這理由太過牽強。”
覃昌道:“主要還是……糧草跟不上吧。因為今年延綏鎮的軍屯,本就因干旱等原因導致秋糧歉收,朝廷也沒有調撥更多錢糧,再加上王越領兵出征,很是倉促,并沒有準備足夠的糧草。”
“叫他穩守的時候他選擇出擊,現在又未經請示便擅自退兵,怎么能把軍機大事當做兒戲呢?”
朱祐樘顯得很不滿意,站起身來,一臉嚴肅地喝斥,“王越離京前我就囑咐過他,要為延齡出擊創造戰機,他這么退了,讓延齡接下來怎么辦?”
覃昌聞言心里一動,趕忙問道:“陛下,之前西北報上來,說是大同有一路人馬,已出塞往威寧海去了?”
“就是延齡啊。”朱祐樘黑著臉道,“延齡帶的人雖不多,但都是這兩年訓練出的精銳,裝備的也是最新的火器。如果西線王越退兵,那韃靼人不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東線來了?屆時延齡就要遭遇四面夾擊的境況。”
覃昌心說,只帶了兩三千人進草原,還指望不被夾擊?
王越再怎么自負,好歹也帶了兩萬大軍去到草原,雖然其中作戰兵員大概也就一萬出頭,但光靠人數就足以給韃靼人一定壓力。
要是王越也只帶兩三千人去,怕也得有去無回。
朱祐樘道:“不管怎么說,王越也算是體現出了自身價值,如果把他的功勛報給朝中人,想來……能讓世人矚目,文臣也都會覺得朕用他并沒有用錯,應該如此吧?”
“是的。”
覃昌改回笑顏,心下暗自琢磨,王越斬殺俘虜韃靼人近六千,雖然有部分是老弱婦孺,但就這功績,已經比當初其成名的威寧海之戰更壯懷激烈。
就這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真指望一兩年之內平定草原?
聽著就像做夢!
朱祐樘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這消息,岳父知曉嗎?”
“啊!?”
覃昌微微錯愕,都這會兒了,皇帝還加掛他岳父?
不過想想也是,王越畢竟是經張巒力挺,才被赦免罪行,回朝當差,這次去三邊,也是張巒父子力推所致。
“可能……還不知情吧。”覃昌道。
“說起來,有些日子沒見過岳父了……他最近還好嗎?”朱祐樘問道。
覃昌道:“足不出戶,平日很難見到其人,有事得去找,或才會破例見上一面,但行色匆匆,很難說上幾句。
“先前李孜省回京時,曾去拜訪過他。”
朱祐樘笑著道:“岳父還是那疲懶的性子,從來都不想理會朝事……都這樣了,別人怎么還在挑他的刺?過分了啊!”
“是啊。”
覃昌附和地點頭。
他甚至有些羞慚。
當初受懷恩挑唆,他跟張巒勢不兩立,一心要把張巒逐漸膨脹的權力扼殺于搖籃中。
不過隨著他經過宦海沉浮,到西北走了一趟后,覃昌逐漸意識到,人家張巒真不是裝模作樣。
張巒在裝孫子這件事上,能始終如一,現在成了真孫子。
話說,這樣既能辦事,還不想當權臣掌控朝事,也不結黨營私的外戚,自古以來上哪兒找去?
覃昌心想,難怪張家能得到陛下如此倚重,光是這對父子做事的風格,自古以來就未曾聽聞過,真就是既讓人放心,又能守得住本心的典范。
朱祐樘道:“去把這消息告知岳父,順帶問問他的意思。”
“陛下,問什么?”
覃昌顯得很遲鈍。
因為他沒想明白,這會兒把戰報告知張巒,還要詢問意見,能問出個花來?
朱祐樘沉思良久,最后或許是身體實在撐不住,略微前傾,雙手按在桌子上,疲憊至極地道:“朕想知道,王越率軍回撤,對延齡出兵有多大的影響!延齡的計劃,是讓王越在西線撐盡量久的時間,現在……唉……”
覃昌道:“陛下,如果只是靠這種牽制,可能徒自靡費軍餉,畢竟要從三邊調運大批糧食物資去草原,實在太過艱難。而目前……三邊已籌募不出足夠多的錢糧,也沒有更多的人手負責調運。因為這種調運……乃人力、物力的巨大負擔,沿途消耗要比本身運送到位的數目還要來得大。”
“是啊,路途遙遠,且那段路很不好走,得過荒漠草原,還得跨越黃河。”朱祐樘似乎能理解王越的處境。
但隨即朱祐樘話鋒一轉,道:“那他為啥不按照計劃,晚些日子再出征?或者出征前,為何不多準備一些錢糧?”
覃昌道:“可能是戰機難得,也可能是再也湊不出更多的錢糧,王越便想勉力一搏吧。但也正因為其不聽從號令,所以此番封賞,得綜合考量,功是功,過是過,絕不能片面宣揚某個方面。”
“嗯。”
朱祐樘點頭道,“確實要賞罰分明!不過王越退都退了,還能怎么樣?明天朝會上,覃大伴你把這事兒跟大臣們講吧。哦對了,最近老伴身體還好嗎?”
“他……越發糊涂了,誰都不認識。”
覃昌說到覃吉,臉上滿是遺憾。
自從覃吉從朝中徹底退下去,現在已經成了真正的老糊涂。
整個人跟失去魂魄一般,完全就是活著的行尸走肉。
“朕有些想他了。”
朱祐樘道,“明天,把他帶到宮里來,朕想見見。多賜給他一些錢財……”
說到這里,朱祐樘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唉,他照顧朕那么多年,本該安享晚年,卻未曾想……人生無常,希望他能熬過這一關,過幾天舒心日子。
“不過,有時候把一切都忘了,也未必便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