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軍隊,順利退出了陰山北麓。
進入陰山之南的平原地帶后,天氣仍舊沒有轉好的跡象,軍隊按照來路,繼續往西南方向走。
這時候黃河已經封凍,隸屬于三邊的船隊已經撤回了寧夏鎮,前鋒部隊仔細檢查后發現黃河冰層厚達三尺有余,大軍通過沒有任何阻礙。于是乎,王越統領兵馬一路過了黃河,順利進入襖兒都司,也就是后來鄂爾多斯草原。
襖兒都司最初為守護成吉思汗陵寢的部落,居住在阿爾泰山和肯特山之間的蒙古高原腹地。明天順六年,鄂爾多斯部首領毛里亥帶著“八白室”移駐河套地區,不明真相的大明便逐漸將東套地區命名為襖兒都司。
毛里亥通過政變先后擁立馬可古兒吉思和脫古思猛可為蒙古大汗,事實上掌握了韃靼最高權力。當脫古思猛可被殺后,毛里亥繼續掌控局勢,直到大明成化十一年被滿都魯聯合孛羅忽擊敗。
毛里亥擁立的最后一任大汗脫古思猛可被孛羅忽擊敗后,毛里亥勢力逐步瓦解。滿都魯在混戰中勝出,成為第三十一代草原大汗。滿都魯無子嗣,其妻滿都海夫人隨后擁立巴圖蒙克為達延汗,而滿都海也在王越突襲威寧海的大戰中隕落,這就是最近幾十年草原勢力的興衰更替。
一連幾天,負責殿后的王守仁都在派人調查韃靼人的動向。
作為大明中期與王越并肩以文人封爵的典范,盡管王守仁年紀輕輕,對于情報的獲取和分析已經非常看重,雖然他并不負責斥候隊伍,但他把手下歸他調遣的一千多人,分了三批,輪班去刺探韃靼人的動向。
最遠甚至距離大明后軍足足有五六十里。
因為王守仁不斷派出部隊搜集草原上方方面面的消息,使得韃靼人對于大明軍隊的動向極不明確,從韃靼小王子到下面普通的騎兵,都怕跟王越統領的明軍正面對決,所以韃靼人那邊盡可能避開明軍斥候隊伍,表現得頗為消極。
這天王守仁突然覺察到當下的局勢似乎有哪里不對,為求謹慎,他先去見了朱永。
“保國公,韃靼人似乎無意南下,他們的主力,走到陰山一線就停了,目前跟在我們后面的不過是小股襲擾部隊。”
王守仁一來就說出自己的見解。
朱永臉色顯得很平常:“咱都退兵了,韃靼人還眼巴巴追上來作甚?討氣受嗎?如果說他們有膽氣與我軍決戰,早就來了!現在是王軍門讓咱撤兵,全軍只需按照計劃回軍延綏便可,無需節外生枝。”
王守仁道:“如果韃靼人是因為草原其他方向再起烽煙等原因,而調走主力呢?”
“王世侄,你這話是何意?”
朱永似乎不太明白。
王守仁當即便想,之前王中丞跟我說的那些話,未必跟保國公講過。
尤其是關乎張家老二有可能會從大同出兵之事,只是王中丞無端的猜測,他對我信任有加才會告知,于是王守仁謹慎地提示:“韃靼內部是否有可能出現叛亂?”
“這怎么可能?”
朱永聞言臉上浮現一抹嘲弄之色,揶揄道,“就算有,光靠現有的情報,能得出這般結論嗎?王世侄,你這次軍功不小,只管安心回去等候朝廷封賞便可,何必要畫蛇添足呢?”
王守仁目光如炬打量朱永,道:“在下本認為,保國公應該跟在下一樣,有迫切一戰的期冀才對。”
朱永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板著臉道:“作為大明軍將,確保本軍安然無恙才屬份內之事,其他都不值一提。”
王守仁道:“但……先前王中丞一直不許您領兵在前,就算戰機就在眼前,也馬上調您去鎮守糧道,您甘心嗎?”
“你……”
朱永萬萬沒想到,王守仁竟如此“大膽”!
明明是王越破格提拔的年輕人,賞識且給了你王守仁表現的機會,結果現在卻在外人面前挑撥離間?
王守仁鄭重地道:“在下認為,此時應當停止退兵,派出人手返回關隘去催要糧食和物資,我們可以就地備戰,待時機成熟,可直插威寧海……想來這時大小黑河都封凍了,東去再無阻礙。”
“這話你怎不去跟王軍門說?”
朱永終于把好脾氣給磨沒了,翻了個白眼道,“本公做不了決定!再說,軍中存糧能堅持到退回大明就不錯了,即便這樣,將士們還得節衣縮食……你以為王軍門不想繼續留在草原上?他是不愿冒險!”
“在下知曉。”
王守仁道。
朱永心下來氣,心說你既然知道還這么說?
王守仁繼續道:“的確,現在停止退兵,會面臨斷糧風險,到時或會為韃靼人所趁。但沒有風險,如何能建立不世功業?”
朱永心呼“臥槽”。
軍中連糧食都快沒了,明明可以安全撤兵回到大明的地界,非要等在草原上,等著后方往這邊送糧?
“王……世侄。”
朱永無奈道,“你看是不是……對軍中運糧等事有何誤解?如今我們可是萬數兵馬的糧草,每日消耗都是筆天文數字,一次性運來,朝夕間很難做到,就算快馬回去通知,再組織人手運送……時間上來得及嗎?”
王守仁道:“學生想請保國公與在下一起去見王中丞,由他定奪。”
朱永擺擺手道:“本公領到的差事是坐鎮后軍,不能擅離。世侄你要去跟王軍門提請,隨你的便,本公可不會做僭越之事。”
嘴上客氣,心里卻在想,少年始終是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
這是沒有什么為人處世的經驗。
王世昌不是被逼到絕路上,絕對不會想退兵這回事,現在他既然已經做出決定,你還能半途把他拉回去不成?
問題是,韃靼人那邊并沒露出明顯的破綻,你這不是在瞎胡鬧么?
王守仁對朱永似乎有些失望,怏怏不樂道:“在下想見一下鎮守中官等人。”
“這我可沒辦法。”
朱永聳聳肩道,“或許王軍門能幫到你。伯安,放寬心,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給自己增添太大的壓力。
“將士們心心念念早些回家,如果明知吃不上飯還要與強敵死戰,且是在這般惡劣的天氣下,誰能受得了?
“世侄,咱得以大局為重哪!”
王守仁沒有在朱永這里得到支持,卻還是執意去見了王越。
這次王越沒有賜見。
而是派人讓他返回后軍。
“我要見王中丞。”
王守仁堅持地道。
出來傳話的是王越的親隨,客氣地道:“王公子,軍門這幾天感染了風寒,高燒不退,需要好好靜養幾日。再說,您最近派人四處查探消息,其實……沒太大的必要。有些事……適可而止吧。”
王守仁突然覺得,王越變得很陌生。
明明是王越提拔了自己,把自己安排在重要的崗位上,為什么到關鍵時候,卻不肯見他?
王守仁道:“事關軍機,非見不可!要是見不到,王某便不回去了!再煩請通傳。”
“那……您先等等。”
親隨只能再去通稟。
王越其實現在就在帳中篷,并沒有什么大病,只是有鼻塞、咳嗽等冬天常見的癥狀,但他內心不好受,所以拒見外客。
此番回去后,他要面對的并不只是朝中大臣的攻訐,甚至因為忤逆圣意,可能連到手的官職都沒了……
至于爵位,目前殺敵的數量,并不足以讓他重新獲得爵位,這其中是否能得到張巒的支持,成為重中之重。
王守仁來此的目的,他大概猜到了。
只是王越感覺到,自己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跟他說……”
王越對隨從道,“他要留在草原上,可以從別的營地給他調撥一批糧食,最多給他留一千新軍人馬,剩下的,再無轉圜余地!
“就算明知道未來草原上有一場好戲可瞧,但那場戲的舞臺離我們太遠!不是我不思進取,只是……鞭長莫及。”
王守仁帶著幾分遺憾走了。
王越終歸調撥給了他人馬,還給他留下糧食,至于這一千人能做點兒什么,沒人知道。
親隨告知王守仁離開的消息后,王越臉上又增添了幾分遺憾之色。
旁邊的監軍太監曹慎不解問道:“王公,您為何不見他?只是見見未嘗不可?”
“我怕被他說動。”
王越感慨地說道。
“您怕……?”
曹慎越發不可思議。
王越嘆道:“我老了,不知何時居然也學會了功利……如今我所追求的僅僅是安安穩穩把爵位拿到手,我經歷不起失敗,所以只能選擇回避。其實我很清楚王伯安的用意,連他都能看到的,難道我看不到嗎?”
曹慎震驚地問道:“您是說,您也覺得,那位王參軍的計劃是對的,應該留在草原上,靜觀其變?讓三邊往這邊送糧?”
王越道:“你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是嗎?”
“這個……”
曹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王越此時精神煥發,對著帳中掛起來的輿圖道:“韃靼人最近的調動的確是太過反常,換作我是韃靼統帥,肯定是步步為營,把我們逼入關塞內才會安心,順帶收下光復襖兒都司的功勞。
“也是伯安有遠見和魄力,才料敵于先,我這里得悉的情報,多數還是他麾下人馬調查來的。”
曹慎道:“查到什么了?”
王越道:“韃靼人在往后調兵。”
“啥?”
曹慎顯得很驚訝,問道,“所以說,韃靼人內部真的發生了叛亂?連韃靼小王子都不得不調兵回去解決內部的隱患?”
王越搖頭道:“絕對不會是韃靼內部的變亂,倒好像是,大同那邊出兵,非常見成效,已經開始威脅到了韃靼人,令其不得不從我們這邊抽調人馬回援。”
“這……”
曹慎皺眉道,“完全解釋不通啊!韃靼人放著您這樣的名將不去防備,要去防備大同的人馬?大同一次性能出兵多少?又是誰領兵?連您這里都被逼不得不退兵,大同出兵的意義會是什么?”
“我也想問吶。”
王越臉上帶著幾分苦笑。
這讓曹慎更覺得不可思議。
王越居然對大同的軍事安排也不清不楚?
王越道:“張家小國舅,從一開始就預見到新式火銃的威力,大力訓練新軍,后來更是帶兵去南京平息地方匪寇,破除固有勢力對地方商業的壟斷,又到徽州團結一大批徽商,組成商業聯盟,很快就回到北方,然后一頭扎進大同……”
曹慎問道:“所以說,這次大同出兵,可能就是張家小國舅主導?卻不知是大同哪位大人帶兵出征?可是大同巡撫許進?”
“我看未必。”
王越道,“要出兵,張家小國舅自己就能完成,何必要假手于人?且以他的魄力,若草原真有大的動靜,一定是他在攪動風云。”
“那您……”
曹慎很想問,若事情真若你推敲的這樣,你還甘心走?
不留下來,等著分上一杯羹?
王越道:“我已讓人上奏表功,按照以往的規矩,目前積累的功勞,已經足夠我把失去的拿回來,不想再畫蛇添足。唉,正因為我失去了進取的魄力,卻又心有不甘,才會讓王伯安繼續留在草原上,看看是否有機可趁。”
曹慎點點頭道:“是啊,如王公這般,已躋身高位,且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自然不可能跟平常人那般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眼睛還盯著別人的地盤,想多扒拉些利益到自己的碗里來……顧慮自然多。”
“嗯。”
王越道,“身為政客,如今總攬三邊軍政要務,顧慮自然不少。因為我得思忖朝中人對我的成見,還有如何跟他們交差……想來若是有機會拿回爵位,或還會再被派出鎮守邊陲,得繼續與朝中人打交道。”
曹慎試探地問道:“陛下不是希望您一舉……平定草原么?”
王越黑著臉不說話。
你怎么說話的?知不知道什么叫養寇自重?
如果皇帝真一口氣把草原給平定了,那還要我王越做什么?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王家注定風光不了多久,很快就將面臨削爵的慘淡下場!
曹慎道:“就是不知,我們該如何向朝廷解釋?留一路人馬,竟還是讓一個沒有官身的少年領兵?就怕朝中人知曉,會對此有看法……”
言外之意,你留誰不好?
留個跟張延齡般同為少年郎,且意氣風發的王守仁?你欣賞他沒錯,但你單獨留他帶兵留滯草原,跟朝廷如何交差?
王越嘆息道:“我已呈奏圣上,臨時委命他軍中要職,且派人從旁協助他……莫非曹公公有意留下,建功立業?”
說話間,王越用威脅的目光望過去。
讓你多嘴多舌,質疑我的立場!
再廢話,把你留在草原上,讓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叫停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曹慎道:“那是否應該提前恭賀王公您?以這次的功勞,斬殺和俘虜賊寇三四千人,光這功勞,便足以銘記史冊。”
王越搖頭道:“陛下的追求,跟先皇時大相徑庭,陛下要的是平定草原的大功,可惜我沒有那本事。如果非得為自己彰顯功勞,結果很可能……顆粒無收。不過……該得到的,總會得到。”
“是啊,是您的,總歸是您的,誰都搶不走。”
曹慎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想:
那外戚張家,尤其是那張小國舅絕對是個例外,他若真想搶你功勞,你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因為皇帝只相信張家父子。
你這次收兵看似果決,但若真是張小國舅毅然出兵草原,此舉分明是陷對方于危險境地,看張國丈會如何針對你。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等回到邊塞后,我得距離你遠一點,避免受到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