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也跟李孜省一樣,睡到很晚才起來。
坐在床頭正發呆,祁娘已端著參湯過來給他滋補身體。
“不行,不行,我傷了本元,虛不受補,吾兒說過,讓我少接觸補品,否則很容易短命。”
張巒連忙擺手,一副敬而遠之的模樣。
祁娘笑著道:“即便老爺最近身子骨還好,但也得注意調理身體,適當的進補還是有必要的……對了,除了李尚書外,之前還從沒見過誰能在這院子留宿呢,卻說接下來不知該……如何安排?”
張巒道:“那兩個女人,我不是已讓李孜省帶走了么?話說,雖然這院子是我親手置辦的,沒住李孜省贈與的城里那些個院子,但這里有多少東西是李孜省給我的?其實嚴格說起來,他才是這里的主人……我這都不算借花獻佛,只是歸還罷了。”
祁娘點頭:“可是……老爺,有些事,終歸還是避忌些為好。”
“又沒涉及到你,你緊張什么?”
張巒翻身下床,然后伸開雙臂……現在的他已經懶到不想自己動手穿衣,等著別人上前來伺候。
這邊還沒等張巒穿戴完畢,就有丫鬟來報,說是李孜省又折返回來了。
“咦?這是怎么回事?”張巒詫異地問道,“看來,我還得去應付一下……祁娘,去請李孜省進來吧。”
“是。”
祁娘轉身出了房門。
馬上有人進到房間里收拾。
過了不多時,李孜省就被祁娘帶到院子里,李孜省卻不肯再往里走。
張巒來到屋門口,招呼道:“李尚書,怎天亮后,你還跟我生分起來了?進來敘話便是!”
李孜省走到近前,往屋子里瞅了一眼,發現沒人后,這才湊過來說道:“來瞻,我出去后就見到炳坤,他跟我說了一些事。”
“走,進去說!”
張巒招呼。
臥房內。
二人坐下來后,李孜省連茶水都顧不上喝,就把龐頃跟他所列之事,原原本本與張巒說明。
張巒驚訝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薊州這爛攤子,你壓不住?”
“我本無所畏懼,但被炳坤說過后,我也開始懷疑了。”李孜省道,“我在軍事上所有的成就,只限于偏關一戰,九邊軍鎮我還真沒幾個認識的人……就算當年為先皇辦差,也沒在薊州鎮建立起什么人望。”
張巒本想解釋什么,欲言又止,隨后搖了搖頭,干脆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厚厚一摞信來,隨意翻了翻,然后遞給李孜省:“算了,我也不藏掖,前些日子延齡寄給我的信,你全都拿去看過,就知真假了!”
“啊,這……這怎么好意思呢?”
李孜省有些避諱。
“看看吧,別讓你心生誤會,以為我知道內情卻故意坑害你……誰讓咱心底坦蕩,啥都不怕呢?”
張巒聳聳肩道。
“好吧。”
李孜省趕緊把張延齡寫給張巒的信件,每一封都拿過來仔細看過。
張巒在旁解釋:“目前九邊重鎮的任務就兩個,一個就是守好自己的城塞,不讓韃子有機可趁;另一個就是配合王越進兵草原。
“王越此人能力極為突出,深得邊關將士擁戴,只是他目標太過明顯,還攜帶有極為沉重的武器,行動不便,未必就能從韃靼人那兒討到便宜。”
李孜省目光不離信件,一目十行地快速閱覽,嘴上應承:“咱大侄子的能力比起王世昌強多了,這點毋庸置疑。”
張巒道:“延齡的意思,他帶一路兵馬,只攜帶干糧和火器彈藥,一人三馬甚至四馬,直插威寧海,打韃靼人一個措手不及。”
“輕兵固然好。”
李孜省評價,“但就怕陷入重圍。”
“所以得靠你啊。”張巒趕緊道,“你要是覺得去薊州鎮,五萬兩銀子不夠的話,我再跟陛下討要便可。”
李孜省抬頭道:“不是錢糧的事,好像薊州鎮軍心不穩。”
“那就從京城調兵。”
張巒顯得很果決,“你掛個薊州巡撫的名頭,調遣新軍和京營精銳組成的聯軍北上……話說,無論是王越,還是吾兒延齡,再到你這邊,都不可能帶太多兵馬進入草原。”
李孜省道:“明白,攤子鋪得太大,耗費將是天文數字,這種仗打不起也不能打,輕兵最好不過。”
“對啊。”
張巒道,“所以你這邊,最好也帶個三五千人,就把問題給解決了。只要能把朵顏三衛給牽制住,不給延齡添亂……花少許銀子就把場面給控制好,讓吾兒能放心深入草原腹地便可。”
“那我……”
李孜省顯然有貪念。
我幫你兒子深入敵后,那我的功勞不就降低了?
張巒靠了過去,低聲道:“只要前面仗打贏了,后續收拾殘局,其實不用動員,你還怕手底下的將士不跟你去賺白得的功勞?
“剛開始舉步維艱,誰都不想出力,但等到收獲勝利果實的時候,誰不想打順風仗賺軍功,到時候誰手里有韃子的人頭,功勞不就是誰的?誰知道是什么時候獲得的人頭?”
李孜省啞然失笑,搖頭道:“來瞻,我本以為當一任薊州巡撫,是去辦大事的。聽你這一席話,我明白,就是掛個名,帶一路人馬出塞……不用我出多大力,但只要一切順利,能徹底平定草原,最后論功行賞時,我不但能喝湯,還能吃到肉。
“好吧,我干了,不過你得幫我……除了新軍外,還得從京營抽調精兵強將給我,那種老兵油子一個不要,全要那種有著青春熱血,肯積極進取的……不如此,我哪來的信心能夠拖住韃靼人?”
文淵閣。
內閣值房。
徐溥和劉健,突然聽說李孜省調薊州鎮為巡撫,因為事出突然,皇帝都沒提前跟內閣和吏部打招呼,導致朝廷在應對方面,顯得很倉促。
隨后二人一起往吏部衙門走了一趟,找到吏部尚書王恕,名義上是來商討官員考核事宜,其實是為了對付李孜省。
“陛下或有在薊州用兵之意。”
劉健做了總結,說道,“李某人往薊州后,陛下或會再派都御史往遼東,配合甘肅、寧夏、延綏等三邊兵馬,圖謀出兵草原。此戰曠日持久,或引來國祚危殆。勞民傷財,非百萬帑幣不能平息干戈。”
兩位閣臣的意思很明確,就是不同意小皇帝瞎折騰。
或許朱祐樘自己也明白,他才剛登基不久,地位并沒有多穩固,文治先且不提,想要在武功上面有所作為,除了要求王越和張延齡等人縮小出兵規模,盡量減少開支外,更多的就是要對文臣進行遮瞞。
不跟朝中重臣說,不伸手跟戶部討要錢糧,朝廷就得默認這件事發生。
王恕眉頭緊鎖,問道:“戶部可有向九邊重鎮出調錢糧的記錄?比如說……薊州鎮?”
“薊州鎮目前還沒有。”
劉健篤定地道,“不過王世昌去了三邊,多番上奏跟朝廷討要錢糧,不過戶部并沒有如其所愿,但王世昌就是頂著巨大的壓力,擅自帶兵進入河套地區。或在進兵前,他就先將三邊過冬的錢糧挪用,等著朝廷來填補缺口。”
王恕疑惑地詢問:“朝廷已在三邊做了入冬前的屯留?不是說,朝廷補發三邊將士歷年欠餉后,今年的糧草還沒著落嗎?”
其實就是在揭穿劉健口中的危局。
你說王越挪用錢糧,但問題是三邊根本就沒多余的錢糧,所謂的挪用不過是你們反對王越出兵找來的借口吧?
劉健反問:“如果未調用屯留的錢糧,那王世昌怎么敢直接帶兵進入河套,其后更是渡過黃河,出兵往陰山?照此形勢發展,即便調撥二十萬石軍糧,外加二十萬兩白銀作軍餉,都不夠用。”
眼見劉健情緒愈發激動,王恕不再言語。
旁邊的徐溥用相對緩和的口吻道:“三邊今年的屯田收糧,基本都沒有歸數,且王世昌明顯讓將士們自備出征糧食,或是約定好回頭會補上。總歸……他東挪西湊,為的就是能在朝廷嚴令禁止他出兵前,把出兵做成既定事實!”
王恕道:“李孜省人已到了薊州?”
“未曾。”
劉健道,“人還在京城,只是不顯山不露水,似乎想低調赴任,不過陛下已暗中讓訓練有素的新軍以及從京營抽調精銳,由其統領出兵。”
“咦?新軍不是都調去西北了嗎?”王恕問道。
劉健道:“前幾批訓練出的新軍士兵,是被調去了三邊,張國丈家的二公子身邊也有一些新軍。另外,此前薊州鎮調過來一批人,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算是新軍的一份子……”
王恕問道:“這樣啊……豈不是說,此番要調去薊州的,正是這部分新軍。”
“確實如此。”
劉健點頭道,“之前新軍留下兩千余人作為火種,不斷從京營和各軍鎮抽調人馬前來培訓,以形成良性循環。估計以后大明的軍隊逐漸都會被新軍取代。”
王恕臉色難看,問道:“不知薊州鎮會調給李孜省多少人馬?或者說,即便他去了薊州鎮,最短能在多長時間內湊集出出征錢糧?你們會調撥給他么?”
“自然不會。”
劉健斬釘截鐵地道,“這事之前就已有定論,戶部不會就薊州兵馬出征之事,調一粒糧食。甚至薊州鎮將士在欠餉的補發中,也遠不如三邊齊整,目前官兵都在艱難度日。”
王恕好似明白了什么,點頭道:“朝廷不給調糧食,薊州本鎮也沒什么存留,薊州鎮的將士當下過的都是苦日子,朝不慮夕的。
“試問,李孜省到了薊州,如何能即刻展開出兵事宜?他就算是想要找人借糧,也沒人能滿足他吧?”
“這……”
劉健一時語塞。
王恕的意思很明白,你這是在杞人憂天。
李孜省有多大的能力?就算他奉命去薊州鎮領兵,你也得看他是否有那威望,更別說是當下缺兵少糧的狀態。
徐溥突然發話:“即便如此,這件事也不能放松警惕。”
“愿聞其詳。”
王恕以請教的口吻道。
徐溥認真道:“過去這一年多來,朝廷也不知怎的,真就多出來不少的錢糧,連宮里都在織布,大批布料被販售到各處,京師中也有許多跟皇室有關的貨棧和商鋪在經營……以往說來,這些皇莊鋪子要是不通過欺行霸市,是很難維持生計的,但今年……”
王恕道:“請直言。”
“太反常了。”
徐溥總結道,“就是說,哪怕陛下不通過朝廷,或也能通過張來瞻等人,從民間募集到大批錢糧,將其用在一些特別的地方……比如說薊州鎮出兵,很可能就會走這路子。”
王恕搖頭苦笑:“聽起來還真是稀奇……皇帝用兵,竟想自行解決錢糧問題?千古未曾聽聞之事。”
當皇帝的,竟不是吸血鬼,拿朝廷的府庫當成自家錢袋子用,竟還想建個自己經營所得的小金庫,并以此來維持大筆開銷?
現在當皇帝的,都囂張到完全甩開朝廷自己做事了?
徐溥道:“說起來,或是先皇留下的家底。”
王恕心中不以為意,臉上卻浮現感興趣的神色,問道:“那就是說,陛下現在用的錢糧,是先皇時留存下來的?”
“不清楚。”
徐溥心中想說,十有八九都不是,以我在東宮為講師時的見聞,先皇寵幸萬貴妃,為博心上人一笑,在天下間搜尋奇珍異寶,基本把府庫給掏空了,但為了體現反對小皇帝用兵的合理性,只能說這很有可能是成化帝貪墨的朝廷錢糧,被存在皇莊等地,現在被朱祐樘拿出使用。
劉健同樣是東宮講官,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但他也故意裝糊涂,提醒道:“先皇重用近佞,比如說這個要去薊州任巡撫的李某人,之前負責黃河改道,耗費巨大,所用應該都是先皇積累的家底……或者說,這些本該都屬于朝廷所有。”
“嗯。”
王恕臉上平添幾分惱色。
如果單看弘治朝時李孜省的所作所為,王恕都快忘了李孜省是個怎樣的臣子。
現在他突然醒悟,李孜省根本就是個奸臣,早在成化朝時便貪贓枉法,甚至還針對過他,既如此,那就不能給李孜省掌握軍政大權的機會……
一天是奸臣,就永遠是奸臣,哪里是說改就能改的?
讓這種人去薊州,禍害地方軍將和百姓也就罷了,很可能會禍害大明立國的根基。
王恕問道:“那該如何反對?”
“明日早朝,聯名向陛下諫言反對。”劉健道,“李孜省或在這兩日便動身出發,且會帶兵走。等他到薊州后,再想把人追回來,就很困難了。縱虎歸山極為不智,王世昌去西北后,不也是一去不回?”
王恕道:“薊州鎮就在京師眼皮子底下,李某人不至于如此吧?”
徐溥提醒道:“不得不防。李孜省對于用兵等事,非常熱忱,總不能坐視他禍害朝堂,置之不理吧?”
“嗯。”
王恕點頭道,“既如此,應當跟戶部和兵部的人打好招呼。”
“對。”
徐溥道,“也得跟馬負圖說這件事,他對于軍事了解頗多,如今涉及軍務,外調都御史,也應當由都察院審核才可。無論怎么排,都輪不到李孜省頭上。”
王恕點頭:“好。明日早朝,我等據理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