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內。
張巒設宴款待李孜省,一如當初張家還沒發達時,李孜省每次款待張巒一樣,不但擺好了宴席,還安排了各種歌舞和戲曲表演,場面非常宏大。
李孜省看到這一幕,卻無動于衷。
張巒那邊一直彰顯自己“今時不同往日”,卻好像個故意賣弄的小丑一般,卻不知李孜省半生浮沉,早就看慣了各種場面事。
眼下的李孜省不再虛浮,他已退居二線,更希望自己能得到張巒實質性的幫助,而不是這些面子上客套虛偽的東西。
“李尚書,你看這小曲兒可還行?”
張巒熱情洋溢,笑著問道。
李孜省終于忍不住了,苦笑著道:“來瞻啊,咱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你覺得我眼下還有看戲聽曲兒的心思嗎?
“為了往京師趕,之前我星夜兼程,一天下來連兩個時辰的覺都睡不上……這一路都騎快馬而來,旅途勞頓得緊,現在干啥都沒精神,只想把任務領了,便好生安頓。”
張巒尷尬一笑,“哎呀,是我疏忽了,得趕緊給李尚書你安排歇宿之所……祁娘!”
“妾身在。”
祁娘聽到招呼趕忙走了過來,笑著行禮,還不忘往李孜省身上打量一眼。
大半年不見,李孜省比以前瘦削了許多,原本白皙的面龐早已變得黑黝黝的,緊繃細致的皮膚已然皺巴巴,仿佛干掉的橘子皮一樣,滿是皺褶,乍一看起碼比以前蒼老了十歲不止。
張巒笑著道:“還不趕緊給李尚書安排歇宿之所?”
言外之意,以前都是你老李找女人給我,包吃包住不說,還噓寒問暖,現在改為我來安排你的起居。
李孜省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在想,以為誰都跟你那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樣子一般?看到女人就走不動道?
人各有所好啊!
“不必勞煩。”
李孜省一臉認真地看著張巒,言辭懇切,“我希望能早些到西北上任,畢竟大明與韃靼人的戰事,一刻都不宜拖延。”
“不必著急。”
張巒笑嘻嘻地道。
本來他只是隨口一句,但在李孜省聽來,心中卻翻起驚濤駭浪。
李孜省霍然站起,震驚地問道:“來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說個清楚?聽說王世昌已帶兵進草原了,你這邊居然還有閑情雅致,不急不忙?”
“這個嘛……”
張巒擺擺手,意思是讓祁娘先回避一下。
祁娘行禮后告退。
隨后張巒才道:“情況是這樣的,我剛跟陛下探討過這個問題,還有吾兒延齡的意見……”
李孜省聽到這里,心瞬間涼了半截。
他在想,話越多,圈子兜得越大,事情恐怕就越糟糕。
如果是好事,你也不用跟我強調有這么多人給你提意見。
不會真被炳坤給說中,你們父子倆是打算坑我吧?
唉,我好端端在南邊等著治河功勞到手多好?為什么腦袋一熱,非得跟你提請回京來?還死皮賴臉地懇求?
這不等于是白白損失治河的名聲?
“咳咳。”
張巒可能是太過激動,猛烈咳嗽了兩聲,良久后才幽幽道,“李尚書,稍安勿躁,我直說了吧,陛下想把你調去薊州當巡撫。”
“薊州?”
李孜省一時間怔在那兒。
“對,就是薊州。”
張巒道,“是這樣,你去大同,時間上可能來不及,讓你配合吾兒出兵草原,你能做點兒什么呢?”
李孜省心下稍微平和了些,連忙問道:“薊州巡撫,有什么講究嗎?”
張巒道:“一來是距離京師近些,你立馬就能前去赴任。等你到位后,馬上就可以調動人馬出兵草原,專司負責牽制朵顏三衛,也就是兀良哈三個部族,不讓他們馳援察哈爾部。這樣西有王越,東有你,吾兒在大同出兵,伺機找尋機會。”
李孜省問道:“那……陛下是怎么講的?別怪我多疑,實在是……李榮李公公讓我來問問你,我什么都不了解,只能聽從你的教誨。”
張巒道:“具體呢,陛下會做安排,不出意外的話明日一早就會給你下一道圣旨,讓你帶著陛下的旨意去上任,并直接從薊州調兵。
“陛下還讓我給你籌集五萬兩銀子,作為軍餉。少是少了點兒,但你調兵無須太多,再加上劃撥給你的是新軍人馬,配合新式火器,一定可以有所作為。”
“這……倒也行。”
李孜省遲疑地道,“那……我只是在薊州鎮的防區,限制朵顏三衛韃子的行動嗎?”
“相互配合嘛。”
張巒道,“吾兒延齡出兵后,要走哪條路線,目前還不好說。你出兵草原后……草原廣袤,光靠延齡帶的那點兒人,真能把韃靼人給滅了?對此我是存疑的……”
李孜省聽到這里,釋然而笑,道:“自然是不能……歷史上但凡要震懾草原部族,必定是各路人馬一同出兵為好。
“我還在想,這次只靠王世昌那兩萬兵,再加上延齡賢侄手里的人馬,數量明顯不太夠……大同那邊更像是作為偏師去騷擾的……”
張巒道:“陛下可能是怕你不明白,讓我給你講解,但其實……我自個兒也很糊涂,不知具體是什么情況。”
李孜省笑道:“等到了邊關后,我再好好摸索摸索……話說,這薊州巡撫,在朝中的地位極為緊要,足以體現出陛下對我的信任。”
“陛下幾時懷疑過你?”張巒也笑著說,“去大同,那地方山高皇帝遠,你想整頓好人心,估計得需要好一段時間……給你三個月整軍再帶兵出征,配合吾兒行動……那時黃花菜都涼了!”
“對對對,那來瞻,陛下調撥給我的人馬,全都是新訓練出來的新軍吧?”李孜省現在覺得張巒放屁都是香的。
本來他是希望去大同配合張延齡,現在聽說是去薊州,雖然從層級上,薊州鎮似乎不如大同鎮,兵馬數量會少許多。
但薊州鎮到底位于京師附近,固守著京畿東大門,屬于“天子親兵”,給他如此大的信任,讓他帶兵負責這一路,甚至是去牽制韃靼人在東部草原的主力,還要與朵顏三衛交戰,這些都體現出皇帝的絕對信任。
如果不信你,能讓你獨自領一路人馬?
還在京師附近?
想屁吃呢!
張巒道:“具體調誰,你問我,我問誰去?”
李孜省苦笑著道:“就這樣,陛下還特地讓人告知,讓我來求教于你呢?”
好似在說,你這個負責向我面授機宜的人,很不稱職啊!
張巒嘆道:“也罷,回頭我把吾兒延齡從大同發給我的信函,讓你瞅瞅……那小子可真是個人才,對于平定草原,有自己的想法。
“其實到現在,從陛下再到王越,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只是西北其他軍將,根本就不會聽吾兒的……”
李孜省笑道:“這點來瞻你放寬心,咱大侄子怎么說,我就怎么做,絕無二話。薊州出兵,牽制朵顏三衛乃最低的意圖,如果大侄子有需要我調兵往別處,就算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總歸……我會聽命行事。”
張巒道:“隨便你吧。咱今天敘舊!你這出京一趟就是大半年,實在太辛苦了!治河的差事,陛下說了,不調他人接手,總歸……功勞就掛在你頭上。今天我依然不能飲酒,除此之外……咱二人……得盡興才好!”
一夜盡歡。
第二天日上三竿,李孜省才睜著惺忪的雙眼,從張巒城外的別院出來。
坐上早已在等候在此的馬車,駛出街口沒多遠,前面有人擋住去路,正是在外守了一整夜的龐頃。
“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嗎?”
李孜省顯得很疲倦,下馬車后,捂嘴打了個哈欠,問道,“在這里守著有什么用呢?”
龐頃道:“怕您有不測……”
“屁話!”
李孜省橫眉冷對,呵斥道:“咱去的是來瞻的外宅,即便他朝事上不能幫到我,以我跟他的交情,我怎么都能平安走出來。
“如果來瞻真要對我不利,我哪里有資格回到京師!哼,也不知你怎么想的,成天操那沒用的心。”
言外之意,這次是張巒請動皇帝把我給叫回來的。
即便你懷疑我不會被調去大同任職,覺得我被人坑了,你也不能懷疑我跟張來瞻的友情。
“可是……”
龐頃顯得很不能理解,問道,“有啥要緊事,非得在府中耽誤一整晚,不早些出來?道爺,你這么做很容易誤事啊!”
這會兒的龐頃也很著惱。
因為他從馬車掀起的簾子里,看到里面有他從沒見過的女人。
也就是說……
李孜省從張巒金屋藏嬌的別院出來,居然還帶著女人?
“事情已定下,精神一下子就放松了……我多日未曾休整,沿途都怕被政敵算計,好不容易到了來瞻這里,睡個安穩覺,養精蓄銳,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孜省道,“話說,能讓我褪去這一路的疲憊,讓我安心的,也只有來瞻這里了。”
龐頃驚訝地問道:“您昨夜……?”
李孜省笑道:“來瞻請我用宴,之后還給我做了安排,讓我盡享溫柔……我雖未與他把酒言歡,卻比世間任何友人都更為親近,有何不可?”
“您這時候……還顧得上那些?”
李孜省的話讓龐頃頗為無語,他撫著額頭道:“道爺,您可是出家人啊,以前從來沒見您……”
李孜省嘆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雖然是道士,到底也娶妻生子,不像那些守著清規戒律過日子的和尚和密宗法王,拘泥那些作甚?再說了,來瞻雖然對朋友大度,但對他后宅中的私藏,你見過他送給過誰?也就我了吧……”
“您……”
龐頃更為無語。
好似在說,你居然覺得這樣很光榮?
李孜省道:“明確跟你說,我已奉命前去薊州,出任薊州巡撫。估計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你快回去做準備。”
“什么?薊州……道爺,萬萬不可啊!”
龐頃見李孜省要返回馬車,當即出言提醒。
李孜省回頭打量龐頃,皺眉問道:“你這是又收到什么風聲了?怎突然說出這般妄言?”
“剛從徽州商賈那邊探聽到一些消息,說是西北近來或有大戰發生,而薊州以北的韃靼人已將人馬往西邊調了!”龐頃道。
李孜省道:“你都在說什么胡話啊?這跟我調去薊州任職有何關聯?話說,草原上的部族,分散于各處,我去薊州,目的是帶兵出征,牽制韃子的朵顏三衛,順帶配合延齡賢侄……這不是稀松尋常之事嗎?”
“就因為這個才不妥。”
龐頃正色道,“出兵需要用到錢糧,而目前九邊中,就數薊州和遼東鎮的虧空最大,今年朝廷完全歸還了三邊和宣大的積年虧空,薊州、遼東的糧餉則只發了部分……士兵沒有口糧,您靠什么去打仗?”
李孜省皺眉道:“來瞻說,稍后就會給我調撥錢糧,大概價值白銀五萬兩左右,會隨我一同運往薊州鎮。如果省著點花,應該夠了。”
龐頃道:“朝廷偏向太過明顯,目的自然是為確保西北那邊打勝仗,在張家父子不懈努力下,三邊和宣大均補充了錢糧,連今年的部分也進行了補充,而東邊兩大軍鎮到目前為止,還有大量積欠。聽說之前戶部調撥了一批錢糧,也是用來修筑城塞要隘……
“話說,這邊事最怕的就是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現在遼東和薊州鎮的將士肚子里都憋著一股氣,您這時去薊州鎮履職,豈不成了活靶子?”
“啥意思?”
李孜省臉色變得謹慎起來,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現在薊州將士因為沒拿全過去積欠多年的軍餉,全都餓著肚子……我去了,得優先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就不能出兵?”
龐頃嘆道:“這只是表面呈現的情況。深層次講,現在徽州商賈都沒法把生意做到薊州,且那邊有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您去薊州鎮,如果沒有部曲協助,根本沒能力彈壓地方將領和士紳,就怕您……有去無回。”
“你這叫什么話?”
李孜省道,“朝廷總得安排薊州巡撫,我不去,自會有人去。難不成,去一個栽一個?嚇唬誰呢?”
龐頃道:“您與他們終歸有所不同。”
“怎么個不同法?”
李孜省也很好奇。
“您是去打仗,要辦實事,想要建功立業。”
龐頃道,“且您曾權傾朝野,得罪的人太多了,與那些去到薊州只為了混日子的官員……豈能相同?
“您領了皇命前去,就必須做出成績來。可現在薊州和遼東鎮的問題積重難返,不是靠您一人能解決的……所以……”
李孜省道:“所以說,這是個爛攤子?”
龐頃道:“趁現在還沒走遠,你趕緊去跟張國丈說說。他或許對薊州地方軍政事務不太了解,要是沒他幫忙,您還想打勝仗,建功立業?光理順內部關系都得好幾個月……”
“你把我可能會遇到的事,詳細列下來,我理順一下,再去找來瞻。”
李孜省道,“現在正是體現你重要性的時候……賢侄延齡不在,跑腿和問事,總得有人干吧?你可千萬別懈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