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皇宮內。
朱祐樘終于接到王越過黃河后給他發的上奏,其中詳細說明了其行軍和作戰計劃,包括想要取得的戰果……著重提到,想要把韃靼人的主力吸引到陰山一線,然后全數殲滅。
“唉,他還是太過想當然了。”
朱祐樘放下奏疏后幽幽說道。
列于一旁的覃昌道:“以王越所言,韃靼人冬天會帶著牲畜南下過冬,屆時陰山南麓有大批部族聚居,有機會一網成擒。”
朱祐樘搖頭道:“帶了那么多沉重的火器,行軍速度本就不快,若韃靼人堅持不肯與他交戰,他能如何?”
覃昌試探地問道:“要是他屯兵草原要隘,就地修筑城塞的話……”
“那得調多少人去?”
朱祐樘起身道,“莫說是幾十萬兩銀子,就算是幾百萬兩銀子,怕也填補不了那么大的窟窿!想要平定草原,還是延齡的提議最佳!”
說到這里,朱祐樘突然就緘口不言了。
覃昌其實很想問,那位張小國舅到底給出了怎樣的平草原方略,讓您一直藏著掖著?
當下張小國舅并沒帶多少人在大同,難道說,他有外援?
亦或者,您打算讓張延齡直接當大同巡撫,調動大同兵馬北上參戰?
覃昌謹慎地道:“無論怎么樣,平定草原都不是一兩年內能完成之事。非得經年累月,且出兵征伐的話,最好是……各路大軍從九邊各處一起北上,讓韃靼人應接不暇,只要一口氣把防線推到陰山,堵住各個缺口,再修筑長城連接各處,或可恢復漢時榮光,京師之地就此安然無恙!”
“如此動靜太大,還是先靜觀其變吧。”
朱祐樘似乎并不著急。
且好像很有信心的樣子。
城外別院。
張巒正在后罩房的二樓等候消息……讓祁娘在外面等候,過了良久,祁娘才上來笑著說:“老爺,人送來了。”
“來了嗎?”
張巒興沖沖地下樓,出了院門,站在屋檐下向左右街道打量。
幾輛馬車從巷子口駛了過來,在后院門外停下。龐頃從為首那輛馬車車廂中跳了下來,看到張巒身影,急忙上前見禮。
張巒問道:“人都到齊了嗎?”
龐頃道:“是的。按之前所說,都是從各王府,還有公侯伯爺的府上,以及從江南達官顯貴家中接來的。”
“嗨,我哪里說這個了?”張巒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板著臉,義正辭嚴道,“我還以為李尚書回京來了呢。”
龐頃臉上現出無奈的笑容,好似在陪笑,又好像在說,調令才下發幾天?就算用飛的,我家道爺也不可能今天就飛到京師來了吧?
“走,老龐,進去坐坐。”
張巒心情大佳,笑著打招呼。
龐頃急忙道:“敝人還得去準備迎接道爺回京,順帶為其去大同赴任做一些前期準備,就不打擾張先生您的雅興了。”
“這樣啊……”
張巒笑了笑,道,“你知道我這人,咱都熟悉,沒必要太過拘泥,你忙就忙你的去。我這邊……嘿嘿。”
祁娘問道:“那老爺,把人都接進去安置妥當?”
“好,好。”
張巒一張老臉笑得跟花兒似的。
但見四五輛馬車上,每一輛都下來三四個身材婀娜的女人。
張巒指了指,問道:“臉上怎都蒙著紗巾?”
祁娘抿嘴一笑,道:“大戶人家出來的,面皮都薄,等進去后,老爺私下里相見,想怎樣看就怎樣看,難道還怕看不清楚么?”
“也是。”
張巒笑瞇瞇地道,“炳坤,那我就不送你了。”
“敝人告辭。”
龐炳頗為識趣,長鞠一禮后就趕緊帶著馬夫和扈從,麻溜地離開。
而這邊祁娘則招呼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等,過來把這些剛送來的女子接進后門。
這邊張巒興奮地直搓手,表現得就像個初哥一般。
不想剛進院門,這邊祁娘又帶給他消息:“老爺,二公子來信了……乃府上的人送過來的,說是要親自送到你手上,以便您盡快過目,好及時回信。”
“啊這……吾兒的信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張巒顯得很掃興。
自己替人辦事,得到正面回饋,正準備好好享用,結果兒子就在大同給他來信?
祁娘問道:“那……要不先把人給打發了?”
“那怎么能行?耽誤了吾兒的大事,壞的或許就是大明的朝政……我可不能因私廢公!”張巒先是一本正經說完,再湊過去低聲吩咐,“查看過沒,都是大戶人家出身?”
“的確是。”
祁娘臉上帶著媚笑,回應道,“一個二個才貌雙全,知書達理,這要是換作以往,在教坊司可見不到,估摸著老早就被人給截走,不知去了哪個權貴人家。”
張巒笑道:“嘿嘿,還是這樣好……光有層身份頂什么用?普通的伶人有姿色卻又太過膚淺,還是得才貌雙全,出身也高才最好不過。
“這樣吧,去把報信人帶過來,我當面看過信函后,看看怎么回復,今晚……由你來安排。我對你放心得很。”
祁娘道:“老爺放寬心,這次絕對不會再出現有人對您不利的情況。這些女子都是經過嚴格管束的,不像那性子野的丫頭,害人害己。”
“明白,明白。”
張巒笑的時候,露出兩排帶著黑斑的大黃牙,形容極為猥瑣。
一望無垠的草原。
陰山之北,已進入蒙古高原地界。
當黎明旭日升起時,伴隨著天邊的烏云,讓急行軍一夜的將士們稍微看到一點曙光,卻無法立即從寒冷的陰霾中徹底走出來。
王守仁騎在馬上。
雖然他是第一次實際領兵,甚至這一路人馬中,他只是名義上的統帥,具體負責指揮的人是朱暉,但作為一名有魄力的少年英杰,此時王守仁所展現出來的氣概,已非身邊那些軍旅中人可比。
“王兄弟,你看到了嗎?對面好像真的是韃子部落……哎呀,好多婦孺,還有漫山遍野的……牲口?!”
此時朱暉也騎在馬上,跟王守仁一樣拿著望遠鏡向遠處望去,經過一天一夜雨雪洗滌后的草原,枯黃色的牧草有著近乎漫漫黃沙般的色澤,加上空中飄著的濃厚霧氣,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王守仁好像松了口氣般,顫抖著聲音道:“終于還是追上了!”
王越只給了他四天時間,到此時,他們已經追了兩天兩夜,如果再追不上,他們只能撤兵南下。
畢竟孤軍深入沒有糧草輜重補給的后果,王守仁非常清楚。
但本身王守仁就喜歡那種冒險的戰法,正如他歷史上在寧王之亂時,喜歡帶兵直搗寧王的老巢南昌一樣,此時的他已初步具備了高超的軍事才能,也跟歷史上王越打的那場有名的威寧海之戰帶給他的啟迪有關。
富貴險中求!
王守仁面對他最崇拜的當世名將王越時,深刻感悟到了這位當代軍神在草原上能夠建功立業的不二法門,那就是長途奔襲加奇襲,而眼下,他正是成功模仿了威寧海之戰的戰法,且取得奇效。
在這種戰事中,他不需要去跟韃靼主力對壘,只需要追上韃靼部族的牧民,完成一場奇襲,等著韃靼軍隊回援,再趁機截殺便可。
“驅除韃虜,當以斬草除根為上。”
王守仁高聲對身邊將領說道。
在軍事上,王守仁喜歡冒險,有很強的決斷和魄力。
而在治民上,他則喜歡搞連坐,喜歡對外族采取高壓統治……這也是后來他在贛南等地平定地方叛亂時的不二法門。
朱暉道:“看樣子,韃子牧民的數量不少,就這么沖上去,很難穩住陣腳!”
雖然朱暉跟著他爹南征北討,但面前突然有這么多韃靼部眾,他反而不會打仗了。
牧民可以直接屠殺,甚至無須抓俘虜,完全可以做到不留根……
但問題是,蒙古各部族之間也有嫌隙,警惕心很強,這批牧民北上,部落里留下的男丁和可以正規作戰的人馬,至少也是萬人起步。
當然不會更多……
畢竟草原上通常是以“萬戶”進行分封,而土默特部本身只是個小部族的集合體,差不多也就是萬戶的規模,如果按一戶牧民平均能出三個壯丁計算,土默特部最多能拼湊出三萬人馬……
實際上根本湊不出這么多。
正規作戰部隊能有個一萬多人就算不錯了,刨除在后面吸引和調虎離山的那批五六千人的正規軍,伴隨土默特部遷移的最多還有一萬左右的武裝力量。
這批人馬雖非精銳,但作為馬背上的民族,弓馬嫻熟是男丁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故也具備較強的戰斗力。
王越滿打滿算只給二人調了兩千出頭的精銳,后續雖然又調來兩撥增援人馬,但現在尚未追趕上他們……
因為王守仁這兩天,完全是率部星夜兼程,兩天兩夜中途休息的時間甚至連三個時辰都不到。
“要不……先稍事休整,再上?”
朱暉作為這路人馬中軍職最高者,向王守仁提出建議。
本來朱暉有直接下達命令的權力。
畢竟王守仁身上連個正式的官職都沒有,所有的權威都來自于王越的委任,所以就算他悄悄把王守仁宰了,直接埋在草原,或是暴尸荒野,也沒人理會這個擅自出關的讀書人。
但不管怎么說,王守仁是王越這個主帥派來的,且他這兩天打雞血一般拼命驅趕將士前行而采取的種種手段,在其敏銳的判斷以及堅持下,發瘋似的追擊終于有了成果,他們成功追上了韃靼部族……這讓朱暉不由自主對其產生了敬意。
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若你王守仁只會耍嘴皮子,或者靠你老爹王華翰林的身份,獲得了王越的推崇,別人是不會把你當盤菜的。
你想要在軍中站穩腳跟,讓別人敬重你,未必需要你能征善戰,只要你讓弟兄們感受到,你就是比別人牛逼,讓我們覺得跟著你干有盼頭,那你就算只是介白衣,我們也會對你敬畏三分。
何況現在還是那位三邊總制讓你過來統兵追擊韃靼人?
王守仁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今不突然掩殺而出,將來還有突襲的機會嗎?把所有人馬按照我之前所說的重新編陣。”
“重新編陣?哦對,對。”
朱暉這才想起來,王守仁之前早就做出安排。
一個合格的主帥,一定是在遭遇敵人之前便做好各種應對方案,雖然當時朱暉等將領都覺得王守仁的作為很扯淡,但現在他們才知道這種提前籌謀的好處。
朱暉道:“傳令下去,火銃騎兵在前,火炮兵在后……反復沖擊敵陣,切不可戀戰!分批沖鋒……”
王守仁編陣的原則,是裝備火銃的槍騎兵在前,炮兵在后。
雖然王越并沒有調給王守仁多少重武器,但還是有部分佛郎機炮用馬馱著跟著部隊前進……畢竟佛郎機炮作為傳統的子母炮,其主炮管和裝填火彈的子炮可以分開運送,每匹戰馬的負重都不重,等運送到位后再臨時組裝起來作戰也不遲。
子母炮雖然以密閉性缺失而犧牲發射距離,但勝在可以快速換子炮的“彈夾”,且分開運送,對于大明兵馬出征草原非常有效。
佛郎機炮作為霰彈炮的一種,在中距離對戰時,對韃靼人的騎兵有著很好的壓制作用。
張延齡創建的軍工廠生產的這種特型佛郎機炮,母炮也就一百斤上下,正好可以用一匹馬馱著,加上其他馬匹所馱子炮,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把一些重武器通過急行軍的方式帶到戰場上。
朱暉麾下的炮兵,大概有五百余人……這部分人馬主要是從大同鎮調來,接觸這種新火炮還不久。
則王守仁則準備親率配備新式火銃的新軍騎兵,沖擊韃靼人的營地。
朱暉見王守仁已做好策馬沖鋒的準備,趕緊道:“王兄弟,前面太過危險,你并非行伍出身,馬術未必精湛,這樣吧,你留守,在后面指揮作戰,讓在下領兵前沖,您看如何?”
王守仁道:“帶兵者,若不能與將士共進退,如何讓將士效死命?”
“這……”
朱暉一聽,瞬間覺得身邊這貨太莽撞了。
主帥身先士卒,是可以起到鼓舞軍心的作用,讓別人頭腦發熱,跟你一起沖,但問題是……
你死了,將士們豈不是沒了主心骨?
迎接隊伍的必將是一場慘敗!
但現在的朱暉并沒有備選方案。
他跟王守仁,必須有一個帶兵沖鋒,他仔細想了想,其實王守仁這幾天是給麾下將士好好上了一課,但始終王守仁只是個名義上的統帥,是輔佐他帶兵的,就算其真的因為沖鋒陷陣而歿,對全局的影響也沒那么大。
或許士兵們還會因為王守仁的死,激發戰意,跟韃靼人玩命到底。
這么想來,那王守仁這條命,或許死比不死更有用。
“聽我號令。”
王守仁已經把自己當成真正的主帥,絲毫也不給朱暉繼續爭辯的機會,“鼓起而挑旗,旗起而戰不息。輪番沖擊韃靼人營地!不可戀戰,沖擊之后便回撤,吸引韃靼騎兵反攻,用亂槍把他們打死!”
“得令!”
朱暉這邊沒應聲,但周圍那群中下層將領聽說王守仁這個書生要跟他們一起沖鋒,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般,漲紅著臉準備玩命。
朱暉心中暗罵不已。
你們這群王八羔子,跟韃靼主力交戰,沒見你們有這么大的熱忱,現在知道對面多數都是沒經過正規訓練的牧民,以老幼婦孺居多,上去可先殺掠一波,你們就是這般反應?
果然打仗還是得挑軟柿子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