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這邊跨上戰馬,準備越過中軍所在營地往前面去看看情況時,之前幾天一直都在輔佐朱暉作為全軍先導的王守仁,突然策馬出現在他面前。
“咦,伯安你怎么在這里?”
王越見到王守仁,頗有些意外。
雖然朱永調撥了一路人馬讓王守仁指揮,甚至讓王守仁配合其子朱暉在大軍前面開路,但王守仁承擔的主要任務,其實跟夜不收差不多,位置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相當于在前刺探情報的斥候。
王守仁翻身下馬,抱拳行禮后,一臉恭敬地道:“王公是否準備領軍與韃靼人正面交戰?”
王越頷首道:“如今天氣尚可,未有極端天氣出現,而韃子兵馬近在眼前,可說是天賜良機。
“伯安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分你一路人馬,可留在后邊,坐等收拾殘局即可。”
這時候的王越,仍舊不忘給王守仁這個關系戶賺取軍功的機會。
不讓王守仁在前打頭陣,而是讓王守仁負責殿后,等著收割勝利果實即可。
這也是王越青睞王守仁的具體表現,順帶給了王華一個天大的人情。
王守仁急忙道:“前面的韃子,恐怕不會戀戰,他們已暗中將本部族老弱婦孺從陰山夾道往北轉移,如今正在此處正北偏東的位置,大約五十里開外的樣子。”
“什么!?”
王越聞言皺眉。
之前夜不收回報,明軍的偵查網已經散到中軍六七十里外的地方,韃靼人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但并沒有像王守仁這般詳細的情報。
而平時王守仁領兵在中軍前面行進,距離大概也就三十里左右,怎可能會知曉五十里開外的情況?
王守仁道:“以學生所見,韃子派出人馬作為牽制,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部族人丁和牲畜遷移上。我揣測附近的部族多半已撤出陰山以南地區,避免給我們一戰而決勝負的機會。
“當前的韃子多半會采取襲擾戰術,我進敵退,我駐敵擾,躲避正面對決之余,一路尾隨我軍深入韃靼小王子所在的察哈爾部地界。
“只要巴圖蒙克招呼草原各部族勤王,韃靼內部必將空前團結,屆時我軍也將陷入韃靼人的重重包圍之中。”
王越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王守仁,似乎在考慮王守仁所言是真是假。
王守仁繼續道:“王公不妨拭目以待,等我們列陣完畢,當前這路人馬必定四散而逃,根本就不會與我們正面對壘。等我們散開隊形,再次上路,他們就又會咬上來,如同附骨之疽,怎么都甩不掉。”
王越眉頭緊皺,道:“這倒是個麻煩。不過,要是韃靼小王子召集各部族武裝,正大光明與我們打一仗,或許是好事,正好可以一舉殲滅韃靼人的主力,此后草原就任由我們馳騁了。”
王守仁趕緊道:“王公應該明白,一旦我們繼續往東,沿途跟韃靼兵馬極盡拉扯,幾天下來必定人困馬乏,而韃靼又將其本部牧民和老弱婦孺調走,令其再無后顧之憂。等韃靼聯軍集結,繼續采用襲擾戰術,隨著糧草持續消耗,我等必將陷入巨大的被動。”
聽王守仁這一說,王越一時間猶豫起來。
從王越卓越的軍事指揮能力和見地來說,很清楚王守仁所言并不是危言聳聽。
現在土默特部明顯放出五六千兵馬出來,看起來大有要決戰的架勢,但眼前的人馬數量……明顯少了些……
給雙方對攻的機會,大明軍隊勝算很高,畢竟有火器加持。
但要是土默特部真有決戰的打算,就不會躲在二十里開外,反倒讓大明這邊隨意布陣,這意味著前方很可能有陷阱。
王越道:“伯安,你確定眼前的韃子正將其部族人往北遷移?除了你所言,并無任何佐證。那些韃靼人是榆木腦袋,怎么可能輕易放棄大板升城附近水草豐盈之地?北上意味著失去陰山的庇護,將直面風雪,這很不像韃靼人的做派。”
王守仁拱手道:“請王公相信學生,學生愿意以項上人頭擔保。”
“莫要如此說,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韃靼人的陰險狡詐,你從沒見識過,不要以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是真的,其中或許還有你不了解的陰謀詭計。”王越的意思,就算你有才能,終歸還是缺乏實戰經驗,或許你被人蒙蔽了呢?
王守仁當即道:“請王公調給學生一千騎兵,輕裝而出,學生愿意配合游擊將軍朱暉,北上攔截。若不成,學生自甘回來受罰。學生不貪圖功名,一切都乃王公您所賜……”
王越思考良久,終于點頭:“好吧,我給你兩千人馬,如你所言輕裝而出,輜重全部留在中軍。給你四天時間,北上兩日,回歸兩日。若追不上韃靼部落,或是探尋不到消息,馬上撤兵!若是追到了……也要留心韃靼主力回援,盡量減少傷亡,切不可戀戰。”
“學生領命!”
王守仁顯得很興奮。
之前雖然王越的確給了他一定帶兵權限,但他只是作為全軍開路先鋒,如同遙控的風箏一般,無法距離中軍太遠,本身他也沒有多大權力。
而眼前卻是他爭取來證明其才華的絕佳機會,不容有失。
王越此時也在盤算個中利害得失。
王守仁的主動請纓,或許能創造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直接擄殺土默特部的牧民,這樣會迫使土默特部各路人馬往一個方向集結,如此就給了他跟土默特部決戰的機會。
王守仁領命后,直接從王越手上調去五百新軍、一千延綏本鎮騎兵,配合朱暉麾下七百由新軍和大同鎮兵組成的聯軍,大約兩千二百人,直接掉頭北上,翻越陰山,星夜兼程追擊暫時沒有確切情報支持的土默特部遷移牧民。
當天下午時分,王越的中軍,距離土默特部派來迎戰的人馬已不到十五里。
正如王守仁推測的那樣,土默特部出擊兵馬,幾乎沒有重騎兵,全都是機巧靈活的輕騎,沒等開打就開始往后退。
且他們似乎知道大明這邊裝備有重武器,追擊的速度不會太快,因此撤退的時候始終保持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好像要借此機會消耗大明將士的銳氣,伺機發起反擊。
坐鎮前面指揮的朱永察覺到情況不對,知曉馬上就要入夜,大軍必須建立好營盤穩固防守,當即去找王越奏報敵情。
“王軍門,前面不到三十里就是小黑河上游,河水雖然不深,且還未上凍,但我們畢竟攜帶太多輜重,就算是淺灘想要過河也不怎么容易,尤其還是在對敵的節骨眼兒上。”
朱永分析道,“韃子明顯想跟我們拼消耗,這時候必須慎之又慎。”
王越騎在高頭大馬上,拿出將帥標配的望遠鏡,看了半晌也不得要領,皺眉道:“遠處的大山,就是蒙古人的神山,翁觀山是嗎?”
“正是。”
朱永抬頭看了一眼回道。
“日暮西山,本來我們應該繼續往東走,直抵翁觀山,不想卻在這里遭遇韃子武裝攔截。”王越問道,“你認為,這一戰取勝,我們回去后能跟天下人交待嗎?”
朱永分析道:“距離徹底平定草原的目標自然相距甚遠,但要是能殺敵數百,也足以名震四海,讓您重振聲威,且未來數年,西北各大軍鎮都會以您馬首是瞻。”
王越又問:“不知幾年能平草原?”
“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大概……十五年吧。”
朱暉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王越搖頭:“超過五年都不行,因為我肯定沒命看到那一天。但為何,那位張家小國舅,卻認為只要他統領兵馬出塞,就能把韃靼人徹底打殘,甚至可以羈縻韃靼人,令其徹底臣服呢?”
朱永一聽就著急起來。
在這火燒眉毛的節骨眼兒上,你居然有心思計較這些?難道你不知道年輕人沒事就喜歡吹牛逼?
眼高手低不務實,行不行?
“東旸和伯安,已領兩千人馬往北,說是有韃子部民北遷,追趕去了。”王越據實相告。
朱永聞言嚇了一大跳,急忙道:“陰山雄闊,關山險阻,如何能行?若北邊有埋伏當如何?
“再說了,草原部族對地盤看得很緊,土默特部的人怎么可能放棄大板升周邊豐饒的牧場,去跟察哈爾部爭食?難道他們就不怕自己的族人被黃金家族吞并?”
王越道:“最初我也沒想明白,為何伯安會說土默特部的人會往北邊遷移。但我又一想,這時候,如果草原上流傳大明抱著平定草原,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心思而來,韃靼各部必定同氣連枝,如果彼此間還保持戒心,連部眾都不肯遷徙,把腹心交給察哈爾部掌握,又如何能獲得韃靼小王子的信任?”
“您……”
朱永心想,人家獲取情報,都是實際探查所得。
你和王守仁倒好,全靠蒙?
這是在打仗呢,還是在揣摩人心?
王越冷冷道:“對面韃靼人馬,大約只有數千人的模樣,說多也多,但就是不像來決一生死的樣子。這里往東會進入翁觀山地界,前面不知道有什么在等著我們。”
“那眼前……”
“傳我軍令,就地駐扎。”
王越吩咐道,“所有將士枕戈待旦,若是韃靼人來襲,就與之交戰。若明日追不到,咱們直接掉頭往北!
“哼,誰說遭遇敵軍我們就得主動交戰?我們的目的,就是把韃靼人所有主力聚集起來,來個一鍋燴。眼前這幾千韃子……我實在瞧不上眼!”
一夜無戰事。
清晨王越聽到朱永匯報,方才知曉韃靼人已連夜又往東退了近三十里。
也就是說,大明軍隊夜晚駐扎休整時,韃靼人連夜撤退,雙方的距離重新拉開到近五十里。
在冷兵器作戰的時代,這距離已經算是非常遙遠了,一般的行軍一天都未必能走出五十里開外。
朱永擔憂地道:“北邊暫時還無消息傳來。”
王越抬頭看著北方的天空,道:“這個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看來不幸是被伯安言中,前面的韃靼武裝就是想牽制我們,并不想與我們直接交鋒。”
“那我們該當如何?”
朱永皺著眉頭問道,“要不要跟曹公公商議一下?”
曹慎是隨軍太監,但在王越和朱永面前,曹慎的存在感很低,本身這個中官就是被朱祐樘指定臨時拉來充數的,不像此前的監軍,不是御馬監太監就是司禮監太監,品階很高。
王越道:“要不然咱直接引兵往北,看看韃靼人的反應,再做下一步應對。”
“軍門,如今咱進草原已過二十日,將士們疲乏不堪,之前一直未遇敵,也無應戰的機會。但現在韃靼人就在眼前,我們明知他們的動向,卻折道而行,就算將士們能理解,等戰后監察御史告到兵部、都督府那邊,恐怕不好交差。”
作為國公,朱永到底已超脫普通將領的范疇。
他現在所思所慮,更多是政治上的博弈。
作為大明的將領,遇敵必須要積極應對,果斷出擊,這已算是銘刻在他骨子里的東西,一旦沒有達成,不是能否原諒自己的問題,而是御史言官、朝廷和皇帝都難以理解,會加以苛責。
王越道:“想要讓韃靼人一蹶不振,就得逼他們傾巢而出,尋求與我們決戰!
“咱在草原腹地,人生地不熟,加上輜重太多行進速度不快,難道要被他們當牲口一樣戲耍?
“這個時候咱得保持鎮定,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來,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到最后,看誰沉不住氣,只要他們敢殺出來,準保一舉戳中他們的肺管子,早死早投胎!”
朱永心想,您這比喻,也是沒誰了。
“本官雖還不能確定韃靼牧民在何處,但眼下看來,越是引導我們去的地方,越不容易找到他們的軟肋。”
王越眼睛越來越明亮,聲若洪鐘,“往北進兵。等韃靼人知道王伯安北去的消息,如果還一個勁兒東退,大不了這一部韃靼人,咱置之不理便是。”
朱永道:“監察御史那邊如何交待?”
“有本官在,你還在意這些?保國公,你也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早該看出來,韃靼人是在跟咱玩虛虛實實那一套。”
王越道,“只要找到韃靼人的牧民和牲畜,才能讓他們進退失據,我們才有建功立業、凱旋而歸的可能。否則……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朱永見王越有獨自攔下責任的意思,便不再懷疑。
雖然說王越諂媚權貴的壞名聲在外,但他絕對不是那種喜歡推脫責任的人,要不然的話,王越也不可能在軍中獲得那么大的推崇。
且朱永也很清楚,要是換作別人領兵征伐草原,光是服眾這一條,就難以實現。
而這路人馬能孤軍深入,軍心還不亂,全靠王越的聲威在撐著。
這也是他為什么之前人在大同,卻非要調來延綏任職的原因……因為朱永非常希望能建功立業,畢竟先前李孜省在偏關那一戰,他沒趕上,就算李孜省分潤了部分軍功,他也拿得不那么心安理得。
想要在弘治朝讓新皇欣賞,就非得做出一些他人做不出的成績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