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入宮游說。
乾清宮。
當張巒面見朱祐樘時,甚至內心還有些羞愧,畢竟女婿和兒子忙得不可開交,而他卻一直在躲清閑。
朱祐樘對于岳父的到來顯得很高興,拉著他說了不少朝中事務。
“這些情況,臣多少有所耳聞。”
張巒其實不怎么想聽,所以隨口敷衍。
但這話聽到朱祐樘耳中,卻覺得自己的岳父是身具大智慧之人,大隱隱于朝不說,躲起來還能對朝事做到了如指掌,這要是沒點兒神通,真能暗中掌握一切?
朱祐樘感慨地道:“就說岳父對朝事洞若觀火,難怪最近諸事順利,原來是岳父在背后打點。”
“臣……”
張巒那叫一個羞愧難當。
我好端端在那兒混日子,可別人非覺得我有大能耐,這……該跟誰說理去?雖一再重申自己只是個閑人,但別人就是不相信啊。
其他人都是擠破腦殼想往上爬,竭盡所能證明自己有本事,彰顯自己的才能和品德,以期獲得認同。
唯獨只有他,遇事全都躲,可能也正因為如此,別人才覺得他與眾不同,把他當成有真本事的人。
寒暄半晌后,朱祐樘道:“岳父有何事,盡管說。”
張巒這才把李孜省想調回京,甚至直接去大同履職,協助張延齡出征草原之事,如實跟朱祐樘說了。
“岳父,您認為,李孜省真的合適嗎?”
朱祐樘關切地問道。
張巒有些面紅耳赤,囁嚅地道:“臣在推薦人事方面多少有些私心,也是考慮到李孜省跟在下的關系,如果讓他去西北做事,對吾兒必定多加配合……這跟朝中人對吾兒的態度終歸還是有所不同。”
“嘶……”
朱祐樘深吸了口氣道,“言之在理。不瞞岳父,其實延齡在去西北前,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
張巒詫異地問道:“吾兒考慮過什么?”
朱祐樘如實道:“他曾想過讓李孜省協助他出兵,甚至有想讓我調李孜省去西北任職的打算,只是考慮到影響不太好……
“畢竟朝中人對李孜省的意見太大了,以及李孜省之前在偏頭關已取得過戰績,如此去西北,或許會引起韃靼人的防備,所以才未付諸實施。”
“他……竟也考慮過?”
張巒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覺得自己后知后覺,也在回想兒子走之前,他跟兒子的屢次對話,卻不得要領。
朱祐樘道:“以岳父所言,李孜省似乎對于來年春汛到來前,完成黃河改道工程很有信心?”
“對。”
張巒點頭道,“說是因為延齡給出的施工圖紙,經過實地勘察以及后續動工驗證,發現進展極其順利,甚至連工程開銷都降低不少。”
“這倒是沒想到……延齡有親自去南方查探過嗎?”
朱祐樘頗感興趣。
畢竟他人在京師,從來沒去過黃河,也不知道具體的改道工程是怎樣的。
張巒琢磨了一下,道:“他今年南下時,應該去看過吧。”
朱祐樘笑道:“那就是說,延齡在繪制圖紙前,從來沒去過?那可真是稀奇……他是如何知曉黃河改道從哪里走水更合適呢?”
“應該……有李孜省的人暗中相助的因素在內吧……臣對此也不是很清楚。”張巒道。
朱祐樘聽到這里,對李孜省的好感又加深了。
畢竟李孜省似乎是在用他的人脈和本事,幫自己的岳父和小舅子,也在幫朝廷和皇家解決難題。
固然李孜省身上很多缺點,但只沖著他對張家的好意,就可以既往不咎。
當皇帝的,對于是非黑白看得沒那么重。
當權者眼中,能辦事且通人情世故的,絕對就是能人,可以摒除一些缺點而被重用。
“既然岳父認為李孜省適合去大同履職,那就調他去吧。”
朱祐樘當即便答應了張巒的請求。
張巒詫異地問道:“陛下不再考慮考慮?”
朱祐樘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步:“之前我也想過,李孜省在先皇時,的確犯下不少錯誤,也不為朝中多數文臣所容忍,但經偏關一戰,加上他對玗兒選皇后的幫助,還有他治河的功勞,現在算得上是傾盡家產,盡了其最大的努力……怎樣的過錯,不能抵消呢?”
張巒趕緊點頭:“正是,臣也是這么想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朱祐樘笑道:“但這話要說服朝中大臣,好像不太容易。他們眼中,是非曲直看得太重,且似乎李孜省以前有過把持朝政、蔽塞言路的行為,很多人對他可說恨之入骨。”
“這個……”
張巒又不知該怎么解釋了。
連張巒自己都察覺到,好像自己的女婿跟以前已有所不同。
以前覺得女婿就像個面瓜一樣,在他跟前總是以他的意見為主。
但現在……
雖然女婿對自己的提議仍舊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但舉手投足間,卻給他一種來回拉扯的感覺……
這就是帝王心術,是那種讓他捉摸不透的權謀手段。
讓他不自覺對眼前的少年天子產生敬畏。
朱祐樘道:“調李孜省去西北,需在暗中進行。不能太過張揚,否則可能會影響到延齡的出兵。”
張巒趕緊問道:“陛下,不知延齡幾時出兵?從南邊現把李孜省調回來,時間上趕得及嗎?”
“大概在年底吧。”
朱祐樘搖頭道,“并不在當下,應該沒啥問題。”
“啥?”
張巒驚訝地問道,“王威寧進草原可有些時候了,戰線距離京師如此遙遠,或許草原上某個地方,王越已經跟韃靼人開戰……吾兒有沒有可能最近幾天就會從大同出兵……”
朱祐樘笑道:“岳父對延齡的出兵計劃不太了解嗎?”
張巒道:“臣沒仔細問過。且很多事,變數太多,延齡人在大同,會再做籌謀。再說了,他也不能隨便寫家書不是?就算有家書,也不能提這個啊,萬一半道被人劫去了怎么辦?消息不就外泄了嗎?”
“嗯。”
朱祐樘道,“是這樣,延齡的意思,要把韃靼人先抻一抻,讓其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三邊,放到延綏,或是寧夏……這樣當延齡統領兵馬從大同進入草原,他們才會認為只是一路襲擾人馬,屬于偏師,不會想到這才是平定草原的主力。”
“單靠……兩千多人馬?”
張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問道。
朱祐樘微笑道:“兵貴精而不貴多,歷史上霍去病縱橫草原大漠,麾下也不過八百騎,在我眼中,延齡絲毫也不遜色先賢。”
見張巒要發表不同的看法,朱祐樘擺擺手,“岳父且聽我言……或許你還不知延齡造出的火器究竟有怎樣的威力。這么說吧,延齡手下,每個人都裝備三匹上好的戰馬,手上帶著新式火器,可以在幾百步外取韃靼人性命,任何鎧甲都不頂用。”
“什么!?”
張巒更為驚訝。
朱祐樘道:“且火器端在手上,可以做到連發六彈以上,裝填不用太久。若是韃靼人傾巢而出,還有馱在馬背上隨時都可以組裝使用的各種輕便霰彈炮迎戰,可以從遠、中、近不同距離殺敵于無形!試問,這樣的人馬,需要太多嗎?”
張巒道:“人多一些總歸是好的。”
“不然。”
朱祐樘搖頭道,“人多了,諸如像王越這樣領兵上萬,會讓韃靼人產生防備心理,并不會主動來戰,即便交戰也會有所保留。
“但若韃靼人當大明只有兩千人馬從大同方向進入草原,后方又無援兵,是否會以優勢兵力傾巢而出,速戰速決呢?”
張巒驚訝地問道:“所以吾兒想誘敵?以少量兵馬,讓韃靼人放松警惕?”
“大概便是如此。”
朱祐樘道,“這樣,回頭有閑暇,岳父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新式火器的操練過程。李孜省到大同履職,中途可以讓他先回京一趟,朕要跟他敘敘。”
張巒道:“若陛下召見,會不會讓朝中人知曉,甚至走漏消息?”
朱祐樘笑道:“岳父,我都說了,延齡只打算帶很少的兵馬進草原,韃靼人不知李孜省的動向最好,就算知道了對延齡出兵也無大的妨礙。換作誰,也不會理解,僅靠兩千人馬就能平草原,不是嗎?”
張巒出宮時,心中還有些震撼。
“那小子說要以身犯險,我以為他不過是說著玩,沒曾想,他是真敢造啊!”張巒感慨著上了馬車。
甚至回到別院后,還在唉聲嘆氣。
他太怕失去張延齡這個兒子了。
祁娘見張巒回來,急忙迎過去道:“老爺,龐先生還沒走,要給您請過來聊聊嗎?”
“什么?他還沒走?就在我這兒賴著?”
張巒一聽就惱火了。
這可是我金屋藏嬌的地方!
這里的女人全都是我的禁臠,就算你龐頃背后有個李孜省,是送我女人的正主,但你憑啥主人家不在的時候,賴在這里不走?
祁娘連忙解釋:“龐先生一直都在后門外等著,說是您不回來,他就長跪不起。”
“啥,他在門外候著?嘿,這人還真是……如此冥頑不靈。”
張巒心中大石放下之余,搖頭道,“也罷,我已幫他跟陛下提請,陛下同意調李孜省為大同巡撫,不日回京。陛下還將在暗中召見他,交待一番后,協助吾兒延齡,完成平定草原大計。”
祁娘顯得很喜悅:“老爺真有本事,也真仁義。”
“省省吧!”
張巒擺手:“我這不是仁義,只不過是貪戀龐炳坤說要送給我的禮物而已。”
祁娘頓時無語。
給你戴高帽子,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么還非要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自辱成癮嗎?
張巒湊過去低聲道:“他和李孜省,都很清楚我需要什么,所以會我送什么,我心知肚明。”
“以前送少了嗎?”
祁娘蹙眉問道。
你身邊缺女人嗎?
或者說,你覺得李孜省和龐頃,以前該送的沒送,對你還有所藏掖?
其實就算你不幫他們,以后他們該送還是會送……
張巒一副大聰明的模樣,笑著道:“我感覺,這次他們要送的,絕對跟以前不同,沒聽他說嗎,只有我辦成事,才拱手相送。這說明什么?說明我所能得到的,絕對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好東西!絕對不會讓我失望!”
祁娘無奈地笑了笑。
好似在說,您還真是足智多謀。
不知道那龐炳坤精得跟猴子一樣,有可能就是在蒙你呢?
草原上。
由于小黑河河水暴漲,阻擋了大軍的去路,大明軍隊不得不掉頭往北,準備再次攀爬陰山山脈中段的大青山,通過山谷間的道路,直插蒙古人心目中的神山翁關山,繞過小黑河和大黑河,直抵官山。
王越剛帶兵進入陰山南麓,就跟草原主要部族武裝迎頭撞到了一起。
韃靼人顯然沒料到王越能長驅直入,這附近的游牧部落并非是韃靼王族察哈爾部,而是土默特部。
王越此時率部貼著陰山南麓,沿著秦漢時陰山內長城東行。
此時的土默特部,由右翼的蒙古勒津、多倫土默特等十二個大部落及若干小部落組合而成,統稱十二土默特,由非黃金家族后裔的領主分別率領,因戰亂而不斷遷徙,目前滯留于神山南北,包括大小黑河之間的廣袤區域。
發現明軍逼近,土默特部調集了五六千精銳力量,一邊拉扯王越所部人馬,一邊把牧民和牛、羊等牲畜調往陰山以北,利用自身對地形地貌的熟悉,試圖跟明軍打游擊戰。
到此時,王越麾下的大明將士才意識到,大戰即將來臨。
這天王越所部的前軍已距離土默特部騎兵營地只余下不到二十里距離,預計當晚到翌日清晨就要開戰。
戰前動員會上,王越幾乎把各營首腦都叫了過來,尤其強調了以火器部隊為主導的臨戰陣法。
此前王越非常推崇偷襲戰術……他既不喜歡大兵團的對沖作戰,也不喜歡繞后包夾等等……唯獨喜歡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可眼下,大明兵馬在明,土默特部武裝在暗,王越暫時找不到土默特牧民位置的情況下,不好下手。
戰前動員會結束,兩路人馬分別從東北和西南兩個方向,往土默特部中軍開進。
大明軍隊這邊機動性非常差,因為是正面應戰,使得王越對火器尤其是重炮非常倚重,他非常希望悄無聲息地把重炮布置在看似輕軍前行的隊伍中,等韃靼人殺過來時,直接以其對韃靼騎兵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此時王越終于放下了對朱永的戒心,安排其作為前軍總指揮應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