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王越擅自出征草原之事,朱祐樘無奈之余,也在想辦法盡量讓岳父張巒跟這件事撇清干系。
可惜消息泄露出去后,朝堂上下本就有很多人看張巒不順眼,這下可算是給了他們一個宣泄口,就勢往張巒身上揮灑負面情緒,參劾張巒的奏疏如同雪花片一般連綿不斷地送到宮中。
朱祐樘看到后不厭其煩。
“不是讓你們跟那些文官說,岳父對王越出兵之事一直持反對意見嗎?”
朱祐樘有些氣惱。
作為一個護短之人,朱祐樘最厭煩的就是別人攻擊他親近的人,哪怕岳父張巒這樣與他沒什么血緣關系,僅僅只是妻子的父親,在他眼里都是不能觸碰的逆鱗。
覃昌為難道:“陛下,眼下朝中大臣很多事情都想不開,亟需樹立一個目標集火攻擊,恰好張國丈碰上了!
“另外還有些人則可能則是礙于同僚的情面,做一些例行公事的行為,本身并無多少惡意,畢竟……王越回朝,乃張國丈親手舉薦,這也是后續一系列事件的導火索。”
朱祐樘板著臉道:“那就讓人,把王越出征的奏表,一并拿去向外展覽,讓世人知道,王越乃私自出兵!
“朕在這里定下基調,王越取勝倒還好,朕給他加官進爵,若是敗了,回來后定問罪不饒!”
“陛下,前線將士正在敵境征戰,若是頒布這樣一道旨意,只怕會令大軍士氣不穩。”覃昌擔心地道。
眼前的小皇帝沒什么執政經驗。
哪里有將士出征在外,你在后方猛捅刀子的道理?
就算你覺得自己的旨意不是刀子,但也是強加在前線將士頭上的緊箍咒,萬一他們真的兵敗或是顆粒無收,心中越想越氣,回頭鬧兵變怎么辦?
覃昌見皇帝還在生氣,又補充道:“其實王越出兵前,一定料到了自己可能會遇到的所有后果,綜合權衡利弊后才出的兵……”
朱祐樘道:“可是……他就這么大張旗鼓沖著韃靼人去了,帶的還都是笨重的武器裝備,需要大量人力運送,騾馬也有所不足,如何逼迫韃靼人與之交戰,一舉獲勝還順利撤回來呢?”
“陛下,您……”
覃昌到此時方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也就是說,皇帝并不看好王越領兵取得勝利,甚至已做好吃敗仗的準備。
在皇帝的計劃中,壓根兒就沒有由王越平定草原的選項,之前猜測的皇帝押寶張延齡領兵取勝,愈發合理了。
但那只是人情世故上的揣測。
從實際情況推斷,張家小國舅只帶著兩三千人正在大同開礦,打造兵器,怎么看似乎都沒有平定草原的底氣。
甚至大同鎮是否愿意配合其出兵都存在疑問。
即便配合,也只會在后面搖旗吶喊,大同官將怎會心甘情愿聽從其指揮呢?
沒有大同鎮兵馬配合,只有張延齡手里的人馬……這是平草原呢還是自取其辱?人家不侮辱你,你還可勁兒往人家巴掌上撞?
“替朕下一道旨意,明確表明此戰由來,尤其要在明日朝會上,跟文官們講清楚。”
朱祐樘目光冷峻,語氣冰寒,“平定草原,乃朕繼承先皇遺志所為,并非出自誰的游說,更不是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至于王越出兵,有其合理性。誰質疑此事,就是與朕做對!”
此時的朱祐樘終于硬氣起來。
要保護身邊人不被輿論所傷,那就讓自己陷入輿論漩渦中……以皇帝的身份,震懾那群自以為掌握真理對張巒窮追猛打的大臣。
覃昌戰戰兢兢地道:“可……可是,之前……陛下,您已經下旨讓王越在適當的時候退兵!如果只是因為朝中大臣的抨擊,就要讓他繼續維持進兵的姿態,出了狀況,恐怕不好收場吧?”
他是在提醒朱祐樘,你這個當皇帝的,想要維護自己的岳父,可以理解,但你不能自己往前沖。
就讓王越獨自承擔后果,無須強調他的舉動乃出自你的默許。
朱祐樘打量過去,問道:“覃大伴,你也認為朕平定草原的構想,不合時宜,是嗎?”
“奴婢絕無此意。”
覃昌趕緊解釋。
朱祐樘道:“到現在為止,出兵塞外的只有王越這一路人馬,總數不過兩萬余,出其不意縱橫陰山南北,尚未取得任何戰果,甚至可能還未與韃靼交兵。
“朝堂上下對這件事的關注,明顯過高!那些文官不是在質疑此戰是功是過,正如當初他們將王越給扳倒時所做的一樣,嫉賢妒能,拿著雞毛當令箭,乃至指桑罵槐……實在令人不齒!”
“陛下,您的意思是……”
覃昌有些疑惑。
論能力,覃昌遠不能跟懷恩相比。
關鍵時候站出來為皇帝撐住場面,他就顯得力不從心,會陷入迷茫的狀態。
朱祐樘一揮手道:“大臣針對的,從來都是朕的用人和行事方略,而非岳父或是王越!覃大伴,他們針對朕,朕不能反擊嗎?”
王越帶兵深入草原。
因為并不明確韃靼人的具體活動路徑,所以王越采取的戰術,是盡可能往水草肥沃的區域挺進,尤其是往韃靼人過冬聚集地挺進。
如此利用信息差,在多數蒙古部族不知道大明兵馬來襲的情況下,一路上吹枯拉朽,盡可能多地殺傷韃靼人,以獲得他想要的軍功。
先是朱暉以游擊將軍的身份,統領一千騎,作為全軍先鋒,頂在前面兩天,隨后朱永接過重任繼續開路,轉眼兩天過去,又到換防時間。
朱暉下馬迎到父親的馬前,道:“父親,前面有大河阻路,大軍無法前進。”
朱永有些詫異,跳下馬來,隨著兒子走到一個幾十米高的山坡頂部,看向前方波濤洶涌尚未封凍的大河,問道:“這是哪條河,地圖上沒有標注嗎?”
朱暉道:“從過往的堪輿圖看,這條河應該是小黑河,但記載中說此河最窄處不過三十余丈,冬天水流減弱,可搭建浮橋過河。但從目前的情況看,眼前的河流寬度達到了一百余丈,且水流湍急,大軍根本無法過去,也很難搭建浮橋。”
朱永拿出望遠鏡仔細打量,發現橫亙在眼前的大河,一路向南,在十余里處與另一條大河匯流,隨即掉頭向西南流去,應該就是向導說的大黑河。
這下朱永為難了:“之前渡黃河用的船只都留在了河套地區,我們只帶了放了氣的羊皮筏子在身邊,但明顯用來作為架設浮橋底座并不夠。且看這天氣,短時間內河面也不會封凍,這可如何是好?”
朱暉道:“估計只能掉頭向北,再次進入陰山山脈,從陰山以北地區進入官山地界。”
朱永繼續拿起望遠鏡,看了看小黑河對面影影綽綽的建筑群,問道:“前方是哪兒?怎么那么多居所?”
朱暉答道:“應該是大板升城,也就是歸化。從這里往南三百里,為大明云川衛舊址,再走二百里就是大同地界。而往東六百里就是威寧海,往東南五百里則是下水海子,大明宣德衛故地。”
朱永在腦海中大致定位了一下自身所在位置,搖了搖頭,又看看望遠鏡中有著連片低矮建筑卻沒有城墻保護的地方,將馬鞭隨手插在腰上,吩咐道:
“我這就去見王軍門,你帶好自己的人馬。進草原已經半個多月了,還沒見到韃靼主力的蹤跡,這可不是好征兆。”
是夜。
王越的中軍帳內。
雖然已是夜深人靜,但會議依然進行得熱火朝天,王越把軍中重要將領,以及他剛招募來的王守仁,聚攏在一起,對著地圖研究目前的局勢,韃靼人可能出現的方向,以及應該執行如何方略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朱永到來后,王越顯得很謹慎。
顯然到此時,王越仍舊把朱永當成外人。
隨后在朱永的堅持下,王越把其他人屏退。
二人走到案桌前,此時的朱永并沒有去觀看輿圖的意思,大概只是想跟王越進言兩句。
“王軍門,目前大軍去路受阻,即便僥幸度過小黑河,過了大板升城也會再過大黑河。以目前我軍裝備的火炮,以羊皮筏子搭建的浮橋很難承受得住,要是韃靼人半渡而擊,我軍就危險了。
“照這形勢,我們必須得重新向北,翻越陰山。再往東,即是韃靼人的神山翁觀山所在,那里山勢險峻,我們的重火力很難施展得開……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可還要執行先前的計劃,繼續向官山進兵?”
朱永問詢。
王越解釋道:“最初西北出現韃靼來犯戰報的地方,是在三邊之地。但真正出兵草原,還是偏關或是大同更合適,甚至宣府也好過此地,畢竟韃靼人的王庭向來都在東邊!”
朱永好奇地問道:“所以……您認為,朝廷若是有意安排您覆滅草原勢力,應該讓您從大同出兵更好?”
這里朱永單獨把大同給點出來,是因為現在張延齡就在大同。
“是。”
王越毫不客氣地說道,“大同以北,出關塞不過一百里,就是貓兒莊,再從貓兒莊往北,就是威寧海,威寧海四周百里范圍,都是韃靼人逐草而居的沃野,也是草原各部族爭奪的重點。所以,屯兵宣大,果斷出擊,一擊必殺,才是最佳選擇!”
朱永道:“但問題是……咱們是從河套之地出兵,千里迢迢的,是否不合時宜?
“眼下寒冬已至,之前我們在翻越陰山時就遭遇降雪,下到平原后雪就沒了,但看這天氣,預計要不了多久也會有降雪。等千里草原都覆蓋上冰雪,將士們將會歸心似箭,這仗就不好打了。”
王越嘆息道:“我何嘗不知當前困境?出兵河套,已讓軍中人困馬乏,后來更是從河套出兵渡河,翻越陰山,全靠一口氣撐著。
“若眼前的小黑河過不去,我們還得重新爬陰山,何其艱難?但問題是如今我部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大軍鎩羽而歸,怎么跟朝廷交待?”
“我們根本無需跟朝廷交待什么。”
朱永耐心地勸解,“近年來,韃靼人在我大明連續打擊下,本就勢弱,極少有犯邊的情況。
“今年開邊市后,尤其如此,草原各部全都涌到朝廷指定的地方,以物易物,大明商賈不費吹灰之力,就收獲大批牛羊,還有各種皮制品。
“只是因為韃靼內部戰亂不休,才有部分部落遷移到邊關之地避險,但從無大批人馬入寇的匯報。且之前韃靼人寇邊的警訊,多發生在寧夏、甘肅和遼東等偏遠之地,其真實性值得商榷……”
王越板起臉來,喝問:“保國公認為,本官此行,是在做無用功嗎?”
“末將未有此意。”
朱永解釋道,“末將只是認為,我們不如就近找尋韃靼人的蹤跡,不必非要走老路大路,只需要鏟除幾個小部族,或是對他們做一番驅逐,斬殺幾十韃靼首級,回去后對朝廷自會有交代。”
顯然老兵油子朱永也是混功勞的高手。
就算不殺良冒功,但咱在草原上劫掠一下總行吧?
眼下一直走老路大路,為的是尋求跟韃靼主力決戰,而沒有去往一些小型的水草豐茂的地方。
之前或許還對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小部族沒興趣,可隨著大明兵馬進入草原,翻越陰山后愈發深入韃靼人的腹心地區,連朱永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將,都開始在心中打鼓。
到了戰場上,不是說軍隊裝備了先進的火器,兵馬數量上不居劣勢,就一定能取得輝煌的戰果……
打仗不是還講究什么天時地利人和么?
大明將士在人家的地盤上行動,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請問哪條上占優了?
王越搖頭道:“如果是那樣,我等又何必大費周章呢?且經此一事,將來還有踏平草原的可能?
“再有下次,或許就要幾年之后了!”
朱永聽了頗為氣惱。
看你把我防備成這樣,就知道,你是怕我搶你功勞,同時也是擔心朝廷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我說的這方法,對你對我都是有好處,對軍中將士而言也是一種解脫,無驚無險取得戰功回家過個富裕年,唯獨對你封爵沒半點兒益處……
你要的并不是升官,而是得爵……
顯然幾十個首級的功勞,并不足以讓你簡在帝心,重獲威寧伯的賜封。
也就是說,你王威寧,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爵位,要置軍中上下所有人的利益于不顧?
虧我還從大同千里迢迢來投奔你,看起來,真是所托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