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頭關。
李孜省上任山西巡撫后,變得繁忙了許多,除了發函讓巡撫下轄的各有司衙門前來接洽外,便是日夜操練兵馬,同時派出大量偵騎,遍布于關內外,應對隨時都有可能寇邊的韃靼大軍。
與之對應的是,偏頭關內現身的大明官員明顯增多。
山西鎮治所本就不在偏頭關,而隨著李孜省在偏頭關內上任,山西鎮很多行政職能人員隨之從太原府往這邊轉移,比如雁平、河東等六道兵備,太原、平陽等四府,遼州、沁州等三州,山西都司九衛九堡都派出了接洽人員。
而這其中,對李孜省意見最大的巡察御史來得最快,準備對接下來山西鎮的用兵,全程進行監察。
覃昌作為新任山西鎮守太監,對李孜省每天忙于接待各方官員多少有些不滿。
這天下午,覃昌親自到臨時巡撫衙門外,見到各色人員進進出出,頓時心中來氣,趕緊讓人進去通傳。
半晌后,李孜省親自出來迎接。
二人一起往衙門里走,覃昌顯得很著急,勸道:“李軍門,你這么做可不太對。眼下韃靼人大軍壓境,戰事未見絲毫推進,你糧食短缺的問題也沒得到根本性的解決,還有心思去跟山西地方官場的人打交道?
“你別說什么為了納輸等事去跟本地官員溝通,咱家已打探過了,他們沒一個是管糧食的。”
李孜省笑道:“軍中是缺糧,不管什么時候都缺,尤其是今年這光景……但至少目前為止,將士們不是還沒挨餓么?目前先得把巡撫衙門的事情理順,至少不要讓這段履歷成為我的人生污點。”
覃昌一臉關切地問道:“不知城中糧食還能撐幾天?”
“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
李孜省笑著道,“我這邊已有了萬全的對策,只要咱把地方官員和將領給安撫好,接下來的事,可說是水到渠成。”
覃昌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問道:“不知怎么個水到渠成法?”
李孜省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他。
等把人請到正堂內,將其余人員全都給屏退后,李孜省這才小聲道:“覃公公,我這邊有個幕賓,乃是從京師那邊過來的……在往偏頭關來的路上,順道去了一趟韃靼人營地。”
“開什么玩笑?”
覃昌聞言霍然站起,跺了跺腳,氣惱道,“糊涂啊,李軍門,你跟韃靼人私通,乃犯大忌之舉!”
李孜省笑道:“覃公公稍安勿躁,且聽我一言……韃靼人進逼關隘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給我大明上貢,卻苦無門路,于是便想主動挑起一場戰事,引發朝廷的注意,結果卻迎頭撞上我們,得了場敗仗。
“眼下他們已知悔改,準備派出一支使節隊伍前往京師朝貢,我讓人前去接洽下,詢問他們的誠意,有何不可?”
“嗯!?”
覃昌立在那兒,愣神半晌,都沒想明白其中關鍵。
“覃公公?”
李孜省試著輕喚一聲。
覃昌這才回過神來,問道:“李軍門,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孜省聳聳肩,回道:“我當然清楚。莫非覃公公覺得這么做,有些不妥?”
“何止是不妥啊!”
覃昌一臉嚴肅地道,“先不說韃靼人是否誠心誠意前來上貢,就算他們出自真心,現在也不合適……戰場上暫時還沒分出結果來呢,現在接受他們上貢,那算誰贏了?”
李孜省聽到這里,不由露出諱莫如深的笑容,問道:“覃公公,您想讓這場戰事有怎樣的結果?”
覃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關北那一戰,我們贏了,看似容易,可以完美復制,但其實再想有所進益已很難。”
李孜省仔細分析利弊得失,“可朝中人卻對我們有了諸多不滿,話說我在京師的人調查到,我們在關北取勝后,朝中參劾攻訐我們的奏疏,反倒比戰前更多了……你說這算什么道理?”
覃昌苦笑著搖搖頭:“陛下自會明辨是非。”
李孜省道:“且問覃公公,如果這場仗還想再有斬獲,該怎么打?且不說兵員和糧草都遠有不足,就算是充分保障,地方兵馬會聽從我的號令,團結一致與敵作戰?且就算是遵命集結應戰,真的能在正面戰場上擊敗韃靼鐵騎嗎?”
“這……”
覃昌臉色變得很難看。
李孜省笑道:“咱贏都贏了,為什么要給韃靼人找補的機會?作為天朝上邦,韃靼人只是我們的附庸,教訓一下就得了!接下來哪怕打贏了又怎樣?我們還能再帶兵出關,深入草原不毛之地,跟王威寧一樣越境千里與敵作戰?去進占韃靼人的地盤并實際統治?可能嗎?”
覃昌細細琢磨,重新坐了下來,唉聲嘆氣道:“唉,你派人去講和,要是被朝中人知曉,參劾你的人只會更多。”
李孜省問道:“誰說我去講和了?”
“你……”
覃昌指著李孜省,有些無語。
李孜省強調道:“覃公公,我派人是去監督他們上貢的誠意,而不是為了去與他們講和……
“上貢是要拿出誠意來的,新皇登基,韃靼人非但不遵守臣子之道,竟還帶兵來犯,分明是不給我大明面子!眼下我們領兵教訓過他們,他們也知錯能改,重新向朝廷上貢,難道還做錯了?”
覃昌道:“話可不能這么說……”
李孜省打斷覃昌的話,接著道:“現在事情基本已成。我的幕賓已傳回消息,說是兩天后,韃靼人就將以小王子為首,親自帶人到偏頭關下,對我大明邊關將士表達敬意。同時我還打算在城塞外設宴款待他們!”
“咳咳咳……”
覃昌瞬間覺得自己腦袋不夠用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平復了下心情,這才問道,“如此重大的事情,為何不提前與咱家商議?”
李孜省笑道:“覃公公,不說別的,要是換作一年前,你我可說是大明最有權力的人,這沒人敢反駁吧?”
覃昌一時間沉默下來。
一年前……
他們倆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個是無冕的吏部尚書,深得皇帝信任……二人可說是把持朝政的關鍵人物。
而眼下卻是難兄難弟般,置身于偏頭關這么個荒涼的地方,干瞪眼生悶氣。
李孜省道:“先皇對于韃靼人納貢的態度是怎樣的,你該清楚吧?”
覃昌道:“先皇時,朝廷與韃靼人交戰幾番,雙方仇怨頗深,且先皇根本就不稀罕他們上貢的那點兒東西……再說了,那是上貢嗎?每次都是借助上貢為由頭,攫取朝廷豐厚的賞賜,簡直是樂此不疲。”
“確實如此,每次番邦來朝貢,朝廷都要損失大筆錢財,久了誰也遭不住,還不如直接揍他丫的來得痛快!”
李孜省先是附和,隨即道:“先皇如此做自有其道理,誰讓那會兒咱大明軍威赫赫,四夷敬畏呢!但時過境遷,隨著先皇當政末期大明國力日益衰弱,對番邦的震懾已經大幅削弱,尤其咱這位陛下,可是講究仁心仁德,咱作為臣子,能不體查上意?”
覃昌聞言又沉默下來。
李孜省道:“這會兒大動干戈,且不說是否能成事,單就是咱二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以及人心離散,就很難完成破敵制勝的任務。所以我認為,能讓韃靼人主動來賠禮認錯,并完成上貢,再合適不過了。”
覃昌抬起頭問道:“你就不怕朝中人對你百般刁難?”
李孜省冷笑道:“我為大明彰顯國威,令外夷臣服,卻成我的錯了?那些文臣想要刁難就隨他們吧,難道平時刁難我的地方少了?也不在意多這一件。”
“李大人還真是……”
覃昌本想挖苦兩句,但又覺得,這種主動抗雷的精神,算得上世間少見。
李孜省道:“事已至此,覃公公是想跟我站在一道,還是說要跟我劃清界限?”
覃昌問道:“不知其中有怎么個講究?”
李孜省笑道:“與我一道,那就在幾天后,一起去迎韃靼小王子,以主人的身份設宴款待。你若是對我不滿,或是想得一個雙保險,那就上奏參劾我,對于我所行之事,一概不參與便是。”
“你的意思是讓咱家抽身事外?哼,你這分明是先斬后奏,逼著咱家上你的賊船,是吧?”覃昌氣惱道。
李孜省道:“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嘛。什么賊船!接受韃靼人上貢,并親眼見證他們親自來賠禮道歉,我并不認為是錯的。”
覃昌道:“哼!李尚書,說句不好聽的,韃靼人怎么可能會如此輕易就范?你暗地里應允了他們什么條件?可是做了那折辱朝廷和陛下顏面的虧心事?”
“怎么可能!”
李孜省搖頭道,“我只是跟他們表達了,同意讓他們上貢,并能得到朝廷的賞賜罷了。甚至連是否能開邊市,我都沒對他們做過承諾。
“但我想,如果韃靼人真的能獲得開邊市的機會,合理合法地取得物資,他們沒道理還南犯不走吧?”
覃昌道:“這事你應該請示陛下。”
李孜省道:“這不想等著覃公公來了,一起上奏請示?這事呢,說法很有講究……覃公公,您看是不是,我們打了一場勝仗,又已備戰多時,正準備集合本地兵馬將韃靼人一舉殲滅時,韃靼人主動認輸,派人前來求和,并表達了上貢的意愿呢?”
“這……”
覃昌不得不順著李孜省的思路去考慮問題。
李孜省再道:“本來我們已經準備全殲外夷來犯之敵,但等韃靼人表明他們不是來犯我國土的,而是來上貢途徑此處,便覺得若如此將其殲滅,將有損天下共主的威儀,所以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來到偏頭關,并設宴款待他們,然后送他們前去京師朝貢。你看這說法行得通嗎?”
覃昌眼前一亮,夸獎道:“李尚書,您可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欸,別這么說。什么玩弄人心。”
李孜省略帶不滿道,“我們就事論事,難道我所說的不是實情嗎?”
“是是是。”
覃昌先是附和,隨即質疑,“不過,您覺得這種鬼話,朝中人會信嗎?”
李孜省把脖子一梗,道:“怎的不信?我們先打了勝仗,教訓了韃靼人,莫非不是事實?我在積極備戰,各路人馬都到齊,不是事實?韃靼人主動前來朝貢,便等于是低頭服軟,也錯了?
“非得說是我們大明在這一戰中折辱了威風,才更符合朝中那些如琉璃一般脆弱虛偽之人的想法?”
覃昌道:“那……要是陛下不同意他們朝貢呢?”
李孜省道:“覃公公,您這可就是純屬挑刺了。朝貢……有什么道理拒絕?大不了是不給他們賞賜,讓他們朝貢的隊伍在京師碰壁,最后再灰溜溜離開。到時再與之交戰,也不晚啊。
“今日之事,只有朝中對我們不滿的人才會雞蛋里挑骨頭。剩下哪怕是隔岸觀火的,也都挑不出絲毫毛病來。再何況咱這位陛下可是曠世明君,不會坐視他人污蔑我們的!”
龐頃順利完成了出使任務。
因為他是奉李孜省個人命令去韃靼出使,所以此番他也是以客商身份進入偏頭關,賓主二人在時隔一個多月后再一次相見。
李孜省顯得比龐頃還激動,拉著龐頃進到書房內,噓寒問暖:“怎么樣?這一路可辛苦?我已讓人給你燒了熱水,洗去這一身的風塵。”
龐頃道:“道爺,您可真是安排的好差事,竟讓我去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本來李孜省還想展現出好東家關懷下屬的優良品質,聽到這話,瞬間改變了臉色,連語氣都變了,皺眉道:
“咋的,讓你去干點兒事,你還滿肚子牢騷?雇請你是干嘛的?你就說,這些年你斂財多少?難道一點危險都承受不了?好歹也是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憑啥說是送你去鬼門關前晃悠?”
龐頃驚訝地問道:“敝人說一句,道爺就說這么多?”
“嘿,是誰先抱怨的?”
李孜省道,“我關心你一路辛苦,你卻跟我訴苦?難道我不知道此行兇險?莫非你覺得我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能不給你好處嗎?”
龐頃擺擺手道:“好處不敢要。只求下次有這種事,別再讓敝人去做就好。”
“行了行了,你還真以為有這種好事,天天讓你出使外藩呢?你連個官身都沒有,也就是我會用你,換作其他人……坐下,你且說說這一路上是怎么過來的!別給咱甩臉色,你不好好說,我就讓人拿涼水往你頭上澆!看誰受不了!”
李孜省氣呼呼一通數落,好像還挺管用,龐頃果然老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