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所住的屋門外,驚魂未定的劉吉往四下看了看,發現這院子極為安靜,連個服侍的奴婢都沒有,當即問道:
“所以說,令尊在這么個幽閉的院子里養病,并不是為了方便見我,只是因為他身患能感染人的病癥,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個……”
張延齡一臉為難地說,“晚生也不知家父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他就是這么安排下來,家里邊只能照做!”
張巒因為怕傳染家人才在此養病?
再或是為了糊弄劉吉?
大錯特錯!
此地雖然屬于內院范疇,但卻緊挨著后花園的院門,不怎么費勁就可以偷溜出府。
明擺著老小子不想讓妻兒煩擾自己,在這個院子閑住方便他隨時溜號,去他的外宅“養病”。
劉吉關切地問道:“前幾日,令尊不是還入宮過么?”
“是。”
張延齡道,“卻不知為何,從宮里出來后,家父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
劉吉點點頭,為這種現象做了注解:“皇宮那點兒,龍氣所系,偶爾去一趟還好,經常進進出出,尤其還常往皇宮內苑跑,一般人絕對無福消受,所以非必要還是不要去沾染因果為好。”
張延齡心想,你這是要防備張大國丈時常去跟皇帝面授機宜,所以虛言恐嚇?
“走了。”
劉吉道,“回頭最好找個太醫來給汝父問診……哦對了,除了令尊自己外,還找過其他太醫來府中看病嗎?”
張延齡道:“家父不相信旁人,說這病并無大礙,他自己就能解決。”
他不會說有太醫來過,這樣才顯得更加真實。
如果張巒誠心裝病,一定是遍尋名醫尤其是太醫來給自己問診,反倒是現在這樣,不像生病卻更似生病。
“這怎么能行呢?”
劉吉道,“得請太醫來看看啊。就算令尊醫術再好,多聽聽他人的意見也不失為一個選擇,這來瞻,真是死要面子不要命!”
說完,劉吉當即便告辭,似乎生怕多停留一會兒,自己也會傳染上疾病。
“走了?”
等張巒見到兒子進房來,已經在準備穿鞋下榻了。
張延齡問道:“這就不裝了?”
“什么裝?為父是真病了!”
張巒斥了小兒子一句,隨即解釋,“但不知為何,見了那混賬一面,突然覺得氣順了不少。還是吾兒你有本事,能開解為父。”
張延齡道:“要不要回頭把汪太醫叫來給你診治一下?”
“有你不就行了?”
張巒道,“我今天出去一趟,家里邊就交給你了!沒事別總往外跑,你可是咱們家的軍師,為父不在,你就要主動承擔起責任來,知道嗎?”
關河。
這里是日后被稱之為偏關河的河流,屬于黃河支流,東連丫角山,西連黃河,在關河最西矗立著偏頭關。
《偏關志》有描述:“宣大以蔽京師,偏頭以蔽全晉。”
偏頭關作為寧武關、雁門關并列的外三關,在洪武二十三年修筑關城后,有明一朝,曾在宣德、天順年間,以及現在所處的弘治元年,后來的嘉靖六年、隆慶年間,均有過修建記載。
而弘治元年這次,是因為韃靼犯境,導致偏關部分損毀,地方軍鎮緊急調撥人手進行修復并加固作業。
此時的李孜省一行,沒有進駐偏頭關,而是過丫角山后繼續往北,準備按張巒給出的提示,以關隘險阻力拒韃靼人南侵。
覃昌對此持不同見解。
晚上于丫角山北側駐扎后,覃昌便直接進入李孜省的營帳,問詢有關行軍之事,而他是眼見李孜省跟千戶王方多有密謀,而又一直將他隔離在外,方有此舉。
“李尚書,就算您現在提領了軍門之職,也得等保國公領兵到來后方可成行。你現在不進偏關,還要自行帶兵北上,這算得上是貿然行軍吧?咱手底下才幾個人,你不會想以此去拒敵,全然不顧將士死活?”
覃昌很生氣。
先前我是支持你,但問題是你卻不把我這個監軍太監當回事啊!再怎么說,我也是寧夏鎮守中官,以后是準備在西北扎根的。
可不能陪著你胡來。
李孜省道:“覃公公你先息怒。且問你,我們好不容易把井坪千戶所這批兵馬調過來,要是咱進了偏關,你覺得憑咱手上的軍令,能調動得了誰?別到時候把咱手下這些將士給擋在了偏關,哪兒都去不了。”
覃昌搖頭道:“可是你如此做,實在太過冒險了。”
李孜省聞言微微一笑,把以皇帝名義轉交來的張巒信函,拿給覃昌過目。
覃昌仔細看完信件后大為吃驚,問道:“你就這么相信張國丈?”
“覃公公,眼下我們不信張國丈,又該信誰呢?”
李孜省反問,“難道相信懷公公會在京師幫咱?”
覃昌默不作聲。
李孜省道:“說句不好聽的,先前您跟張國丈為敵之事,懷公公就算沒有參與,至少也是知情者,甚至還暗地里為你出謀劃策吧?”
“李尚書,你手伸得未免太長了點兒……”
覃昌有些生氣道,“我不與任何人為敵,一切都是為朝廷著想。”
“好,覃公公這話說得光明磊落,那我就問句實在點兒的……你現在想跟懷恩站在一道,還是跟張國丈站在一道?”
李孜省問道。
覃昌瞬間感覺火氣蹭蹭往腦門兒上躥。
不是說好了不談派別和個人成見之事?
你怎么還變本加厲?
讓我選陣營?
李孜省好像根本就沒有指望覃昌能給出答案,馬上做出補充:“你看,張國丈在朝中并沒有什么黨羽,連我都不算他派系中人。”
“你不算?”
覃昌用促狹的目光打量過去。
“當然不算!”
李孜省理直氣壯地道:“我是為朝廷效命,而不為某個人。”
覃昌想了想,這話挑不出毛病,畢竟剛才自己也是這么搪塞李孜省的。
“覃公公,你還怕張國丈以后在朝中少了對手不成?東宮講官出身的文官,哪個會將他當成自己人?朝中的清流,又有誰會認為他一介外戚出身,有資格過問朝中決策之事?”李孜省連珠炮般發問。
覃昌道:“李尚書,為官者沒有誰在意誰是自己人,誰又是外人。請不要用短見去評價他人遠見卓識。”
李孜省沒有跟覃昌爭論,笑著道:“話又說回來,覃公公,您覺得張國丈冒著被人非議的風險,給我們作如此提示,告知我們韃靼人將會于何時何地從何處來,卻是為何?”
“這……”
覃昌一時間回答不出來。
“覃公公以為,要是張國丈沒有把握的話,會多此一舉嗎?”
李孜省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朗聲道,“莫要忘了當初泰山地動,也莫要忘了萬娘娘離世前那場詭異的天變。要說誰能洞察先機,給你我創造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除了張國丈,還有誰呢?”
覃昌道:“李尚書,你自己就是方士出身,你不會自個兒算算嗎?為什么一定要聽別人的?”
“自家知自家事,咱道行太淺了,根本就沒法預測天機……自己不行,還不讓咱聽道行深的人的意見?”
李孜省一副無所謂的神色。
“你還真是……”
覃昌顯得很無語。
但他的神色也說明,李孜省的理由算是把他給說服了。
李孜省又添上一把火:“關鍵是,陛下也信張國丈……你且說說看,要是我們不按照張國丈所提,提前做好防備,最后無論韃靼人來或者不來,到時陛下那邊會怎么看?罪責不都在我們身上?現在我們有選擇的余地嗎?”
覃昌點頭道:“也是,如今看似張國丈指點我們的前路,但其實卻是陛下給我們安排好了后路。”
“覃公公高見。”
李孜省笑著恭維。
覃昌多少有些無語,搖頭道:“可咱這點兒人手……”
李孜省道:“我們押送布匹的役夫,大概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跟隨我們來的兵丁有四百多人,王千戶帶來的人馬有七百多。”
覃昌搖頭道:“就算把那些不是當兵的加起來,攏共也才兩千人,你就敢去跟韃靼人來個硬碰硬?”
“覃公公,打仗得隨機應變。”
李孜省道,“到了前方關口十有八九咱們還會獲得一批人馬,應該有個四五百人,到時我們把布匹往就近的堡壘一藏,帶著人馬出關……”
“什么?你還要出關?”
覃昌更覺得李孜省瘋了,趕緊勸阻,“以關隘抵御外夷,咱家能理解,你這帶兵出關,卻是何路數?”
李孜省道:“你守在關口內,能守得住嗎?得主動出擊啊!張國丈把韃子來犯的時間和地點都告訴咱了,咱還守在城關內干等著?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覃昌道:“但以咱這點人馬……“
李孜省嘆道:“不要總強調咱們的兵馬少。就算少,咱帶的也是京營精銳,手上配備的神槍和神銃數量很多,你看王千戶邊軍人馬,他們的牲口有咱帶來的多嗎?”
“這……”
覃昌質疑道,“牲口再多,也沒上過戰場,沒經過戰火淬煉的將士可不經打……打仗從來都不是比誰的牲口多。”
李孜省道:“兵不厭詐,韃子絕不會想到,咱會在邊關設伏,到時伺機而動,找個地方藏起來,最好找個能突襲他們的地方,來場夜襲。韃子一定想不到,我們早就知道他們的行軍動向,到時一網成擒。”
覃昌本來還有些期待。
但聽了李孜省的話后,明顯感覺李孜省是在玩火,反而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李孜省嘆道:“覃公公,本人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此番得不到軍功,朝中再無我一席之地。相信你的境況也差不多。你就不想……搏一把?
“以往都是韃子搶掠完了,咱的人馬再倉促去追。這次咱可是精心準備,提前埋伏,就算人馬數量少點……但是……”
覃昌道:“李尚書,您就別說了。既來之則安之,莫非咱還有退路不成?咱可不能辜負皇恩。”
“對對對,就算是死了,咱也是英烈。”
李孜省笑道,“決不給大明朝廷丟臉。”
覃昌心想,你李孜省為了功名利祿還真是拼啊。
不過想來也是,你這種投機派,覺得自己一輩子運氣好,這次肯定也覺得自己狗屎運加身,可憐我覃某人,半生都規行矩步,居然臨老了要跟你李孜省出來拼命撞大運?
真是……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