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朱祐樘特地離開自己平時處理公務的案桌,到殿外的太陽壩擺了兩把椅子,翁婿二人對坐。
覃吉本在皇帝身后站著,朱祐樘示意讓他找個地方自便。
“覃公公,這里就數你年長,你要是不坐,我也不好意思坐啊。”張巒坐在那兒,大言不慚地說道。
覃吉聽了只好退到附近的欄桿旁,坐到一張臨時設置的藤椅上。
隨后朱祐樘便跟張巒說起西北地區韃靼寇邊之事。
張巒為難道:“陛下,涉及軍務,這恐怕并非臣所擅長的領域,給不了您更好的建議。”
朱祐樘嘆息道:“明日早朝上就會有朝臣提出這件事,眼下西北面臨的最大問題,還是缺衣少食,接下來岳父還能籌措到更多錢糧嗎?”
張巒不由往覃吉那邊看了一眼。
這時躺坐著的老太監在冬日暖陽的熏炙下,眼睛微微瞇著,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假寐。
張巒暗忖,果然你們主仆二人一脈相承啊。
難怪覃吉剛才一直跟我訴苦,原來是皇帝在這里叫窮呢!
我這個當岳丈的,還指望靠上皇帝的大山,升官發財呢,現在倒好,居然讓我自己填朝廷的大窟窿?
“陛下,您看這樣可好,待臣回去問問延齡,看看他有沒有什么應對辦法?”張巒顯得很實在。
朱祐樘道:“老伴跟我說了,你跟他講過,這次西北籌集錢糧事,你交給延齡去辦理了,讓他跟在京商賈接洽,行募集之事?”
“是啊,陛下。”
張巒解釋,“延齡為人機敏,再加上他搗鼓出很多新奇的東西,跟商賈走得近一些,也方便正產和銷售。不過您盡管放心,這孩子知分寸,不會去盤剝商賈,這次錢糧基本都是自愿捐贈的。”
“那……”
朱祐樘為難道:“讓他們繼續捐贈,是不是不太好?”
張巒心想,你也知道不好啊?
雖說朝廷盤剝商賈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反正沒錢就壓榨商賈,總能榨出點兒油水來。
但問題是,人家商賈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憑啥要被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盤剝呢?
朱祐樘試探地道:“岳父,你看這樣行不行……從戶部拿出鹽引,交給那些募集錢糧的商賈,算作朝廷對他們的補償,可否?”
“不太行。”
張巒搖頭道,“我說句實在話啊,陛下,鹽引在商賈中已經不值錢了。”
之前一直在裝睡的覃吉聽到這兒,終于忍不住了,驀然睜開眼,起身提醒:“張先生,你這話不對啊……商賈做的就是官鹽買賣,你怎么會認為鹽引不值錢呢?那可是官鹽啊,運到各處,就能拿來置辦財貨的好東西。”
張巒苦笑道:“光有鹽引有什么用?這玩意兒在鹽場守支多年都支不出鹽來,跟廢紙有何差別?
“朝廷過去幾年缺銀子時,都會濫發鹽引,導致市面上鹽引泛濫,而鹽場這些年卻逐漸呈現減產的趨勢,就算是產出鹽來,也都被勛貴占窩先行支兌了,那些商賈空有鹽引卻拿不到鹽,對商賈的吸引力幾近于無,這也是九邊商屯出現問題的根本原因所在。”
朱祐樘無奈道:“可有什么辦法應對?懷大伴說,最好是讓朝廷把過去幾年發出去的鹽引重新收回來,折價收,然后再發行新的。規定新的鹽引能在限期內進行支兌,不知道這辦法行不行得通?”
張巒笑著問道:“陛下,朝廷有銀子回收鹽引嗎?”
覃吉代為回答:“發新的,不就能兌換舊的?”
“以新窟窿來補舊窟窿,我的理解沒錯吧?”
張巒直言不諱道。
覃吉聽到這樣的質疑,多少有些無語。
心說,好你個張國丈,咋這么喜歡拆臺呢?
你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唱反調,打擊我們做事的積極性?
張巒接著又道:“陛下,這件事其實臣跟延齡商議過,他認為鹽政改革的關鍵點,其實是改變鹽引的發放方式。”
“岳父,能詳細說明嗎?”
朱祐樘顯得很熱衷。
張巒問道:“難道朝廷就沒有相關預案么?照理說,鹽政崩壞這么多年,總該有所準備才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朝廷財政情況繼續惡化下去吧?
“您看現在,西北戍邊將士的軍糧都無法保證,市面上鹽引太多,已經分不清真假了,勛貴更是隨便拿鹽引就能支兌,而他們的鹽引并不是靠給西北供糧所得。您說,這鹽政能不崩壞嗎?”
朱祐樘無奈道:“可是……有什么辦法能解決當前困境呢?”
張巒道:“朝廷把鹽引發放的權限,從西北邊軍手里收回來,直接交由戶部來發放。以后商賈用銀子買鹽引,而不是用糧食來換。戶部再拿這些銀子置換糧食,運送到西北去。”
“這樣……行得通嗎?”
朱祐樘雙目圓瞪,一臉期待地問道。
覃吉趕緊從圍欄邊走了過來,走到二人身邊,矮身道:“陛下,此方案先前也有臣子提出過,但最大的問題在于,西北商賈屯田很可能因此而徹底廢弛,將來往九邊調運糧食會更加困難,而朝廷以銀子發放鹽引,也可能會導致官員中飽私囊,變相地擴大西北糧食缺口。”
朱祐樘問道:“老伴,你覺得岳父的辦法行不通,你有什么更好的應對方略嗎?”
“我……沒有。”
覃吉實話實說。
朱祐樘立即看向張巒,問道:“岳父,那你認為,這件事真要落實下來,會面臨什么麻煩嗎?”
“這個……”
張巒臉色為難。
我只負責聽取兒子的話后向你如實進行轉述,并不負責論證這件事是否可行。
陛下,咱能不能講點兒道理?
我他娘的就是個混子,或者叫我傳聲筒也行。
你問這么多問題,不是難為人嗎?
“要不然,等臣回去詳細論證過,再問問吾兒延齡的意見,然后把這件事呈報上來,您看如何?”
張巒試探地問道。
“好。”
朱祐樘點頭,“那得抓緊時間啊。今年西北邊政惡化嚴重,最好能盡快解決問題。其實我也覺得,若是如岳父所說的那般,用銀子來換鹽引,那西北的糧食問題,朝廷就可以更好地把控,如果有富余銀子,還可以用在河工方面,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張巒笑著道:“情況確實如此。”
覃吉聽完后心中直打鼓,暗忖,這事兒要是被懷公公知道,肯定會氣壞。
不過誰讓我們全無應對的辦法,而這位張國丈看起來卻像是有備而來呢?
張家。
一家人坐下來吃過晚飯,然后便各自忙碌。
張鶴齡湊到老母親身邊說話,因為金氏拿來了幾幅畫像,說是讓大兒子看看京師名門閨秀長啥樣。
以張鶴齡的年歲,就算不會馬上成親,婚事也該定下來了。
“老爺,最近就連那些達官顯貴,甚至是皇室中人,都開始往咱家送畫像呢。有的媒人直接就來了,說是什么大長公主、長公主家里的千金……要是個皇女該有多好啊。”
金氏顯得很得意。
你看我們以前接觸的是什么階層?
現在居然是皇室中人主動來跟我們聯姻。
張鶴齡最先發出抗議:“我才不娶公主呢,聽說當駙馬的,就沒個好日子過。娘,你別給我搗亂,專門坑兒子啊!”
張巒聞言皺眉不已,喝斥:“你個臭小子,怎么跟你娘說話?尚公主怎么了?當上駙馬,那能讓你小子以后更加富貴!”
張鶴齡羞惱道:“咱們家現在不是已經很富很貴了嗎?為什么還要更加富貴呢?再者說了,我當個錦衣衛千戶就挺好的,威風凜凜還自由自在……難道還想讓我當閣老、尚書?我才不干呢!”
“你……沒志氣!”
張巒笑罵一句,隨即皺眉,“你想當,還沒人讓你當呢。”
一旁正在嗑松子兒的張延齡笑道:“爹,我看大哥的性子,跟你有些像呢,都是不求高官厚祿,只求小富則安的類型。”
張巒一瞪眼,道:“現在咱只想小富都不行,必須得大富大貴!老二,你跟我進房去。那個誰……跟你娘好好看看畫像!只讓你看,沒讓你提太多意見,最后娶誰,那得看為父的意思。”
轉過頭,又小聲對小兒子道:“回頭幫你兄長好好參謀參謀。”
張鶴齡嚷嚷道:“爹,你以為我耳朵聾呢?我娶媳婦,讓老二瞎摻和干啥?”
張巒冷笑不已,道:“讓你二弟給你出出主意,看跟哪家權貴聯姻更加合適,娶個賢妻回來,將來或許你就不會敗光家產了!
“娶妻娶賢,你不知道嗎?”
“他又沒見過那些千金小姐,知道誰賢惠不賢惠?”
張鶴齡皺眉駁斥。
“他的本事,就連陛下都知道,難道你還不服氣?”張巒道,“再啰嗦,小心老子不給你討媳婦兒了,直接送你去廟里當和尚,打一輩子光棍兒!”
張鶴齡氣憤不已,差點兒想對老爹破口大罵。
但最后還是金氏硬拽著大兒子往里屋拖,才避免一場父子紛爭。
書房內。
張巒把白天面見朱祐樘的前后經過,如實跟兒子說了。
事無巨細。
“西北可能會有兵禍,你姐夫為此很擔心。但兵禍的根源是前線將士缺錢缺糧,衣服那邊還好說,連覃吉都說,以前西北缺布料、軍服這些,那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能多發點糧食解決問題。
“現在好了,布帛這些一上來就給解決了,據說人在不挨凍的情況下,吃得不用太多,也算是間接省糧食了。”
張巒說到這里,咧嘴直樂,如同孩提一般。
張延齡道:“你真跟陛下提了鹽政改革之事?”
“是啊,你都跟我說了,我為啥不提?”
張巒道,“你小子跟我說這些內容,不就是為了讓我找到機會就陛下嗎?為父的腦子還行,沒說錯吧?”
張延齡無奈道:“其實人家覃公公質疑的也沒毛病,我所說的銀開中法也沒比之前的糧開中好太多,弊端依然很大,只是暫時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案罷了。”
張巒道:“我提都提了,難道讓我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不成?而且我還答應陛下,說回來再列一份更為詳盡的奏疏,一并呈報上去!為父想好了,這次的奏疏,為父就不署名了!交給你怎么樣?”
張延齡皺眉不已,問道:“爹,你是聽說這次的計劃有缺漏,故意不想趟這潭渾水,是吧?你還挺精的啊!”
“為父是那種人嗎?”
張巒義正詞嚴,“你小子要是不情愿,為父單獨署名也不是不可,全看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