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
懷恩將一份由工部呈報的,有關黃河改道,河南、南直隸等地進行考察后的奏報,呈遞給了朱祐樘。
在懷恩身側,還立著個默不作聲的覃吉。
如今司禮監內,懷恩和覃吉算是一二把手,遇到大事二人都是一起列席。
但顯然,懷恩并沒打算讓覃吉深度參與。
朱祐樘只是大致掃了一眼,便不解地問道:“人才剛派去沒多久,這么快就回稟了嗎?會不會顯得太過倉促草率?”
懷恩道:“陛下行事一向認真仔細,輕易不會讓下面的人虛報,此乃大明之幸。不過老奴已經看過了,得知去到地方上考察的人,不但親自到現場檢驗過,還問詢了當地的官員和百姓,觀測了所有河流的水文情況,這些都是很有能力的專業人士,值得信賴。”
“哦?”
朱祐樘點頭嘉許道,“看來,工部的人能力很強嘛。”
懷恩笑道:“陛下,雖然南下的人中,大多數是工部的人,但也有人不在工部供職,系由禮部尚書李孜省精挑細選出來,甚至有的還只精通風水之說,若是換作平常,這些人未必上得了臺面。”
朱祐樘點了點頭,道:“即便李孜省的名聲再不好,有很多人參劾他,但岳父還是跟他走得很近,而以岳父一直以來的眼光,應該不會看錯人的。”
懷恩附和:“是啊,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李孜省在先皇時,的確做了不少錯事,但若論能力和識人之明,卻也是一等一的大才。要不是如此的話,先皇也不會對他如此倚重。”
朱祐樘聽到這里,才認真看起來手上的奏疏。
看了良久,朱佑樘抬頭問道:“懷大伴,內容太多,我先挑重點問吧……之前對于黃河新河道的選址,有什么大的問題嗎?”
“沒有問題。”
懷恩回道,“在這些人去之前,無論是朝堂上下,還是工部內部,尤其是有黃河治河經驗的人,對此非議都比較多。
“但等人實地考察過后,問詢了地方官員和百姓,方知曉這次的選址非常精確,可說是給黃河另辟了一條途徑,讓其能與淮河匯流,東向入海。”
朱祐樘開始挑刺:“會不會有人想迎合我的意見,所以才這么呈報的?他們才去了不長時間,能調查得這么仔細嗎?”
懷恩解釋道:“給陛下的這份乃總結報告,還有一份詳細繪圖,涉及到地勢的高低落差,以及周邊能做的選擇途徑,但綜合選來,張國丈所選乃最優解。”
“哦,有詳細論證是吧?”
朱祐樘似乎終于放下心來。
“是的。”
懷恩認真稟報,“這次調查的面非常廣泛,去的人分成六批,走的是不同的地方,分別調查后再匯總呈報,因為各路人馬走的是不同的途徑,調查的方向也不盡相同,也是等匯報上來之后,再由工部的人進行整理。
“然后發現,雖然去的人不同,去的地方也不同,走的路更是不同,但所調查的結果卻出奇地一致。”
朱祐樘驚訝地道:“你是說,無論是誰,無論是哪里,他們都覺得這次的黃河改道選址乃是最好的?”
懷恩點頭道:“是的。”
“那倒是……挺神奇。”
朱祐樘愣了一會兒,才問道,“既然岳父能在不出京城的情況下,就把黃河改道的選址定好,那為何之前地方上就沒有如此呈報過?反倒還需要這么多人去實地考察后,才能給出論斷呢?”
懷恩笑了笑回道:“啟稟陛下,有關黃河改道之事,其實早在先皇時就已有論證和推演……”
“懷大伴,你究竟想說什么?直說吧。”
朱祐樘打斷懷恩的話,催促道。
懷恩介紹他了解的情況:“其實不但是老臣,下面很多人,包括去到地方上考察的人,也都在議論,這次的選址,其實有很多跟先皇時所推演的結果完全吻合,也就是說……這件事很可能有不少人在背后出力,未必是張國丈一人的功勞。”
朱祐樘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笑著問道:“懷大伴,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是李孜省把那些曾經去調查過的人,將他們所調查出的結果,一并交給了岳父,再由他呈報上來。是這意思吧?”
懷恩趕緊道:“這些只是下面之人的無端猜測,未必準確。但無論怎樣,張國丈的功勞都是很大的。”
朱祐樘不以為然道:“其實在我看來,岳父未必就想爭這個功勞,就好像李孜省自己也沒爭一樣。
“要不是懷大伴你說出來,我都不知道,原來李孜省在這件事上也出了大力了。那就是說,黃河改道的選址沒有任何問題,下一步就可以開工了,是嗎?”
“這個……”
懷恩顯得很為難,道,“陛下,選址是一回事,具體開工又是另一回事,一切都需要再進行論證,以及看地方上是否需要動遷城鎮和村莊,涉及到屋舍和田地等,可能會面臨大批百姓的遷徙。”
朱祐樘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岳父在選址的時候,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
“考慮是考慮到了。”
懷恩額頭上呈現密集的汗珠,可見他此時的腦筋轉得有多快,“但如果是實際執行的話,還會有些麻煩。”
說到這兒,懷恩已經能明顯感受到皇帝向他施加的壓力。
而在一旁的覃吉看來,這壓力根本就不是來自于皇帝,而是張巒。
覃吉心說,要說這事相當不簡單啊,換作先皇時,除了皇帝本人外,誰能給這位懷大公公這么大的壓力?甚至能讓他在寒冬與陛下召對時,滿頭大汗?
不是陛下非要給你出難題,而是你想強行把那位張國丈的功勞壓低,結果到頭來連你自己都發現找不出太多的破綻。
逼著你懷大公公非得強行進行解釋,完成自圓其說!
如此一來,你壓力不大誰大?
“但黃河終歸還是要改道啊。”
朱祐樘道,“否則大水一來,地方上得有多大的損失?先不說死多少人,就說災民流離失所,朝廷賑濟災民,那花費就不老少。而本來這一切費用花銷在河工事上,或就能避免這場天災的到來。”
“是啊。”
懷恩趕忙附和。
朱祐樘問道:“先前岳父不是呈報過,需要讓地方上承擔改道工程么?這件事是否有跟地方官府溝通過?他們的意見如何?”
“哦。”
懷恩回道,“地方上普遍表示,非常困難。主要是工程量太大了,動輒需要調遣數萬人,可能會耽誤農耕,若是在農閑時去完成……氣候又不方便,尤其是冬天……”
朱祐樘嗔道:“現在只是讓他們出人,又不是讓他們出錢,這樣都不行嗎?非得等黃河決堤后,讓黃河橫沖直撞,自行選擇一條入海的河道?那得死多少人?”
“陛下莫急。”
懷恩寬慰道,“目前并無實際證明黃河會決堤,一切可以從長計議。”
“等不了了。”
朱祐樘搖頭道,“工期怎么說也得有一年光景,來年春汛是趕不上了,最好是等后年春汛來臨前,就把黃河新河道修好,如此龐大的工程,一旦拖延下去……完不成,那又得耽誤一年,白白消耗時光。
“如果中途黃河決堤,大河自行改道,那之前的準備工作不就白費了嗎?實在等不了了!”
“是啊。”
懷恩言語間,顯得感同身受一般。
但連覃吉都發現,他頭上的汗珠似乎更多,往下滴落得也更加密集了。
朱祐樘仔細打量懷恩,道:“懷大伴,我認為,此事由你去跟岳父接洽,最好不過。最晚到明年正月,一定要開工,錢糧方面朝廷會想盡辦法調度。”
“可是……陛下……”
懷恩道,“如今西北將士的口糧,調遣都不及時,官員俸祿也無從籌措,便貿然進行如此大的工程,只怕是……”
“我知道了。”
朱祐樘道,“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勞民傷財之舉。但我和岳父的意見一致,未雨綢繆,才能盡可能挽回損失。
“如果由朝廷來出錢,讓百姓減少傷亡,那這錢花得就很值。否則……哪怕朝廷真是一文不出,而百姓卻流離失所,傾家蕩產,那大明蒙受的損失也是巨大的。”
“陛下寬仁。”
懷恩恭維道。
“得抓緊時間。”
朱祐樘口中說了一句,以他嚴謹仔細的性格,仍舊是認真研究起手上的奏疏,越看越入迷,許久后,不由發出感慨,“我本以為,那份黃河改道計劃,只是個草案大綱,未曾想……不派人去實地考察不知道,原來如此詳盡和準確?岳父和延齡從來沒去過黃河岸邊吧?他們安排得可真仔細。”
懷恩臉上多了幾分輕松笑容,道:“那更加說明,有旁人相助了。”
朱祐樘道:“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以后朝廷也得加以重用。懷大伴,你去跟岳父接洽的時候,一定要問問,何人有如此本事。如果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全部找出并報到這兒來,朕要重用他們。”
“陛下……這……如何個重用法?”
懷恩顯得很猶豫。
因為連他自己都在懷疑,很可能那份黃河改道計劃,真就是張巒父子倆炮制出來的,根本就沒有第三者。
如果非要去找人出來,那很可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朱祐樘好奇地問道:“懷大伴,你是覺得,沒必要如此嗎?黃河改道這么大的事,總需要派出不少人前去監督……把這些有本事的人派到地方去,輔助修建河道,不就是重用嗎?難道說朕想得不對?”
“對,對。”
懷恩臉色尷尬。
瞬間覺得被皇帝打臉了。
“真好,真好。”
朱祐樘臉上帶著滿足,越看越高興,“明天就拿到朝會上去說,問問諸位臣工的意見,也跟他們分享我心中的喜悅。父皇一直未曾完成的理想,很可能會由我來幫他完成。這才是仁孝啊。”
懷恩頓時感覺壓力山大。
皇帝越熱衷,越像是在給他懷恩施加催命符,太折磨人了。